2018年5月20日 星期日

鳳凰樹文學獎46屆/細海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她被推擠到一個巷子內,在那裡她看見海,一條細細的海。細細的海上有憂愁的粼粼波光,愈是鮮明而使人迷戀的事物,愈是潛藏著灼熱而陰暗的慾望。因為寧靜而固結的空氣,使得那些晃動中的光線特別吵雜,像是空白的間奏中豁然出現的音符。不自覺的感到不適,並非因為本身存有甚麼問題,而只是不合時宜罷了。水泥牆壁之間的縫隙,還夾住了不遠處的沙灘與遙遠的天空,那個瞬間,她以為這一切都會閉闔起來。從此世界變得烏漆抹黑,她癱瘓在幽黑之中,眼神變得無力,像是泡了過多的水,起了皺的手指,對周圍的環境產生了疲乏。她默默的闔上眼,希望那黏著繭的指腹會輕輕碰觸她疏於保養的肌膚,滑過去的時候,雞皮疙瘩都會迅速生長,像是梅雨季的黴菌般茂盛。那些顫抖到了喉嚨,就變得尖銳,世界是狹窄的,聲音也只能在裏頭迂迴。

  她握緊自己的拳頭,試圖確認自己的存在,然而,卻在下一個瞬間完全無力,而仰靠在牆上,背部感受到了冰冷,弓起的身子脫離她的掌控。她開始感受到巨大的恐懼,心裡湧起了罪惡感,海浪聲在遙遠的地方催促她的思慮,浪花打上沙灘時忘記帶走的泡沫,她能夠藉由想像而將之具現化在眼前。

  她走在沙灘上的時候,會把鞋子脫下。赤足走在沙灘上,沙子並不像著名海水浴場般細軟,甚至有些顆粒過於粗糙,一不小心容易刺傷腳板。但是,她討厭鞋子裡頭進沙。海水浸泡著她的足踝,每一步都陷進沙裡,彷彿一直走下去她這個人就會消失,慢慢的沒入地平線,最後不被世人所記憶,沒有任何活過的足跡……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回頭,用看著陌生人的表情注視著對方。她一時之間想不起如何稱呼對方,只好「嗯」、「是呢」這樣的回應下去,她希望對方知難而退,但對方仍然滔滔不絕,說著像過眼雲煙一般的事物,微不足道,但構成生命的事物。

  那名男孩會幫她拿她的鞋子,然後無聲的走過這片海灘,海風帶著黏稠的鹽味,向他們撫來,濕黏的觸感就像微微滲出手汗的手掌,一旦和她身體泌出的冷汗融合在一起時,她便會感到無可名狀的噁心。她眼神恍惚的看向在男孩手中的鞋子,男孩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給予她一個溫柔的微笑,她木然的點點頭之後,好幾個小時都不敢再注視對方的眼神,但她並不是害怕自己的心思,她害怕對方對她有所誤解。上了堤防,他們走到一間海邊的咖啡廳,因為觀光業盛行,繁多的餐廳塞入這個海岬,她請他喝了一杯氣泡飲料,藍到虛假而不可思議(有時她也會這麼看著海)的色澤,上頭再配上一顆紅色的櫻桃。
  她注意到,他有咬吸管的習慣,她恍惚的看著吸管內的飲料移動,他查覺到了她觀察的目光,似乎感到不太高興一直被盯著瞧,所以就像鬧彆扭一樣,不再喝飲料。她將椅子移到離他近一點的地方,伸出了手掌,撫摸對方的手指,像在觸碰易碎物品一樣,彷彿她一碰,他就會碎裂一樣,那樣的顫抖令他感到渾身戰慄。
  「你在幹嘛?」他忍不住問出了口,然後稍微退縮了一下。
  「沒甚麼。」她從指腹摸到手骨,接著滑到手腕上,不論膚色黑或白,那裏總能看見血管匍匐在皮膚表層之下,顯露出青色的顏色。然而,這些動作依舊維持著最初的風格,她緊張的撫摸,令他產生了一股難以抗拒的感受。那是一種自己被當作物品好好珍視,既感到厭煩又虛榮的一件事情。

  在那之後,他學會了這樣的動作,然而,當他碰觸到她的時候,她感受前所未有的恐懼。某日下午,他只是輕輕地撥開了她的劉海,驚醒了她,此前她正熟睡,陽光暈眩了她的知覺,烈日令他的觸摸帶有一點汗的溼氣,那一幕畫面永恆駐足在她的腦海,浪漫電影般的情節,讓她有種強烈的失落感,她感受到自己成為了難以具體言明的存在,她好似不是她,而只是一塊會有精準反應的肉體,她的眼神望著他的眼睛深處,那裡空無一物,她被那空虛的畫面悚然一驚,並且真實的害怕起在對方眼中她也如此。她想起這小鎮颱風天時空無一人的街道景色,海邊的浪濤喧囂,而在那兩片牆之間的畫面依然如故,細細的海,她回憶起自己身體上細密的縫。

  他輕輕點著她的肩膀示意她起身,她沒有那個膽量,她想:這人好像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她努力回想昨夜發生了甚麼事情,前一晚上,月光透過窗簾在地板上游移,她在深夜之中試圖重新建構自己的身體,他像小孩一樣躺在她的身旁,手上還留戀著她從前塞給他的布偶娃娃,她睜開眼睛看到這樣近距離的畫面,冷氣運轉的聲音讓她感覺自己像置身巨大的機械之中,電視上重複著的新聞報導,學生們的課綱換了又換,她沒有能夠識別是非的才能,現實像是扭曲的想像,想像則是被建構的現實,所有事情都像過眼雲煙。這是這個島嶼的秘密,難以生存的理由。多數時間,她並沒有感受到自己活在一個島上,她只能認知到自己住在海邊,夜晚的海風總是吹得她頭疼,熱氣卻又流轉在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她隱約可以感受到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皮膚近看則有凹凸不平的紋絡,以及其上的細毛。

  那是一片憂鬱的天空,沒有星星閃爍,也沒有月亮的溫暖光火,視覺被海浪聲替代,波潮緩慢的拍打著冷春的沙岸,每一顆沙礫都感到寒顫,無可抑止的渴望被溫柔所撫摸。那是她所擁有的一片空曠的世界,缺失了所有東西,她蹣跚前進,拖曳著的步伐在沙岸上留下痕跡,她想像那之後漲潮,她走過的路徑不再孤獨,一起消失吧,那些痕跡會這樣說。她沒能跟上他的節奏,當他發出喘息聲的時候,她恍神,當她發出聲響的時候,對方悶不吭聲,此時兩人是緊密連結的嗎?她不敢肯定,不敢確切說出口,她只覺得一切如此撲朔迷離,令她感到恐慌,即使肌膚相親,似乎也隔了一道厚牆,靠在那片牆上,冰冷在她的身軀裡頭撞擊,她一直都是空無一物,若是鎮靜的思考起來,她就會開始恐慌的害怕自己,她撥開他在事後碰觸自己的手,心裡大喊著:「滾開。」,臉上卻仍然笑臉迎人說著:「謝謝你。」然後是:「抱歉。」她低下頭,此時對方看的是她的髮旋,她分心的這樣想。

  她是珍貴的物品。男孩像獲得寶藏一樣,抬起她的臉龐,久久注視著,好似整個世界被一個個體取代,人們從此忘記世界曾經有過天空、海洋或者他從未見過的沙漠,他將舌頭吐進她的唇縫裡,一陣濕滑的噁心感如同浪潮將她席捲。男孩的舌頭上是否曾經有過傷口?被他自己的牙齒所不小心咬到的白色膿包,沉入睡眠的時候也會緩緩的發疼,那樣的傷口像海邊突起的岩塊,總感覺身處異地。她會坍塌,會匱乏,失去了使喚身體的權力,身軀受重力拉引,倒向一旁的床鋪,涼蓆上堆積著棉被,從那時起她就在這裡,一些溫度簇擁而上,排遣寂寞時,她會龜縮在床靠牆那側,感受冰冷牆面上,油漆塗料硬化後的觸感,在那之前曾經是老舊的壁紙,某一次,她和對方的母親吵了一架,她發狂了似將那些壁紙撕扯下來,變得破敗之後過了許久,男孩才默默將這面牆重新整治,一面白色的,一無所有的牆於焉而生。那面牆後來有她的氣味。她在睡眠之中,靈魂受那片冰冷感召,後來體重機上的數字變少了一些,她想像那是靈魂的重量。

  她是承載靈魂的容器。她是物品。男孩靠近她,想將他自己的靈魂塞入,但那不一定是可行的。在腦海之中,這樣的思緒載浮載沉,然後男孩離開她的身邊,似乎放棄了。但他也是懂得放棄的人。她想,並且感到一陣欣喜。只好上前去擁抱她。

  「妳不能夠這樣子。」男孩說著,聲音帶著顫抖,似乎想要怪罪她,卻又害怕遭到反撲,他的眉間有一些皺褶,大概是長年深鎖眉頭所致,他左邊的眉尾上頭有一顆痣,她舔過。他骨瘦如柴,只要伸懶腰就能看見身上的肋骨,皮貼著骨頭,內臟在裏頭跳動。「肋骨像個鳥籠,」男孩曾經這樣說著,然後摸著他自己的肋骨:「肺臟、肝臟和心臟都躲在裏頭。」他的口吻彷若他渴望將那些內臟拖拉出來曝曬,陽光打在那些帶有油脂的臟器,肌肉的血色不均勻散佈,依著一定的頻率跳動。她冷冷地看著他說話。

  他揮開,然後離去,頭也不回。她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轉過身拿起拖把,將他離去時走過的痕跡清掃乾淨。


  她是承載靈魂的容器。神經肌肉互相牽連,緊緊密合,內臟分布在對的位置,生物只是一種自然而複雜的機械,甚至不用隨機分析去猜她的未來,一切都是可以預測的。來到這棟白色建築時,醫生看著她像很早以前就知道她會來到這裡似的。護士站在一旁,醫生要她打開嘴巴,她侷促不安,深怕秘密會被他人發現,醫生帶著口罩,但仍然可以看見他的目光,聽見他因為不耐煩而不斷打著拍子的皮鞋鞋跟,敲擊在塑膠木地板上的聲音。

  所以她打開嘴巴,她沒能看清楚醫生放進她嘴巴裏的是甚麼,但舌頭上她感覺到了冰冷的金屬觸感,整間診所的消毒味道慢慢地也染上了她的身軀,她閉著眼睛,端坐在椅子上,希冀這整件事情快快結束,連醫生的口吻也像是:「身為機器就該要定期維修。」

  金屬器皿互相敲擊的聲音令這個地方產生了一些短促而不可聽得的回音,冷氣機的吐息機械性的不夠自然,流轉在這個地方的空氣染上了藥的味道,不同的苦味互相揉合,使得尚未習慣這個味道的人,難以適應這裡的環境,醫生和護士待得夠久,那些氣味慢慢變濃的時候,他們都待在這裡,就像溫水慢慢變熱,你難以察覺那些變化,就只能任由他們蹂躪你、改變你,而你毫無自覺。

  時間籠罩著這個世界,她想,時間慢慢變長,或者變短,他們都無法察覺,人類無法感覺到那些時間改變他們的因素,直到碰觸到某個縫隙與節點,那些事情才變得清晰可見。

  她離開那個椅子,上頭已有她所殘留的餘溫,她與下個病患擦身而過,對方沒有注意到她,但她看見了。她看見那個男人的臉上有著淡淡的鬍渣,髮鬢有剛修剪的痕跡,唇角下墜,瞳孔裡藏著某種難以抒發的暴力情緒,一晃眼過去,她還待在走廊裡。前面櫃台叫著她的號碼:「三十六號!三十六號病人!」她是三十六號病人,她走過這個廊道,後面的廊道跟著她消失。


  她打開門,男孩拿著一束百合花,站在門檻後方,低著頭。她的手摸著他的頭,手上的骨骼牽連著肌群,那些互相牽鎖住的肌肉,她使喚那些互相重疊的伸肌與展肌,神經牽連到她的大腦,她想像,大腦處理著動作的同時,處理著她的想像。那些浮想聯篇的文字,在被想像成空曠的頭腦殼裡,瘋狂而飛快的被謄寫在空間之中。課堂上的課本告訴她,那裏是她的大腦,哪個部份負責哪種情緒,哪個地方是她的生命中樞,這些難以藉由思緒建構在她的腦海之中。

  男孩拉住她的手腕,把花湊到她的胸前。


  午睡的時候,光在戶外座椅間遊蕩,她的眼瞼承載著厚重的光,致使她緩慢的闔上,一根根細緻的睫毛將光拉成長長的一條,座落在她的臉頰輕輕的灼燒,細緻的光線在互相碰觸時交融,呈現了一個亮點,剎那間,你是看不到她的臉的,那些美麗的比例。你只能看見自己眼底的亮點倒影,隨著眼波的顫抖變得模糊或清晰。

  光離開的時候,遺留了她的視線,整個室內有著暖烘烘的倦怠感,百合花擺在櫃子上的玻璃花瓶內,她猜想,那是在市區周末時開設的花市買的。某個周末,她也曾經走過,地上蒸發出許多腐爛的花臭味,混合著城市特有的氣質,軟爛癱瘓,橋墩下隱約可見細小而虛弱的霉斑,在那樣的場合,擦身而過的人身上帶的總是花香,漫步而行的聲音,人們控制著口齒咬合,舌頭碰到上顎與牙齒的後方,溫暖溢滿血色,飽含生命的部位。遠遠的,看見了夕陽,天空上方是水泥高架橋,再上去則是不可得的世界。這樣的框景中,車輛隨著時間流逝移動,紅綠燈受到機器的設定從紅燈轉成綠燈,再褪成黃燈,時間與行動的停滯,行人們臉上的笑容,手上提著的花盆與花,遺落在一路上的是花的夢境。帶著細毛的雌蕊毫不遮掩的吐出她的身軀,花瓣在她的一旁陪襯,花萼托住了整顆花,她舔了一口,花瓣上有甜甜的味道。那一次,她和男孩來到這裡,跟著人流移動,接著她走失了,她沒有來過這個地方,所能擁有的只有屬於她的語言以及身體,靈魂已經拿去贖罪。

  她的言語無法與他人溝通。因為她是一項物品,當她說出:「我看見了細細的海」,他人以為她只是瞇起眼睛,她搖頭,不是這樣的,那是一條,細細的海。這些話語已經乘載過多的靈魂分量,使得她不願意再說得更加詳盡。她遊走在花市內,看見了許多陌生的人臉,與她擦身而過,就像從前,一樣有許多人踩踏她的人生,色彩清晰的水彩畫作中,雨漸漸落下,豆大的雨滴碰觸到了畫作,色彩暈開,隨著陽光曝曬逐漸變淡,到最後,他們只能夠看見雨滴留下的痕跡,拉長了自己離開的時間。火車上,她盯著窗戶上,雨水流在窗上的水漬,薄薄的灰塵污垢佈滿整片玻璃,運軌聲緩慢將她帶往更加遙遠的地方,窗外的海平線是地球的圓弧,她卻無法感受到那些巨大而身處其背後的事物。當她走在沙岸旁,注視著凌亂的遮陽傘、夾腳拖以及喧鬧的聲響時,她可以知道這些事情離她有多麼遙遠,而那條縫又是多麼狹窄且寧靜。在那裏,她聽得見他的呢喃,帶有青苔的氣味,爬上了建築的牆角。呼息聲雖然急促,卻依然有一定頻率。 她發現自己仍然走在花市內,許多繁盛的花朵,競相生長,像是忘記自己為什麼要生長的姿態一般,只記得自己要開花結果,爭取生存,儘管人們漸漸不再肯定生存的價值,除非他們開始彼此欺騙彼此的美好。
  她會如此理解,不能夠責怪他。男孩相信了太多東西,每天寫了一封飽含故事的情書放在櫃檯上,她若不收走,便會被男孩盤問,她並沒有因為男孩的碎碎念而真的感到不悅,那些情緒在很久之前就已經離開她的身體,她單純只是聽他的命令與話語,接受那樣的行為,文字飄進她的腦海,穿過那些縫隙,然後又飄遠到了海的另一頭。那人也在那裏等待她的蒞臨,他的鞋尖勾起細碎的沙,有些沙就積在鞋舌與鞋帶之間的縫隙,也許在往後的幾十年內那些沙粒就被卡在鞋內,從此忘記了海,即使他們想起自己來自海,依舊只能知道那是他們的源頭,卻無法明白那該是個甚麼樣的場所。


  「海是一個盒子嗎?」一顆沙粒,在某天早晨突然這樣問。
  「海不是應該是像天空一樣無法觸及的東西嗎?」另一顆沙粒,在傍晚時分突然這樣問。
  「用某物去比擬某物的用意是什麼呢?」沙粒快要忘記自己曾經是顆沙粒,在最後的最後,他把自己的名字從他身上剝除,那些疼痛讓他在一瞬間後悔欲絕。

  她並沒有忘記海的模樣,那是在公路之外的某兩棟廢棄小屋的縫隙,有時候,她會來到這裡。第一次來到此處,她因為和父母的激烈爭吵,逃離家裡,但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她還不會假裝附和,腦中只偏執著想著任性的反抗。就是她,恐怕也已經忘記那天晚上所有畫面帶給她的衝擊性有多麼劇烈,而整體的影響像是潮水慢慢的把沙灘輕柔的覆上,離去的時候帶走了一些,又堆積了一下,逐發改變,從此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樣子,從此一個人從討厭苦瓜變成喜歡苦瓜,從不願意接受變成願意接受,男孩會抱著她的腰,感動的說:「妳好溫柔,最喜歡妳了。」儘管她只想尖叫般的拍掉對方環抱住自己的手,卻沒有任何動作,她任由對方擺布自己,又況且對方不疑有他,這種相信使得她願意犧牲她的一切可能性,倘若有一天他擅自離去,她大概也只能看著他的背影,發生在那些與凌晨相似的時間。或許我並沒有想得那麼深刻也說不定。她這麼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她始終無法知道那些在她身上的浮現過的那些事情,究竟是何時開始附著在她身上。

  對方看著她的眼睛,她因為害怕那樣的注視,而將眼神下傾,讓某種熱流離開燥熱而只有黏膩海風的此處,夜晚的時候這裡的風聲會變得狂暴,而冬天則讓海邊徹底變成了另一種狀態,你再也認不出你所熟習的地方,十幾年前這裡如何如何,父親的口音帶有濃厚的腔調,甚至更久以前,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土地和大海的關係仍然藕斷絲連,如今領地劃分疆域,海洋有著不同的名稱,這片海的名字,這個國家的經濟海域範疇,而那些景象在多少人眼裡就有多少種景象,她所明白的海邊終究只能是她自己所理解的地方。對方看著那些穿越在她腦海裡的思緒,似乎覺得這樣的沉默十分玩味,她沒有讓這樣的尷尬迂迴太久,她拍了拍棉質長裙(因為夜太黑,看不清楚裙子的顏色)上無意間沾到的沙子,使力將夾腳拖與腳踝脫離,讓夾腳拖上殘留的沙粒能夠回到一整片沙岸的懷抱。她注意到對方看著她的腳踝。

  此時,對方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她感受到自己動脈血液的流動,被握住的這個動作喚醒了她身為而「人」的自覺,她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被控制的行為。很好。她想,這樣很好。她說服自己接受自己的說法,手帶領她去別的地方,她並沒有很專注在這件事情上,她將眼神從地上轉移到右邊的景象,這裡是兩面牆之間的狹縫,陰暗而潮濕,伸出舌頭彷彿都會在下一秒鐘長出青苔,白天的時候這裡涼氣逼人適合藏躲,到了晚上卻只有薄薄一片的冰冷、孤寂與幽暗。她沒有想過對方會侵入多深,對方、男孩、或者任何人,賦予甚麼名字,她都抗拒理解他。她不能說的是,許久以後這個事實成為她唯一的慰藉,每當她孤單到走投無路,她會想起這個陰暗的故事,還是有人想要她,還是有人願意不顧一切去侮辱她,她明白自己分不清楚那到底是侮辱還是讚賞。她看不見理應出現在遠方的海平面,但她能夠聽見潮水的聲音,緩緩地拍打,對方的喘息聲也開始膨脹,那樣的聲響和海潮的聲音疊加,成為了一種新的拍子,她試圖去數那個拍子,腦袋裡開始編曲,旋律開始奏響,現實變得慵懶,離開她的身體,靈魂像是遺失了一樣,身軀似乎十分痛苦地搖曳著。過了好幾十分鐘,她才意識到只剩自己仍然站在此處擺盪,像是山坡中孤獨的花朵,但山坡上仍然可以見到晴朗的天空,她想。她只有細細的海聲,她想。

  她的逃跑十分緩慢,等到那人都已走遠,遠遠的黎明都已經沾上了海平面,她才終於離開了狹縫,時間感變得模糊,融化在那如霧的光線之中,隱約可以聽見公路上呼嘯而過的大卡車,上頭可能載著來自東部一帶的砂石,她從未理解自己的源頭。時不時,她會再度來到這個地方,看著這個破敗而可怖的縫隙,想著裡頭如何冰冷,而她又是如何炙熱,像是黑夜中的光火,被強迫吸引蛾的到來,如果你願意吐出那些光明,他們會嘰嘰喳喳的讚賞,當奮不顧身地死去時,卻又難以接受這樣的死法,這些行為的矛盾充滿著藝術性質,興許是這個緣故,才逼得他們不斷咒罵又死去,而那些光暈從來就不在意當今是黑暗或是白日,即使風和日麗也能夠得到溫暖,搖曳的火光中,整個餐廳像飄在海上,海浪上拍打在沙岸上,她又回到了這裡,風將長裙上的沙子吹下,那些柔軟的布輕撫在她的大腿之間,海風將鹹味吐進她的髮絲裡頭。

  同樣的場景,她從遙遠的地方回來,男孩坐在尚未開店的門前地板上,旁邊有著破敗的傘桶,下雨的時候人們仍然將雨傘放進去,並不管傘桶是否狼狽到難以負荷。男孩注視著她的緩慢步伐。她眼尖了起來,想起了曾經而應該要忘記的記憶,然而,她走過去,撥開他頭髮上的幾綹劉海,她看見他的眉毛如何附著在他的臉龐上,眼球如何鑲嵌進入肌肉,而嘴角如何被齒列撐開,肌膚的紋理如何受到海風的影響,上頭的脂肪粒則需要輕輕撫摸才能感受深刻,如果用舌頭去碰觸他的臉頰,那大概也會嘗到鹹味。男孩跳了起來,排斥那樣的假設。男孩站了起來,將她的手輕輕揮掉,她瞬間理解那種感受的存在意義,有時候,你感覺你為了理解些什麼而降臨這個世界上,那些紛擾與苦痛並沒有遠離的時候。那樣複雜的心境,她只能夠任她繼續長出新的枝枒,漂泊的船隻持續航行,最終都將抵達另一個海岸,在異國之處感受同樣的陽光,為人刀俎。
  旅行的時候,她望著窗外,隔壁的人望著前方的座位。列車持續移動,海仍然停留在他的原地,安然自得。隔壁的人有時候令她想到男孩(事實上就是),以及曾經發生在那條縫隙的模糊夢境(並不是夢),因為那些稍微模糊的感受,使得她分不大清楚那究竟是事實又或是她腦海捏造出來的一場幻境。並沒有感到任何不對勁,她偶然瞥見了某種奧秘,雖然試圖抵抗,卻因為好奇心,壓抑那樣的情緒,久而久之,也就忘記了靈魂曾經渴望掙脫過這份身體,靈魂終究長成了軀殼的形狀,從此他人的話語漸漸遙遠,像是宇宙大爆炸一樣,加速分離。

  隔壁的人像那個男孩後來的樣子(因為他是),她想。男孩或許就會這樣,不會再給她花(即使她也不需要),也不會再黏膩親密(即使她覺得噁心)。比起感傷,她更深切的感受到了矛盾與衝突未能化開的那種濃稠,澆淋在她身上。

  窗上有雨水流下的水漬,那個夜晚,下雨的時候,雨滴也未曾想過自己將留下印記,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也會有一塊墓,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會在下雨的時候看見她安詳的遺體,她認為自己會露出一抹微笑,使得他人對她的死亡充滿臆測。她將手偷偷擺放上了扶手,隔壁的人也將他的手覆上,她再度感受到那份無以名狀的噁心感,但她能夠看見對方眼睛後方遠方的景色,她眼神後方的海被隔壁的人注視著,她想。

  男孩是否會知道自己終將成為一個隔壁的人呢?(可是他是)她可以用許多許多毫無情感的詞,去代替她身旁的人,她可以將所謂的情緒與愛恨拋下,讓所謂的生命離開她的身驅,靈魂在空蕩蕩的身軀裡自由自在。在同樣的夜晚裡,她夢見自己在那條狹縫中,以從路旁撿拾回來裸露的鋼釘,刺殺了男孩、未知的人、隔壁的人或者對方。沒有名字或者有名字,都好。侵犯或者沒被侵犯,都好。純情或者煽情,全都沒有所謂。她是容器。

  巷子內的兩面牆,彷彿就要闔上眼睛一樣,整個世界即將變得一片黑暗,她看向一旁的細細的海,想著該如何將這件事情,告訴他人,或者如何成為秘密深藏起來,她想起摩西分紅海的故事,因為風力吹拂,海被分開,希伯來人逃離埃及人的追趕,而海是他們的盡頭,也是他們獲得解救的唯一途徑。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