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0日 星期一

北一文藝獎22屆/はるか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はるか = HARUKA)

  她隔著慘白的皮膚碰觸到慾望的凹底。心臟的跳動聲將她的理性震垮,整個世界是一張會呼吸的網,透過氣流不斷改變曲度,將她自遠方拖曳至此。她看著自己的雙腿癱軟,意識從腳趾趾間開始褪去,她被一股鬱悶的心情所籠罩。光灑在她的臉上,將她的臉分成亮與暗二部分。她被分開,因一種與病痛相似的欲求所致。她以爬行的方式,想要離開這個空間與情境,但是意識袪除得更快,她感覺自己的心跳聲漸遠,她感覺自己的嘴巴不受控制的張開,她感覺自己的鼻子忘記呼吸,她感覺自己的眼球不再能轉動,她感覺自己的腦袋逐漸睡去。她感覺自己變成屍體。
  她感覺自己已然死去。
         
  房間內的燈遞嬗滾燙,映顯出窗外的夜是內部的模樣。搖墜而即將跌倒的他被帶有寒氣的視線投注。這一切週轉找不到時序。如果這扇門非常脆弱,他會立刻撞開,闖進去,並將自己鎖在裏頭,關在燈光下。但房內還有她,她赤裸的眼神既熱情又使他寒顫,他抖動他的唇齒亟欲開口,被解脫的聲音聽來卻像是呻吟。她認為他喜愛把自己搞得卑微屈膝。她在裡層想:「所以你得到你想要的自由了嗎?」但他不說話,因為聲音已經喑啞。但更大的原因是因為她根本沒有發問,而只是看著他。

  直到夜更深了,她才開門,門軸的聲音驚醒他,他倏地睜開眼睛,然後前去親吻她,不過她緊閉自己的嘴唇,不使他有機會趁虛而入,「結果呢?」她問自己,卻覺得首先思考的自己比較像是卑躬的那個。馱負錯誤的那個。他指指自己的喉嚨,她首先看到的是喉結,因而感到深層的恥辱。那上頭曾附著一塊很大的痣,像身體上的一座湖,沾染墨色的痛苦,凝聚在脖頸的偏左側,皮膚的皺褶在上頭被拉緊,這層皮或許很薄,所以她愛,她愛親吻那裡。她回想自己的指腹如何曾經在上頭勾勒出它該有的樣子。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會意出那是口渴的意思,他整身都似脫水般虛脫,肉泛青,唇色偏紫,向左右分別裂開,乖張地像口井。至少這是她眼中他的模樣,幾乎不像任何一種人。她以同樣乾裂的手指輕撫他的唇,然後接著她忘記自己應該做什麼才好。

           ※

  夜晚不怎麼寧靜,仍有電風扇的旋轉聲音。但影響並且使她在極淺眠之中驚醒的卻是白熾燈一瞬間的霹啪聲。像好久以前電蚊燈的肅殺凜冽,不過她不否認這盞燈的聲音比較迷人。她自床上起身,看了眼掛在牆壁上的時鐘(秒針以圓滑的方式轉動的那種),有些遲疑卻還是下了床,她刻意踩重步伐以消退她的不安。等到她又爬上床的時候,白燈還是灑下了光,整個房間以安詳卻喧嘩的姿態存在。
  她配合他的習慣,在夜晚點燈睡覺,她瞥了眼臥在地板上的他。他以薄被將自己蜷縮得像繭。她打定好決心,明天要替他刮鬍子,不論他願不願意。她躺下,讓夢淹沒自己。
         
  她看見一株蒲公英,整個鏡頭對準上頭那團花球,背景似乎是某山丘,她唯一能判斷的是此處風很大,所有植株都依循著風佝僂。接著,那株蒲公英似乎產生了變異,不斷地流出白色不明液體,滲透進了附近的土壤,使得周遭的綠草如茵被灰色取代,而那株蒲公英則迅速失去光澤,從花萼邊緣消退顏色,整個植株正急速失去生命力,種子沒有被風吹到原先應抵達的遠方,而在一旁落地。
  她只是冷冷地看著,夢中的她失去判斷標準,她甚至懷疑自己曾經有過抉擇是非對錯的權利,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想。這株草就該如此。這是夢中的她的想法。

           ※

  她有時懷疑清醒是一種錯覺。她吃力地爬起身子,軟軟地坐在床上,她尚未加裝窗簾的窗子擅自洩漏了日光進來,在書堆中破碎。這整個房子被侷限在兩個人的呼吸內,她必須妥當處置這樣的空間才行。她前去將那堆書疊到另一堆上,彷彿在建築高聳的城牆。抵禦外侮,防止侵略。她手抱著書,蹲下身子親吻他。這個舉動讓她感覺自己很貞潔、乾淨。好像這一切都只像湖面的漣漪所指涉的那樣。她其餘的感官在瞬間脫落,只剩下嘴唇上那一層以溫軟凝聚的濕潤。
  她不曾學過克制自己,因此這樣的情形重蹈覆轍。她無法被說服他們兩人應該坦誠相對,而旁人也不會理解。他們也不須理解,這是造成溝通徒勞的緣故。  
  這個處所坐落在頂樓,她不大確定這是否合法,但租金便宜。她假裝門後整片寂寥的水泥地都是她的前花園,被侷限在二十樓層的感覺很好,她打從第一天住在這裡便有活在雲間的思維。當門打開時會有門軸尖叫的聲響,拐進去會直接看到床,紺紅色的被單,鈷藍色的地毯,邊角結著穗。除了幾盞燈和乾淨的書桌外,放眼所及皆是書堆。她看了下過去自己剛整理好時十分滿意的這個房間,如今卻突然想要將它瓦解再建。曾有人和她說:這是種糟糕的偏執,這種偏執使妳不能十分認真完成一件事。但那人並沒有同她說,妳應該立即改正。她深信這是上輩子的習性,這種詭譎的迂迴,使人目盲。
  晨光漸漸浮起,在暈眩中突出來。她的太陽穴劇烈疼痛,由此一陣徬徨的憤怒將她擊垮,整個房間泡在沉默中開始發爛,她有窒息的難過,那使她想要死在一名狠毒的殺人犯的手下,她想像自己的血會在這房間如何流動,自己的氣息會混入這間房間,在房間流動的氣體都是她的吐息。她憤慨地想像一些不受人喜愛的作家如何墮落地在這種時分排遣他們不受人喜愛的情緒。
  她的目光匯聚在翻過身子的他身上,她又上前去輕拍他的面頰,對方咕噥了一下,卻沒有起身的意思。
  「你這個懶蟲。」她在心中又低聲說了一次,你這個懶蟲。對方依然沒有起床的意識,他恐怕好幾天沒睡了。她想。她看著對方的眼袋,和著青黑色,她於是又忍不住以指尖碰觸。好像這個行為是某種儀式,她的碰觸是一件神聖的行為,她這樣揣想。遠處來看,她是否比較像是母親呢?大部分時間,她會驚異她眼前有一個人,在她面前呼吸,心臟跳動,血液流動,可能被痛覺支配。一個真正的人在她的面前。當她縝密地在靜謐的房間中觀察時,某個人的呼吸能夠無限放大。她草草結束自己無邊的思維。
  她從輕撫他的眼袋到觸摸他的眼皮,睫毛以及額頭,整張面孔,耳後。他似乎因為麻癢,終於醒了過來,並且想要揮開她的手,但做到一半意識到了某些複雜的意念,所以便又停手了,看在她眼裡這一連串的行為都過於清晰,但她不憤怒了。她輕搔著他的髮旋,由西向東,自轉的方向。她看著他,示意他向自己靠攏,他隱約面露厭惡。空氣不再清朗,這件事情遲鈍的她也感覺得到,濃稠的沮喪以及哀悼般的口吻都無法轉開她打的結。她從夜一般的意識抽出一絲絲的理智,然後甩開。如果她能夠將自己裁切成片,或許她就可以好轉,在裡層呼吸。
  「起床嗎?」她問。
  他搖搖頭。她沒有理睬他的回應,逕自去廁所拿刮鬍刀與刮鬍泡,回來後卻發現他已將自己的地鋪收好。

           ※

  她在她最裡層的書籍夾層間發現一片DVD,那個書櫃通常擺放著各式各樣鮮少被抽出的字典。這天下午,她以為自己弄丟了英漢字典因而認真找了起來,也由此發現這片DVD。唯一進入過她房間的外人,除了他,她想不出半個。上頭貼著標籤紙,寫著「HARUKA」。日本人的名字。她想。她沒有心思去辨認這究竟是什麼,但既然可能是他刻意藏起,她就不願意不干涉。他沒有權利這樣做,而她也有理由占為己有。她對這個東西沒有任何興趣,但干涉這件事可以顯露出她在他們兩人之間的重要性。
  她像是著了魔般地將那片DVD放入光碟機中,光碟旋轉的聲音刺耳地迴盪起來。她意外自己能夠毫不遲疑,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她幾乎是憋氣般地看完,但卻又很快地沉淪。她好奇般地按下了重播鍵,因為她感覺自己忽略了不少細節。她細細地觀覽,並在適當的時間按下暫停鍵,貪婪地想要看盡那名女人的軀體。HARUKA。是叫這個名字吧。她以眼神沉默地吻著自己的螢幕。藍光照得她在夜裡的臉龐詭異至極。她整個身子蜷縮在裡層的邊角,幾乎是同個時刻,整片駭懼的潮慢慢湧上。她的世界並沒有天空和海洋,她想像不出一個詩人未曾看過海如何寫出舟的茫然,她只知道房間的牆壁如何龜裂,而她如何墮落裡頭。這份寧靜挾持著一份扭曲的力量,使她不得不臣服所有知覺,誠實地感受世界的白霧如何從邊緣消退。影片的語言頓時間聽來像是來自遙遠的北國,那些我們一生連他們的字母有幾個都不明瞭的語言。她感覺自己被空虛與恐懼迅速滅頂。她並不寂寞,她知道自己只是被逼迫有這樣一份感情。
  他們總說女人把所有事情都混在一起,且他們永遠自豪於他們將事情分門別類整齊收納,他們愛他們自己的強健,她們也愛他們的高傲與自大,甚至不惜為這個不平衡的事情付出代價。但似乎也有人說過,智慧來自於感性,但感性爾後被拋棄。如果為了追求智慧而忘記源頭只是一種激烈感情的發想,那就是本末倒置。她喜歡自己被自己的情緒弄得一團糟,有時,這份情緒會毀滅她(例如,她就因為突然間的徬徨而辭去固定的工作,成為了自由翻譯)(但我們如何定義毀滅?)。即使如此,並不構成讓她抗拒思辯的理由,但她仍然偷偷害怕。
  她撫摸自己的大腿內側,她老是覺得她的觸摸之中,會開啟些什麼。或許就是為了感受這些細微的感覺,她才會降臨在這世界上。她心情好的時候會依循著這麼想。她的腿很冰涼,大概是因為被冷氣房侵蝕過的緣故,她揣測自己即將做些什麼,望了眼螢幕,忽地覺得自己太過愚蠢。她大可以拖醒他,要求他和她度過她的空白。通常,他一住就是好幾個星期,由於他的食量小,也沒什麼需求,所以對她而言負擔並不大。他可以說是她唯一的朋友。上述是她的片面論定,因為對方根本未曾說過受情感支配的言詞。
  畢竟依賴不是一種愛──關於這點,她也並非不理解。她呵呵笑了起來,看著影片中的交媾場面。

           ※

  過去,他們之間相處的氣氛總是端莊肅穆,並非她特別要求,他則只是按照他拿到的劇本走。但就連他都能感覺到她在一夕之間變了個樣,他雖未有什麼意見,但從眼神或動作之中,仍可看見他有所遲疑。她心裡嘲弄地繼續放肆做些使對方覺得怪異的舉動:模仿女人並套用在自己身上。她否認自己的行為是為了對方,這只是一種變態般的滿足感,源自於一種難過的需求。她遇不到誰,在城市的夕陽以及樓層頂上,與世隔絕。但安分守己的等待,多數時間只是承認自己被拋棄。
  她轉身,忽然擁吻他,想起了一些雖然淫穢但仍然高尚的舉動,想起了古老的歐洲版畫上頭的凹凸如何訴說過去被抹滅的事實,她許久沒有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控制,她感到疼痛且暈眩,還有飄忽忽的感覺。他們跌開書籍,摔落在一整套的歷史典籍上,書的陳腐味終於在這個房間抒發開來。他沒喊疼,只是皺著眉,但他立即會意而上前親吻。她模仿並且戀愛自己,就像大部分時刻她所幻想的那樣。男人們總幻想一個高不可攀的女人(他們從未想過占有的念頭,這件事很自然),而女人們總想要成為她。所謂高不可攀指的只是個從來不存在的形象。她想。這些思考並不阻礙她的耽溺,她甚至開始覺得歡喜,覺得渾身發熱發燙,敏感的感受總是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迅速攻下知覺。她感覺自己的皮膚甚至能夠聽到空氣擾動的聲音。那些緩慢而輕微的撞擊,讓她的身子持續升溫。
  她張口喘氣想要獲得更多空氣,但是卻像嗆到一般哭了出來。對方輕輕拍了她的背,使她覺得羞愧,甚至於噁心和害怕。她閉上眼睛但想像不出他的神色,甚至腦海中的整張臉都是模糊的,她驚慌地睜眼確認,確認他仍在她的面前呼息,一如往昔,但她難以適應印象的曲折。她想起某個作家曾在文章中將一句核心句子藏在好幾個句子之中,那句話是這樣說的:難道墮落不是指溫柔善良嗎?她想著自己的逃亡,自己的善良。

           ※

  畫面中的女人眼神飄忽,被外來的情感控制。鏡頭著眼在女人的眼睛,從神色的清晰澄澈到矇矓模糊的變化都完整捕捉。她淺淺的呼息和拔高的尖叫迴旋在螢幕上方,整個畫面只剩下痛苦和錯誤的感情,她冷靜地看了第三十七次,並確認自己已經沉迷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女人。她將她的工作資料全都移來電腦旁邊,不專心地作業著,沒幾分鐘就會再偷偷按一次播放鍵。
  她模擬了自己欲念的形狀,並扭曲它。她希望他能夠像隻小貓讓她照護,她可以平靜地摸著他的頭,隨意地處罰他,今天見他不開心便拒絕他的所有生理需求,讓他懇求自己。沒有憎恨,沒有反感,很平靜,欲望的真正形式。
  某作家說:他/她只有藉著屈從專制的男性,才顯得像個女人。對她而言,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就是,女與男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用以形容卑微和高尚的兩個形容,她從來沒有過性別,她不是「她」,不必非得要個女字旁透露她的細節,即使她是個健壯的男子,又或者他是個瘦弱的女子等等,都不構成對這個思想的威脅性。她想起了第二性,第二卷卷末的口吻讓她感受到波娃的無力。她又想起了屠格涅夫的初戀:「不,我不會愛上一個我瞧不起的人。我需要的是一個能使我屈服的人……,但願我不要遇到這樣的人,感謝上帝!不要讓我被捏在別人手心,千萬不能!」既然如此,她情願放棄可以觸摸得到的情感,她享受屬於無力的性慾如何在她的體內滋長,如何在斜陽之下閃耀光輝,她沉湎於自己的柔弱,像水。她迴游在意識的淺層裡,感受她月事來臨時,下體如何影響她整個人,她如何被自己侵蝕,她看著自己被蝕出一個洞,她看見這個洞流出白色的液體,緩慢的,寧靜的,沉悶地流向不屬於她的遠方。她想要捉住這像水一樣的感覺,但卻徒勞無功。她想要融化,但不願意融化在這層世界裡……
  她假裝自己熱情如火地吻上某個人的唇,並且開始往下蔓延,當她親吻鎖骨時,想起自己曾在書中看到這名稱的由來,用以鎖住犯人……她邊想又多添了幾枚吻。她想像整個畫面,她想像他們會在月光之下做愛,在暈開來的世界裡,他們在這一層忘記何謂性。她想像她如何透著鼻音呼喊她從未真正叫過的名字,她想像自己如何沉醉,像那位HARUKA一樣。她想像對方也會模仿那樣的行為,她想像對方哭著臉的樣子,她想像自己痛苦的樣子……她想像所有。
  門被踹開,冬天的氣流忽地竄進。她顫巍巍地轉頭,像被發現做壞事的孩子一樣緊張,當她正要開口辯解時,對方也同時開了口,他們只得又靜默了幾秒鐘。他很少主動開口,所以她更加緊張。
  「妳看過了?」他問的既不是「妳怎麼擅自看了?」也非「妳如何找到的?」。她想。「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微微一笑,然後將他手中的塑膠袋拿過來,查看內容物。
  「妳看過了?」他沒有移開他的步伐,而又問了一次。她抬起頭,對上那未加修飾的目光,卻忖度不出他的情緒,這讓她不習慣。
  「我想我沒有理由不能看吧?」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剛剛說了句示弱的話,這是一個失敗的開端。她想。
  「沒有……」他遲疑地回話,但似乎眼眶泛淚。她不甚明白自己做錯了些什麼,倘若他們依傍在一起,他們也隔了層皮膚,這個思緒讓她覺得惶恐。但惶恐的另一面,她又無法壓抑心中去舔舐那顆淚滴的衝動,她受所有感覺支配,她被情節直接領導,她喜歡的不是衝動行事,而是忘記理性的瞬間。



  她在外層看見他在裡面。他沒有告訴她,他已經進去了。她看著他鬼鬼祟祟的舉動,對他的印象瞬間崩解離析,於是才會意印象全都來自於自己意識的重新謄寫。她看著他正行為著她羨慕已久的行為,她睜開眼睛想要看得仔細,但她只能一直安靜地從外注視著,忘記黃紅色的天空有多令人不安。她的臉幾乎要貼到窗戶的玻璃,裡面的他似乎有轉頭的趨勢,她迅速擺過頭,並且跑過水泥地,跑下樓梯,再裝作剛上來的樣子。他則有些狼狽的開著門,一臉呀然地望著她。她似乎也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的表情,是因為她注意到了?還是因為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
  但她有隱隱的開心,再多刺激一些就會迸裂的程度。她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而快樂地擁抱他,並且又想起某作家曾講過的話:人最大的不同點就是擁有秘密呀。



  她發現房裡的燈是暗的,夜晚漆黑但外層的城市明亮,光沿著路一點一點坐落。她害懼她不過出門去趟出版社,他就已經離開。若真如此,她將扼腕於自己沒有膽量去示愛(如果那是?)。她想要進去確認,但卻發現自己忘記帶了鑰匙,她感到瀕臨滅絕的崩潰,她有一千種方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但她現下的心情只允許她在這裡失望。她仰頭,看著夜與灰暗的雲,沒有月光也沒有星星,她感覺那片雲似乎在顫抖。她靠在門邊,看著水泥地板,和外部的整座城市,她被隔離開來,她感覺自己是座想要被佔領的孤島,帶有希望被占領卻又希冀將闖進的人置於死地這樣矛盾的情緒。裡頭的燈突然亮起,門突然打開,並推到她。
  「抱歉。」她這才知道對方開燈睡覺的習慣是個謊言。
  「沒關係,我不在意這種小事情。」她又說:「你大可不必在意,真的。」
  她疲憊地瀏覽她的房間,白熾燈理性的光暈及精簡的日常用品,色系鮮豔的家具,及過多的書。她塌陷在他的背脊上,她靠著她的胸脯感受到了對方的脊椎骨,她的手忍不住想要繞過頸脖撫摸他的唇,但她的手卻被他捉住了。她驚嚇了下。
  她以她的肌膚去輕蹭對方,以一種曖昧而低俗的方式,她輕輕地劃開自己以為是膿的地方,傷害她之於他們的意義。她想要勸他「活著吧」,但她覺得自己好像沒這資格勸誘他人。

  所以你得到妳想要的自由了嗎?她問自己,她模仿自己對待對方的口吻。她甚至不敢希求,而只願意以暗示縫補衰敗的傷口,她被裡層的網所攫住,她的視線被諸多方格縱橫交錯切割,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座山頭,而一聲笛響,列車便穿過她體內的山洞。鏗鏘的運軌聲將她自壅擠的床上驚醒。她極弱的呼吸將她帶離這層世界,她看著幾公分距離的對方,心頭一陣難過。她越過他的身子,中途打消將他踢下床的想法,她將纖白的窗簾緩緩拉上,月光被篩得更魅惑了。這些行為讓她的身體癱軟,她感覺自己所有的感覺飛速向眼眶聚集,只為了成就一滴水。好像她本來就應該要融化成另一個東西,她因為她自己的思想而混亂。她感覺自己已然成為一攤水。她感覺自己是他。她感覺她的意識向著頹敗或庸俗靠攏。她感覺她在喘氣。她感覺自己被勒緊脖子。她感覺自己只是一場夢境的立體。
  她感覺她是她自己的感覺。
  她感覺她是個女人。
  她感覺她就是那個女人。

2014年8月22日 星期五

節錄自女顧客

       妳瞟向稿紙、電腦、書和馬克杯的另一處空間,擺置妳畢業的相關所有資料,上頭密密麻麻以廉價的原子筆重複書寫又刪塗,明白列出妳的姓名、生日與那幾年來妳的每一次成績結算,妳被量化,但妳毫不在意,妳當然不在意。那張整齊的履歷表上還保有了右上角的闕,溫軟的吐納在那處,似乎在向妳招搖它的空白等同妳的不確定性與遲疑。妳遲疑,像魚缸裡眼神空洞的魚。妳知道自己分左分右,左邊那塊早已沉迷在書寫以及被閱讀挑逗取悅的幻樂之中,右邊那塊則停駐不前自以為自己還懷有高尚或優雅。惹內當然不會知道妳這些想法,但妳謹記他那箴言,「給大眾吃精緻的排泄物他們會很高興」,妳毫無愣疑,因為這件事情早已數度被提及,這只是妳第一次看到這樣精準的譬喻,妳然後了解無人了解妳早該是種完美而浪漫的事情,妳被文字陷害,當妳深冗於這樣的荒謬之中,妳怨恨它使妳像僵於蜘蛛網上的獵物。但妳隨即意識,它只是使妳憶起事實。


  我已經不需要找方法去證明自己空白與否。所以這一切都很自由,我知道自己已經不需要別人認同,如果可以,別人的青睞會是更大的力量,我們不需要成為某個人,也不用讓自己變得偉大或者平凡。我知道自己是誰,但我不明白這個人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整個過程很單純,我不再企求,而這是一件好事情,我如果寫是因為我愛它,而不是因為我認為我可以寫。我恨宿命論。

2014年8月2日 星期六

幸福

我了解眾生皆渴望幸福。
行動不是生命,而是浪費精力的一種方式。

韓波

2014年8月1日 星期五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第11屆/河上光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轉載自http://udn.com/)

  冬天的空氣侵蝕著她的喉嚨,並舒服地窩進去,因為那是一處溫軟的場所。若她能夠分神注意自己身體的不適,她會知道自己不能夠再繼續馳著自己的雙腿,在令人心情暗沉的白日裡奔跑。陽光彷彿因為曝光過度而氤氳了開來,從雲緣一路滑下那如同沉重棉絮的沉悶。大抵就是那種使人失去了準則的荒謬陽光。

  但她必須不斷奔跑,像一條河只能一直流動。她知道這段路是決勝關鍵,她只能夠贏,她被人如此告知。這段路很長,在這瞬間,她甚至覺得好像沒有盡頭,左邊是垂直的大路,右邊則是……她看不清楚,但她沒有分心太久,她仍然持續她的動作,進而錯亂了她的時空概觀。陡然,她被捉住臂膀,對方的指甲深陷她的肉,她驚呼,然後緩慢轉頭,她感覺自己被捉住的部分就像浸入熱水,躁熱不安而且痛苦不已,感官麻痺而失去作用。她從對方的表情感覺對方並無花費很多力氣追上她,對此,難以抑止的虛脫感蔓上指尖,她終於停下腳步,並面向對方,深深呼了口氣,裝作很喘的樣子,咳了很多聲,對方並沒有催促她,只是靜候在旁,以銳利的眼光細細審視她的一舉一動,至少,這是她的感覺。

  「我……我……」她試圖開嗓說話,卻覺得喉嚨痛得如被魚刺劃破。她不禁想起了她和對方去看的畫展中,倒映在她眼球上的那幅畫。畫中的人物像,喉頭被針穿刺過去,畫得極為寫實,對方予錯愕的她一個解釋:這或許代表這人無法擇言而出,我看見他將全身的精力都投注在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上。

  「別急,慢慢來,妳為什麼要跑這麼快?是在躲誰嗎?」對方不疾不徐地問著她,聲調優美,她驚嚇而抬頭望了眼對方,對方的面部肌理仍然完美,嘴唇鑲嵌其上並彎曲成她所去過的每個海灣。對方將黑長髮束成馬尾,戴著金屬框眼鏡,她曾暗嫌那老氣。但她知道對方的眼睛並不會因為鏡片的阻隔而有所失去光澤。

  「這……這,也不是。應該說,不是這個樣子的。」她低聲說,她知道自己暫時失去組織言語的能力。她看見對方提著一個麻布袋子,裡頭可能裝滿了書。她曾數次在同樣的地方暈眩過,只差沒有將槍口對準任何人。她知道自己正面向東方,但這件事實並不干涉站在此處的她。她再看了眼對方的眼睛,她突然有種自己做錯事情的感覺。

  對方扶著她,她知道這是好意,但剎那間,當她發現自己想要甩開對方的手時,她被自己嚇到了。對方顯然沒有發覺在這數秒間她心理狀態的變化,她裝作小鳥依人,倚著對方邁開小小的步伐,她們的目的地本來就相同。對方似乎習慣她這樣將重量整個傾倒在身上,而不顯懊惱。她疲於整理自己內心仍然慌亂的心思,希望將之裁好。她仍在煩惱她的賽程,她不知道她現在算贏算輸。

  「昨天、昨天這裡有社運……」她緩緩開口,以緊張而顫抖的語調,說出口的同時她自己便知道自己錯了,對方不可能不會察覺她的怪異。

  對方噘著嘴點了點頭,那是對方慣常的俏皮表情,但她此時只覺得惡心,「對呢,我知道那個活動,占據了我們腳下到遠方。」對方隨意指著不遠處,代稱遠方,她順著指尖的弧形看過去那方向,東方,但她不自覺地看得更遠更遠,她隨之而來一陣暈吐感,彷彿整個世界突然打轉,她未曾知曉的那些聲音像顆瘤垂掛此處,發出噪音。她知道如果必須存在,他們勢必要投入自己的軀殼如同投入心力,但如果這仍然只是一個封閉的湖,而她只能作為岸邊的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抱持何種情緒與態度。



  光昏厥在她的視覺上,拂過去。她剎那間以為是對方晃動的影子。但隨之,她發現對方仍然躺在她的右邊。那不過是她將醒的錯覺。她將自己的雙腿跨上對方的下半身,對方未醒。她嘗試以各種方式靠攏她的夢境,她將對方的瀏海撥到另一邊,她以舌尖輕觸對方的額頭,像蜻蜓點水。瞬間的酥麻將她的感覺從舌尖一路坍塌至喉嚨,她的瀏海遮掩她的視線,窗簾緊閉卻透著日光。她做出各種詭譎的表情,理所當然向著對方,有些甚至以淫猥來解釋都毫無問題。無奈她除了在煙霧瀰漫的場所外,不願再窺伺對方隱藏的任何一處細節。這是一首十二音列的歌曲,她想,她和對方。

  她瞥了眼昨晚和對方用功的書桌,堆疊著計算證明與方程式,但都不是她自己的筆跡,對方一定不知道任何暗示,她又想。接著她褪下鬆垮的淺綠色的碎花睡褲和保守的白色內褲,開始撫摸她自己那叢生的陰毛,緩慢的,順從的,寧靜的,沒有任何激烈感情。像一顆懸浮的持續音,喚醒宇宙後仍然持續擴散。

  那些過去被種植在她腦海裡的情感瞬間蔓延各處,她知道那些心情雜亂如麻,在荒蕪的地表延伸,她緩慢穿好自己的睡衣,再向另一邊,跨過對方的身軀,對方仍然熟睡而從仰臉轉成側臉,她覺得很有趣。

  她的母親早已出門上班,這個月母親輪到了早班,總是六點便出門,但她未曾看過自己的母親身著白衣,她自己生過病時,母親確實照顧得非常周全,但當她一想到母親也不過就是用對待所有病人的方式對待她時,她無法坦然面對。她拉開窗簾,想像自己的睫毛落下陰影在她的眼瞼上,光誠實地滲入這個空間,她從未覺得光能夠那樣柔軟,她看向在夾縫中的城市一景,灰藍色的天空,和萎縮在整個天地一角的城市。密密麻麻而無法辨別。對方因為光亮太大而起身,「早上啦?」對方的頭髮蓬鬆,她從未看見對方的髮如此不整齊,她因此洋洋得意,對方繼續說:「天啊,是不是超過九點了?這實在太糟糕了,不知道為何和妳在一起,格外放鬆,就不小心睡過頭了。妳一定不敢想像,即使假日,我仍然七點就起床。」春風吹皺一池水,那讓她精神疲憊,她驚愕於對方的直接,恐懼又再度攀上她的巔峰,她希求一個墜落。

(上)
【2014/07/20 聯合報】@ http://udn.com/

  「誰叫妳平常睡這麼少。」她說,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異常溫順的口氣很討人厭,但她卻無法不命令自己這麼行為,邊說,她又邊走向對方,坐在床緣,靠上對方的肩,好像這是她唯一的依歸。她的碎花洋裝穿到一半,背脊的骨顯而易見,對方替她將拉鍊拉上,同時,她感覺悲從中來,但隨即她發現她只是將嘔心感誤認為悲傷而已,她憤怒而頹喪了數秒鐘,對方的親切如針扎她,她愧對,但她這麼想的同時,卻偷偷嗅了飄散在空中的氣味,那是特麗莎在托瑪斯的髮梢間,聞過的氣息,她知道那來自哪個森林,會吃人的場所,見不著人,除了遍地泥濘與沼澤,便是鋪天蓋地的安靜與呼吸。對方摸起她的頭髮,她止不住皺眉,而這次,她是真的感到悲從中來了。

  她不能相信,一個人的變化可以自方成圓,她不覺得自己是連貫的,她是由各個孤獨的音符或分子組合,成為一個喧囂的個體。上課後第三節,終於有人舉手,問老師說:「唐璜去了哪裡?」唐璜就是對方,她總不敢稱呼她的名,對方也從未發現。她第一節課就發現了,尋找對方是她每天唯一的功課,她告訴自己,來學校只需要記得奔跑(這並非這整件事情的扼要,你必須忘記你應該要尋找驅使你的存在,因為你會驚愕,然後,那些人會不高興地來逮捕你)和尋找對方(這也並非僅限於行為上的意義,這有太多因素,她講不明,她必須放棄知道理由,她並不是為了對方所以說服自己彷彿撕心裂肺,不止因為那是好幾個世紀以前的靈魂,更因為事實並非如此)。她緩緩舉手,希冀老師能看向教室的右方,但老師似乎盲了,因為他睜大了眼睛,喬了喬他的眼鏡,目光掃過整個教室,仍以沉寂的聲音問著:「有誰知道嗎?有誰知道嗎?」完全沒有看見她,這使她憤怒,她揮動手臂,老師仍然忽略,她發現有幾名同學明明看見她舉手,卻只是坦然注視她伸直的臂膀。她忍不住喊出聲:「老師,我知道她在哪裡,她在學校附近那條有如汙濁大河的道路上,她在參加活動,她蹺課。」老師似乎很開心有人回答她,即使她並不懂這有什麼好值得歡欣的。

  「這下可好了,班長妳都有記嗎?」她似乎看見老師的唇語碎念著:都什麼時候了,還敢出去參加集會遊行,簡直就是敗壞校風等等隻字片語,但她不確定,畢竟,只看唇片的闔動很容易帶入自己主觀的思想。

  「老師,她就是班長,我們班的班長今天不見了。」她沉沉回應。班上同學此起彼落了起來。老師沉默等待大家的安靜。直到寧靜再度籠罩他們,老師終於一臉嚴肅:「我想,妳中午還是去找找唐璜好了,否則怎麼辦?先打手機,去問教官,通知現場,她若是受傷,錯歸咎於我。」她遲疑了一下,過去都不曾有過讓人離開課堂尋找人的可能,或許是因為她參與的活動讓人得以諒解?她不知道,但她更不知道為何對方偏得選今天,因為對方是熱血青年?她覺得荒野遍火,野草都已燃成灰燼,春風卻還在另一頭的峭壁上。

  她想像如果她和對方不同立場會是什麼情況,得出了自己只會被咄咄逼入死角的結論,她不懂自己怎麼會有那個膽,去反駁對方,這或許像是一種信仰。她因為懼怕所以如此,卻裝模作樣地倚靠。她更多時候盈溢愛與恨,充滿著執拗與頑固。她期待黑影匯集於她身上,如此一來她就會被短暫蝕去,拋棄這一切一瞬間。



  她和對方終將成為一條河。在那之前,她希望吻著自對方流出的忘川水,她可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如同雨或河或海,一次又一次,綿綿不休。人潮蜂擁,她必須在暈眩的世界裡尋找特定的事物,我們經常被告知要這麼做,她亦如此。她感覺自己的大腿黏著一層薄薄的汗,正午當頭,她需要尋找對方。似乎曾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那些過去都沉澱在深層的記憶之中。她害怕自己的模樣獐頭鼠目,或者格格不入這群正集中精神於靜坐抗議的群眾。她事實上連他們的主張都不清楚,對方曾經解釋過,聽在她耳中,像描繪雲彩的肌理那樣輕盈,如今想起來卻像大雨滂沱的霧景。她放慢自己的腳步,深怕自己會錯過找到對方的機會,她小心翼翼的踏出步伐,擔心自己會踩到其他人的衣角,有些人對她視而不見,有些人則予她以一個厭煩的神情。

  我必須要趕快找到對方,她想,如同我每天在這裡逃避她的追趕,異曲同工。她看向西邊,但卻還是看不清楚上頭的圖樣,她只看得到一個輪廓,就像她只知道自己情感的大概,而不能辨清其中的枝微末節。

  「妳怎麼在這?」這聲音像是呼喚她,所以她循著聲音轉頭,對方盤腿坐著,這是她第一次由上往下看著對方,對方的髮旋由左向右。對方顯然很不明白她為何出現此處,對方的額頭綁了綁帶,左手還拿著瓶礦泉水。

  「我被派出來找妳,妳沒有請假,所以這算翹課。」

  「這可奇怪了,我向他們解釋過。」對方站起身子,拍拍自己的臀部,顯然對方也感覺到了被俯視的感受,對方又說:「看來他們完全不能接受,他們只是做做樣子回應我,沒有比這種事更令人反感了。」

  她沒有回應。對方的臉較平常為灰,似乎沾了點塵土,對方流了汗,髮鬢都因為濕潤緊貼著臉龐,但她卻聞不到對方的汗臭味。她知道在人如此之多的此處,只有對方這個個體得以存在於她所處的恐懼之中,所以她沒有說話,她緩慢地撥開對方的瀏海,那有些困難,因為她比較矮。她什麼也沒做,就是那樣輕撫著對方沾了汗水的髮,她知道自己的指尖觸及了她們之間最後的瞬間。這就是最後了,她想,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她感覺自己的下體正在灼燒,那是月經來的預兆。那是一個玩笑般的恰巧。



  她曾經感覺喘不過氣,當她躺在名為她們的河流底層時。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因而快哭了出來,如果人們賦予這個行為一個名稱,而這個名稱卻與實際的性質不相稱,那麼她是否可以改變這個行為的名字?她知道游泳池的天窗曬進日光,光線在水波中遊蕩,水中格外清晰可見。她此時潛在水池像潛在魚缸裡,她覺得自己持著感情就像金魚拖曳著一條糞,怎樣也無法甩開。她應該要知道。對方背脊的凹陷程度,大腿的曲線在水中被水柔軟撫捏,那些細微的晃動全都不自覺地沉澱在她的眼底。她感覺自己即刻就能衝破這層阻礙,但最後她發現事實上沒有任何事物阻攔她。她此時被對方追趕,她知道對方的游泳速度數一數二,她知道自己只能一直往前,換氣的時間帶來的會是冗長的拖延,所以她必須忘記呼吸,或者,忘記自己曾經呼吸過,如此一來她便能忘記自己為什麼要因為恐懼而不回頭。水光激起,回音嘈雜,但她只聽見鳴聲作響,嗡嗡聲在她腦中徘徊。她知道那是一種安慰,像小時候,她伴著母親的拍背入睡。



  她想像自己在那個早晨之中,親吻了對方的唇,但那條大路的前方,她被對方追逐而奔跑的景象卻硬生生打斷這個幻想,她將對方置於書桌上的書整齊收好,計算廢紙拿去回收,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一切仍然安好。她想像自己是一道寧靜的光,昏厥在對方的眼瞼上,使得對方的睫毛落下陰影在光之下,然後,她可以緩慢的闖入她的眼簾,像進入她的脈動,光將跟著她的律動形成曲線,一拍接著一拍,一拍接著一拍,然後光會納進桌上的鉛筆,城市的陰影,對方的身體,及其他,匯成一條清澈的河,當它愈來愈寬的時候,她便能從之中甦醒,東方的光將與她替換,沉入河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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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21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