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6日 星期三

翻日曆

  日曆紙薄而透光,灩起的風極為短促像每段支支吾吾的音節。上頭的數字意義已經變輕,她將鬢角旁的髮絲挽到耳後,趴擦趴擦,日曆紙互相拍打的聲音很溫柔,致使她感受到了催眠般的情意。
  她忽地抬頭望著日曆,覺得舌根已經被口水泡爛而缺了味道。她挺直身子並伸手去翻,她迅速地趴擦趴擦翻到了四十多天之後。她感到一股寒慄,而情不自禁的吞了一口即將乾涸的口水,她跌在深藍色的塑膠椅上像跌到廣漠的大海裡頭,眼前的世界發了白,再也看不清。
  其實她也不記得是誰送的日曆了。但像這種上頭仍印著宜忌並且在最後的最後仍遵循農曆(月亮的曆法聽起來其實魅力十足)應該是奶奶給的,但奶奶肯定不知道這件物品成為了稻草,只是她偷偷多吐了真正的最後一息。
  
  對數字開始有了感觸。明明數學這個科目怎樣也沒有起色,仍舊一片死寂像一座空城。題數的數字形狀突然間也斤斤計較了起來。這個數字怎麼長得有點歪呢?諸如此類的遐想從這學期開學以來從未在她腦海停止過。

  趴擦趴擦,她又撩起了一疊的日曆使之發出聲響,忽然多了很多感觸,移轉了視線而不是停留在數字之上,她迷戀起翻日曆這樣的動作。

2012年12月9日 星期日

起皺


  妳聳了聳肩,不太在意。她關上門,金屬摩擦聲十分刺耳。
  「別過來。」妳瞪著她。她或許聽得出來妳話語中實際上不帶威脅而是滿滿的恐懼,她的眼皮沉下,剎那妳以為她睡著了而暗自竊喜,而轉眼妳立即發現她只是低下頭而已。浴室裡的霧氣甚是濃密,空間不大卻還壅塞了兩個人的呼吸,當妳意識到這件事情時妳忽然窒息。空氣裡也瀰漫了她呼出的氣。妳想作嘔卻又情不自禁的鼓脹了肺部。
  她笑了,所以妳有點難過。她說:「我早就無法動彈。」
  「那什麼噁心話?妳可以去死嗎?嗯?」妳說,便一腳踏進浴缸,妳裸身而她不是,妳心裡不甚平衡。
  她燦然一笑而不回應。妳無法估量妳現在的怒氣,妳屈膝而浸著水,波紋遍及妳指尖所點之處,她跪坐在澡盆邊,看著妳的睫毛。她那樣的表情不時激起妳的難堪。
  妳從以前便注意到了一點,她從來都不嘆氣。
  「回歸我們的話題。」她說,妳向來覺得她的聲音太理性了,但又會覺得溫柔過了頭。為什麼呢?「我是真的替妳擔心,妳得認真思量妳的問題,一直逃學、逃家絕對不是解決辦──」
  「別再講了。」妳說,帶著沙啞的水氣。真不成熟,妳如此認為自己,但妳不覺得自己會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後悔,「不然妳就出去嘛。」鬧彆扭的妳說。
  她皺了眉,妳甚愛她煩惱的模樣。那使妳得意洋洋而妳幾乎確信妳這是妄自尊大的表徵。
  「又重來一遍了,好好聽我講啊。」她邊說邊伸手搓著妳的長髮,上頭已經被染髮劑先行愛撫而殘破不堪。但她不是很注意這些細節。「好好聽我說啊。」
  妳不是不想聽,刺耳的不是聲音而是語言,尤其是以她的口吻來說的時候。妳想將自己完全沉進水中。將眼瞼拉直,讓光自動透過,但妳不會憋氣更不會換氣。妳懼怕,但又忽然覺得嗆到或溺水也無所謂。

  喀啦。妳選擇了高跟鞋而導致腳尖刺痛著。「阿寞。」她扶了妳一把,妳喊了她一聲。「阿寞,我明天就離開。」妳有點想說對不起,但音節說什麼也不願出沒鏡頭。
  「去哪?」她皺起眉間的額頭問著。妳漫不經心,妳猜她為此神傷,妳沾沾自喜。妳對自己反覆無常和出爾反爾的所作所為感到一股絕望般的反感。妳試圖不去思考那些使妳疲憊的定理定律。
  「去……妳不知道的、妳猜不到的地方,嘿嘿。」妳拐彎眼神,而目光失足跌落深淵。妳熟稔那則關於拉子的悲劇新聞。妳能輕易想像自己在之中的定位。嘖。
  她嫣然一笑(或許帶了點烤焦的苦味),妳瞬間知道自己動輒得咎。

  妳查覺到自己的肌膚起皺。妳催眠自己妳以為的三十分鐘是三十年,但妳發覺自己說謊功力遠遠不及她。用那些凹凸不平與深陷的溝渠平常是被隱藏著,誰也別想察覺。皮全都糾結又鬆弛,靈與肉已因滲透壓的緣故而逐漸分離稀釋。
  她還在,她還在所以妳不肯走。水好重,身體更重。妳忽然覺得難過。在妳的意識裡,妳已沉。

  而妳在冥冥之中只聽見她對妳說:「別溺水。」

2012年12月2日 星期日

台北市青少年文學獎第八屆初賽/星期三的文藝獎之後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頹喪總是像平鋪直敘的流水帳,讓人發慌又感覺徬徨而無地可容。我思忖了半晌,也許我只是催眠自己是在思考,但我仍將靈魂自地理老師口中寒冷的不明所以的北冰洋拉回來。有些繾綣,但我不能要求。上課的沉悶像久而未清的魚缸,裏頭仍有一隻死去金魚徒留的排泄物。風刷地把窗簾吹開,而布就只是無力地匍匐在氣流之上。

  前陣子學校裡的文藝獎盛大開始,倉促結束,班上那個自我開學以來便注意的女孩不負我望地拿了兩個首獎,新詩和小說。這麼一想的同時,就對自己投出文章而連初選這件事情都沒有上而感到惆悵。我想憤慨這詞倒還不至於能用得上,我也沒有面子問題(因為就我看來寫作事件極為私密的事情),而且在大庭廣眾之下盡被稱羨的位置也不太適合我。

  但我確確實實嫉妒著,但那樣的情緒我只能就地掩埋或吞嚥下肚。


  「鄧希。」我呼喚她的名字,為了給予她的數學考卷。我著實羨慕那些僅有兩字的名字,僅有的兩個字總是能加速接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作為一名學生,我覺得自己在數學科上得到更多的成就,但在這個名校之中,這成就其實顯得微不足道。於是自卑以不突兀的方式在我的世界崛起並且迅速稱霸──扯遠了,我發著考卷,我並不厭惡老師將這厚厚的一疊塞給我要我發還給大家這件差事,因為藉此可以光明正的大收集分數並比較,每當意識這點我便有些心寒,我果然不論到哪裡都在比較。

  我將鄧希的數學考卷遞給她,分數比本人羞愧地多,那數字像是漲紅了臉而貌似氣鼓鼓得飽滿。鄧希本人瞥了眼卻沒做任何表情,就只是向我眨眼道謝。比較這件事情能夠有所調整,東缺西補,才湊合得了一個完整的我,我就得說服自己那就是夢裡我想像中的我。

  秋天的星期三的上午,颯颯的風吹來而我無法確定它來自哪裡,但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它來自北冰洋。北冰洋上會有風嗎?乍然的冷卻或許有點像我對鄧希的心情。其他同學會吹捧她,但我並不擅長這些事情。有點難過。


  還記得決選會也是星期三。進場時拿了講義,上頭即能看見鄧希的文章,我自然地開始看起她的文章。但說實在我看不太懂,看完當下真想要立即詢問坐在第一排的她,想要問每一個我所會意不出的句詞背後所隱含的意思。我的腳不自覺的跟著她的文章在輕輕地動,打著節拍,就像她的文章也具有節奏感。修辭格不多,但是就是非常自然的流洩她的情感。字裡行間盡是細膩之處。我想這就是我做不到的,我赫然感覺空虛了起來,儘管這個氛圍非常充實到接近要盈溢那股爛漫的文學氣質到校園各個角處。我最常被講的,就是故事裡頭沒有情感。我明明是個容易被感動的人,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隔壁座位的同學似乎看鄧希的文章看到哭了,我狐疑地遞了衛生紙給她,看來她比我更容易感動,但我真切地為她能夠看懂鄧希的語言的才能感到渴望。文字有一種魅力,給千百種人看會有千百種可能,有人誤解,有人了解,但我想那種了解大概也無法真正的深入作者的內心。要透徹的了解一個文章與其背後的故事,著實令人暈眩且動容不已。同時,沒有任何事情比被誤解還要感到難過了。

  對方欣然地接受了我的衛生紙,還順帶問我,「妳也覺得這篇好看吧?」我愣愣地說著肯定句。她點點頭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回覆便轉身繼續低頭擦淚。在一篇文章中,閱讀者總是只閱讀到自己所想要閱讀的,雖然這是文字的美好之一,但卻同時也是對作者的加以否定,說是對文字的褻瀆我也覺得理所當然般的合理。

  我常常被誤解,想要表達一件事情的時候,對方總是可以曲解意思,總覺得我的生命就是一直擺的低姿態,我做不太出更高傲的舉動,我怕得罪他人莫過於得罪自己的心智。語言和文字真是世界上最罪惡的東西,它讓人覺得自己握有陳述的權利但不擅長使用它的人卻只能遭受精神上的凌虐,或是那稱作孤寂的名詞。我深信我是後者。鏽蝕殆盡的真誠與破碎而不犀利的文字竄入。
  

  高中生活有點混亂,焦急的慌忙,我開始有些無所適從。步伐太快我跟不上,我有些期望將走去學校的路途上把黏住影子的腳再加多一些的重量。拉,緩慢的移動而讓我倒退遠離。「這是貽晴嗎?」那是鄧希的聲音,她的聲音總是摻雜了自信,那是我妄求而終不可得的。突如其來的自信是自滿,而自信是真有實力。她呼喊著我的名字而省去姓氏,我覺得我被自己的名字跟隨聲音牽引到鄧希的喉嚨中央。

  我苦笑了一下,意識到自己是苦笑的同時,覺得不太對勁而伸手向她道聲早安。她沒有注意到我的苦笑,也有可能是我沒注意到她注意到了與否。我想沒有注意的成分占的更多。

  「妳也是搭公車嗎?」我隨意找了話題想要將她自她所吟唱的曲目(我從未聽過的)中抽扯回來。她聽到了我的問題,但她並沒有回答,她只是繼續哼著她的歌,然後接著說:「妳聽過這首歌嗎?」我覺得被羞辱了一番,但我還是保持著笑容並且有些沮喪地搖搖頭。

  「其實我也沒怎麼聽過,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爸車上的播放器撥到的,但我從來不知道是哪一片CD。」她解釋完,繼續自顧自地唱著歌。是英文歌,我的聽力一向不是很好,或許也有可能是我根本無心專注在聽她唱歌這件事情之上,因為我沒幾個字能聽得清楚。她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她唱歌並不好聽、音也不是很準確。

  我想要開個話題,可是她似乎不肯。

  距離決選會也已經一星期了,但感覺就像過了一輩子或者是只過了須臾,這兩者總是只有一線之隔,比任何時間之間的差距都還要小。又是星期三。感覺遇到星期三就會和鄧希特別有所瓜葛,我並不厭煩,或許甚至有點期待。但我非常恐慌,感覺像是站立在不平衡的平衡之上。我總是想要掌握一切我所能控制的事物,但是除了她我無法分析外我同時也無法分析遇上她的自己。

  其實也不是多難理解,我想我只是嫉妒,嫉妒到連葉子枯萎都能看作是燃燒。

  「妳喜歡星期三嗎?」我還是戰戰兢兢開了話題,雖然不愛攀談,但除了兩個原因,其一是因為她是鄧希,其二是因為早上的路和別人並排走的話上若不說話的話總是會令我覺得難過。我不甘沉默也不甘喧嘩。沉默的前提是具有聆聽者。

  「喔?」她意外的對這個題外的題外話感興趣,「小周末嗎?其實我蠻喜歡的,星期三感覺是種界線,尤其是不把六日算進去星期的時候。其實我也一直覺得六日不算是星期,它們是私密的,不可碰觸的,不該被提及的。」她講到後面忽然談起她的假日論讓我有點驚愕,雖然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的怪異之處,但每當再次會意她與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的時候,還是會想要掩面而笑或是皺眉頭促使我的臉多出細紋看起來是迅速老化的模樣。

  「界線?」

  「它分開了星期一二和星期四五,如果說是被宇宙拆開的戀人妳會更理解些嗎?」她淺笑了下後頓了頓,「每種事情都有區隔界限,如果說是閱讀文章的話最陽春的界線大概就是懂與不懂吧。」

  我點了點頭,卻聽得一頭霧水,感覺頭早已籠罩著清晨最濃的那片霧。聽她講話的當下我總是無法反駁,尤其是這類貌似很哲學的言詞(以貌似為前提是因為我知識不夠不能確定是否有盲點)的時候,我更是啞口無言,甚至想提出問題都問不出來。

  但她至少回我問題了。我感到沉重的歡欣喜悅。


  那天夜裡受到和鄧希講那幾句話的衝擊,我忍不住拿出我的小說和她的小說進行比較,從修辭格的使用率以及字彙的表達率以及文辭的優美度以及韻律節奏的掌握以及劇情的推移以及內涵。我覺得寫來寫去文藝獎或文學獎大抵就是那樣的故事,尤其是在青少年的獎項裡頭。能夠寫的不外乎是青春洋溢的愛情、家庭倫理的悲劇、俗濫的友情親情,我知道我錯在哪,我錯在我寫的都不是這些,當然錯誤中還有其他錯誤是包含著我的文字掌握度不夠。但當我想要把罪全怪罪在這上面時,鄧希就阻擋了我的思考脈絡,因為她寫的也都不符合這三項。得獎是有理由的,我也很好奇,鄧希真的有想過她想要表達什麼嗎?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評審口中「像是用盡一切氣力寫出來的故事,好像這個作者真的一直試圖想要表達,卻沒人曉得,你能夠知道為什麼沒人曉得,可是當你仔細投入進去時,你就會曉得一切作者想傳達的事物。閱讀者得花精神」這句話實在太玄妙了,我不懂。還有評審是這樣說的「人生總是充滿語言與語言的隔閡,而這個作者很明顯地寫出來了,不運用任何誤會和過於劇情且激烈的衝突」

  我曾聽人說過:「好的故事只會讓你看一遍,因為你早已知道故事劇情;而好的小說你必定會一看再看只因為它是個好小說而不只是一個好故事。」我已經把鄧希的小說看了好幾遍了,可是我覺得我只是因為看不懂。雖然在國中時我無論怎麼講話都有人能夠曲解意思,這個經驗和鄧希文章裡頭好像有所重疊,但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悲傷到那種程度,至少孤獨、寂寞這種氛圍我還未曾在那種情況下深刻感受到。

  至少它不是因為青春洋溢的愛情得獎的。我順便這樣說服自己,不是厭惡愛情只是覺得對那種事情有很深的疲憊感,感覺像是拖曳著一整個地球的影子、一整個地球沉重的夢(宇宙)一樣。年紀在長些的、或是較為成熟的對於社會制度、同性描寫、身體及心理障礙或是癲癇等等的題材總是愛不釋手,我沒有全盤否定的意思,寫得好的我一樣喜歡看,但至少這幾個題材我不會看不懂。為什麼我看不懂評審們及那個陌生同學都看得懂的小說?明明我應該要是最有感受的人。

  撇除掉我是否看的懂的這件事情。她的小說勝了我的不只一籌。

  我很好奇是否只有我一個人會遇到在話題中與人沒法前進的情狀,我手轉著免削鉛筆,雖然因為自動鉛筆的氾濫招致它只能落得用來畫卡的殘忍的間接剖析自己的刑具。

  轉著筆,倏忽間讓我想起了小學生常常玩的遊戲,「傳話遊戲」,一開始說的話經過了一長列的轉折到了最後,話語大部分都會完全走樣。我想感覺大概就是這樣,好像一個人和世界的連接隔了很多個不稱職的傳話筒。我想要點是因為中間只要有人怠惰不想要用心聆聽,這長列的傳聲效果就會就崩潰。所以我有兩個選擇,其一是繼續被世界誤解,其二是放棄真正的言語。

  而語言和文字密不可分,但我還緊緊捉著文字,希冀世上有人能透過靜態的語言了解。

  僅止於希望。


  校刊社的學姊到班上告訴我說要轉達鄧希要繳交得獎感言,怎知我和鄧希這樣講的時候,她瞟了我幾眼就又閉上眼睛去夢裡周遊。「鄧希,起來啦。」我不是很敢大聲的叫她名字,或因為臉皮薄,或因為害羞,或因為之間距離很大。

  「可是我最不喜歡寫得獎感言了。」她沒有真正睡著,但是講出的話語是囁嚅的拍子。這話聽起來是她已得過不少獎項了。

  我不太高興的說,「那妳幹嘛參加比賽?」

  「這是個好問題,我一直都不確定。其實我覺得投稿讓我很疲憊,貽晴妳也有投稿吧?我能看嗎?」她老是扯遠我想問的問題,而逕自索取她所想要的問題的答案,這點讓我覺得很難堪,但明明在場者就只有我們兩個,我本來就不該在意其他的事物。

  她忽然提起這個要求,我自覺不如,尤其是昨晚才剛比較過,我更是不敢拿給她看,「不太好吧,我寫的不好,別看啦。」

  「如果妳是因為沒得獎才說自己寫的不好的話,那我敢肯定妳那個作品是真的很差勁,但我不覺得妳是個會受評審言語左右的人,」她頓了頓,「妳問我為什麼參加比賽,那妳又為什麼參加比賽呢?」

  我搪塞了我的隻字片語,就連一個碎裂的字塊我也無法拼湊,被這樣質疑的時候,我老覺得自己站不住腳。「我只是想要……找到能夠懂我的小說的人……

  「那很好啊,」她坐起,順便梳了梳因為趴著在桌上睡亂掉的頭髮,「我有自信我可能成為那個懂妳的小說的人。」

  我挑了挑眉,鄧希這個人真的很有自信,真希望能從她身上偷一點自信過來,「妳這樣講我還是不會想給妳看的……還有是指妳不得獎也無所謂嗎?」

  「怎麼會無所謂,很有所謂阿,我得了獎代表至少三個評審懂了五成我想說的話,人生在世最希望的就是有人聽自己說話,而不是聽別人說話,藉由文學獎去強迫他人閱讀而進而被了解是一件值得歡欣鼓舞的事情。我覺得對我來說文學獎已經是種毒品了,嚐到那種『好像』進入天堂的滋味讓人感覺很好。」她聳肩繼續說,「我沒那麼喜歡文學獎,現在文學獎太多了,好像只要得了很多不同的獎項就足夠做作家,但事實上他們其中有人連邊都擦不著,更別說是作家了,我對於作家過多讀者過少的現況覺得難過,但人就是如此嘛!生在這個世代、這個當下的,更是如此,渴望他人聆聽自己,而拒絕聆聽他人。」

  總覺得那個拒絕聆聽他人好像是在指我,但我很想要了解鄧希阿?「但妳這樣講,好像否定掉了很多人,妳不該如此強烈硬性的說。」

  「哼呃,的確是太強硬了點,那妳就自己過濾成溫軟的說法吧,得獎感言空白的話其實也無所謂,我也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

  她真的是個很有個性的人,有個性到讓人覺得黯然失色彷彿她才是真正有在思考的人。



  國中的時候我換到的位置常常是窗邊,學校位在郊區,稍微仔細一些可以聞到嗆鼻的硫磺味,那些味道總是趁虛而入不請自來,無法逃避。坐在窗邊又是英文小老師,常常收了一堆英文考卷與作業堆置在桌上而被風吹走。我現在想起來,或許不是別人誤解我的語言,而是因為我從來就不想要他人曉得,謊言對一個喜歡看書、看故事、寫文章的人來說何其容易又是何其難。我想只要是問心無愧的謊言大概都能夠像是泉水自然的流洩出來。

  這樣一說來,所有的罪就能夠通通往我身上堆了呢,即使如此,我卻覺得身上變輕了許多。

  少了一張考卷。我愣愣的盯著,國中的我會選擇以自己的名義再要一張考卷替那個人以那個人向我謊報的成績寫完,然後再給老師。這是信認同學的舉動但常常相信了別人,別人不一定會相信自己。我最怕遇到的是有人向我需求作弊的時候。這時良心會以他所能做的懲罰最嚴厲的凌虐我的靈魂,只因我升起了類似「就幫他這次也無所謂」的心態。

  扯遠些了。這是一所以升學為重的私立學校,國中的大部分同學都會想要直升高中部,只有我想選擇外考。同學們很不諒解,也因為我沒有積極參與班級事務而常常傳出不太好聽的流言,但事實上我甚麼也沒說--好吧,我可能說過我想選擇外考這件事情。我還記得是在圖書館門前和不太熟的同學說的。但我也不是很後悔和她講。後來傳出了我對這所學校有種種的不滿(甚至連細節也替我想好了),他們沒有惡意,但也不具善意,他們只是想看好戲。

  會記清楚地點是因為我記得我佇立在圖書館前盯著某文學獎的海報截取資訊。

  其實我覺得或許言語傳遞的不順利,源頭一定有所錯誤。就像我曾在段考後和另一位我信任也走得比較近的女同學說對段考的感想,這話題也是她提起的。我的功課不算差,在班上是前段,但那女生已接近後段了,她問我的目的本來就不是為了問我,而是要讓我反問她。但我錯了,於是講了自己的心聲,像是數學只有考九十分覺得很難過、很糟糕。當時她的臉色被夕陽的陰影遮住了我看不清楚。細紋的部分或許再多揣摩我應該早點發現的,後來那人到處和別人講我鄙視成績比我差的人。對於成績,我覺得沒個人的標準都不同。只取片面之詞,只取自己所想要會意的部分而會意

  文字說來從來就不是犯罪者而是受害者,它們從來不具有任何意義。是閱聽者因為自己的情緒而產生文字有情緒的假象。

  但我還是覺得很傷人。尤其在看過鄧希的小說之後,我忽然瞭解我當時所處情狀我的反應有多麼不可思議。我太靜謐了,尤其是靈魂。我把臉頰旁的髮梳到耳根之後,這樣的動作讓我產生安全感。北冰洋──我兀自認定的,因為那陣感覺就像北冰洋該有的靜謐與冷冽──吹來的風輕輕悄悄自眼光餘角鑽入,最後凝結成了水滴並自顧自地流下。流過鎖骨並再蜿蜒。從來沒有感受到自己的淚滴的存在是有這麼的確實。

  如果不懂我為何而哭的話,對於我的這段文字肯定也是種另類的誤解與褻瀆吧!


  「鄧希,」這是我第一次沒有任何理由主動去找她,她似乎也被我嚇著了,大概是她還在夢裡沉澱的緣故。「一直沒跟妳說我其實沒能懂妳的文章。」

  她點了點頭,沒有回應,我猜測是要讓我講下去,於是我便照著做了。「但是我昨天突然頓悟了。」

  「噢,那很好,所以妳可以給我看妳寫的文章了嗎?」她說。

  「只是個無趣的故事。」我搖了搖頭,示意我還是不想要交出來,「等我把文字修得更好,再來讓妳看看。」

  「我不排斥等待,但是如果你想要投稿的話,請讓我在妳投稿時讓我一睹為快。」她說,邊用手指繞著圈子最後指著我,用纖細的那根食指。或許鄧希沒感覺到,但我能夠以性命擔保,這時候吹起的風肯定不是來自北冰洋,因為這風太溫柔了。
  
  
  星期三,又是星期三。今年決選會仍在星期三,我想我並不是為了雪恥之類的事情而參加這次的比賽,畢竟這樣就失去了我一開始寫文字的初衷,我知道我從來沒有改變我的想法,而這次我入了選,透過在校刊社的朋友我還知道我是評審給予三票的作品,另外一個是鄧希今年的新文章,順帶一題,我是以去年落選的同樣的舊材料寫了一整年而生出這篇文章的。曾經聽聞他人講過得獎的要領是題材,但我覺得不是,絕對不是。題材固然重要,但就像選秀節目一樣,有容易唱的歌和難以駕馭的歌的差別。

  鄧希入場前聳了聳肩說,「我本來就覺得妳要得獎的,去年是意外。得獎的話別太高興,不能比我讀懂妳的文章這點來高興。」

  而這次,我的確是得獎了,但是首獎從缺,我和鄧希並列第二。他們也常說,文藝獎是為了要發掘新人,這固然有好有壞,有真實的、想寫字的、對文字抱有高度熱誠的人去參加,但同時也有不是為了寫字而寫字的人投稿。

  小說寫些什麼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重點,我倒是蠻希望我能在寫作的最後學麥克‧安迪的「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下次再說吧!」,但總覺得自己還沒有那種能力。

  當我把這個想法說給已經不和我同班的鄧希時,她說:「誰會管妳有沒有能力啊,」她掩飾不了她的笑,但是被莫名其妙被笑的我也是受盡委屈,「說到那本書,我從開頭看到那句話的時候就已經想到它最後會以什麼樣的方式下結局了。」難道只有我被最後那句話打了一巴掌嗎?

  我又問鄧希去年得了首獎今年只有二獎不會難過嗎?她又如此回道:「不得獎都不值得難過了,更何況是得了二獎!而且這次這篇妳也有看懂啊,我喜歡妳的分析,有時候最曉得小說本身的不會是作者本人呢。」

  但我想那是因為鄧希早已習慣把靈魂寫入她的文字裡了。我還記得我念茲在茲的那每個星期三,被風吹亂的感覺真不好受。雖然仍舊覺得自己不夠格,但想必北冰洋那冷冷的風也會贊同我在這樣的時節裡向世界說:「接下來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下次再說吧!」。



2012年11月10日 星期六

北一文藝獎第20屆/擱淺灣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岸鬆弛了喉頭
將細瘦的浪跡重新翻捲成為鯨路
話語斑駁,倚靠著文字
平衡的交叉點走到了天涯處
過於親暱的行徑猶如無法再抽取的絲
是誰先扯遠
那些關於海的問題

你的足踝繞著圈子且黏著沙
你的雙眼沉淪的十分陰霾
而我仍泅泳在你的瞳孔下
已遺忘那深淵有多矜持
是誰先蹂躪
那些關於生老病死的話題

塵沙吹起迷濛的景色
睫毛翻弄,尋找上個半晌
窒息即將湧上沿海岸
帶著零落的氣息及頻率上灘
是誰先執起
那些不該被剝繭的悸動

我垂頭,讓仰角可以接納我
你仰頭,讓視角能夠包含你

而我們依舊聳立在沒入明天的海平面中
是誰
是誰的眼波先瘦了下來

讓海淺的見底

北一文藝獎第20屆/車過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一、
  半夜裡車燈燒掉了幾柱她的希望。
  朦朧的車頭光在眼中映照出一圈圈泛著光的漣漪,在這樣的夜──前幾天才鬼門開的夜,讓膽小的她確實驚恐,任職以來也已六年,不長不短的時間。涼風暢快,她播放持續自動重複的歌曲,不斷地聽著同樣的的旋律,讓時間靜止不動。
  她過於沉默,有不少同事曾經試圖向她搭話,但她總草草掠過自己,同事也習慣了她不愛講自己故事的事實,沒有急事並不會特別向她搭話。在這樣的夜裡,交錯的談論聲中她找到自己的安寧,呼嘯過去的車激起的風捲起她長長的髮。
  有時會有不道德的人將汙穢纏上她的手,但她也只能夠限於厭惡。

  電話來得很突兀,裏頭平淡的字句讓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沒有想像中的難過,但她曉得這樣的日子本來就不會晚到。儘管她沒有嘗試去到數,畢竟那樣太過折騰。因為工作的關係,她沒能趕上最後一面,但似乎是母親要她別為了她而特地在值班的夜裏趕到距離有些遠的醫院。現在,高速公路的道路看起來很筆直,永遠也走不完,這段車程裡,像是度過了六個寒冷的冬天。
  晃動的車裡,鼻頭上還依稀有著方才的汽油與煙揉合後的味道,說難聞倒也不至於,她想是因為她已經徹底習慣,六年就讓她習慣了。她的一生讓她習慣了多少事情。關於這樣的問題,她也想去探討答案,但總是徒勞無功。常常,她會忘記自己是誰。
  她猶豫著是否要打給父親,她反覆打著數字又將之消除,重複一樣的動作,連自己都感到厭煩。在中國會是收到國際電話嗎?這樣模糊不清的概念她一直沒有去弄懂,她未曾打電話給父親過,以前很愛等著父親的電話,她會搶著先接,可是現在由自己打過去,她卻有些退縮。
  要說甚麼?反覆悼念的已經不是原先的句子。
  她悶哼了幾聲,鎮住自己磅礡卻沒能說出口的情緒,不如說,比起傷心她更加感到徹底的錯愕,遠遠多過於那個絕望,她無地自容,包括她的心情。
  她簡短地打了幾個字的簡訊,但她也不奢望對方會回信。
 
二、
  「明年,」對方頓了頓,注視著她,「感覺會是風起雲湧的一年呢。」
  「才夏天而已,就跳到明年了嗎?」她淡淡的回復著,嘴角微妙的扯開。
  但對方沒再多說甚麼,晃動著腳,浸濕了一整個褲管。
  「明年要全部ETC化耶,我有看到新聞。」
  她靜默半晌,理所當然似的點頭,「我想,我大概也準備要辭職了吧,得回去家裡幫忙一下。」
  兩人的話語有一搭沒一搭的持續倚靠著即將斷掉的蜘蛛絲溜下去,彷彿漫無止境卻又隨時有盡頭。山裡的氣息來的更加溫潤,對於時常呼吸著廢氣的她無疑是一種解脫。
  比起平常人,她更能體會到這空氣的獨特及清澈。
  「若玄,」對方呼叫她的名字,「妳覺不覺得和我相處的時候妳應該再放鬆一點?」
  關於這個問題,她一直當作沒有聽到。

三、
  若干個記憶簇擁而上。
  在夏天濃稠的夜之中,總是可以有更多體悟,慌亂的心跳節奏。她的名字常被拿來說,若玄,彷若玄妙。每當人們這樣一說,她就會笑著回應說,是爸媽太高抬她了。不過有時,她自己捫心自問,事實上,自己也算是玄妙吧?畢竟,連自己都無法猜測自己。
  她這次排到的班是半夜的,她的眼睛適應了一切,車少,偶爾的車燈反而會讓人有些想作嘔。三四步間距的收費亭,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像每個人心的距離,她悄悄這樣體悟,中間總是穿越著其它的阻礙,縱使只是一閃而過,但留下來的痕跡就足以當作隔閡。
  只有聲音能傳達,連碰觸都不行,她想著。這排有兩組正在用高聲來聊著天,這時候不允許秘密的存在。
  一輛車從她的車道疾駛過來,裏頭的人面目兇惡的遞給了她一張一千元大鈔,臉上間接標榜著沒有零錢的意思,她以不起眼的角度暗自嘆了一口氣,然後轉身並以熟練的手法數著鈔拿了硬幣然後快速的遞給對方。
  「太慢了吧。」對方瞪了眼她。
  心情是可以感染一個人的,她曾經收過司機遞回數票時順便給的小餅乾,如果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成了那樣子,會有多快樂?她不要求多,至少她希望她的家人可以多站在除了自己以外的角度想想。雖然她不保證自己也能做得到。

四、
  是的,她很自以為是。包括擅自遞出辭職書這件事情,不過想想,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自己只是將那個時間挪動一下,提早了四個月罷了。理由是:沒有理由。不論上面最後為了應付而寫了些什麼,當她自己問自己的時候,這個格子是空白的。
  她踱步等待著客運,沸騰後的空氣是炙熱燃燒的,灼傷了一整片她的黑髮,髮質已經因為染了又染,非常差。事實上,她並不討厭收費員這個工作,她樂在其中,即使很少和同事互動講話。然而聆聽也是參與的一個項目,是無法拒絕聽到的,但反正,她很開心。
  這樣的場景好像在好幾年前也有這樣的印象,在考場悶著腦袋,振筆疾書的考試的印象還烙印在她的腦海裡。不論是之後的意外或是最後的失落,似乎都還在心底某處持續弄傷傷口。
  「若玄,」走過來的是她,尤琪,「方若玄,要離開、回老家一聲都不和我講嗎?」口氣聽起來似乎有些惱怒,但她仍掛著笑容。她的一頭短髮,看的她也輕涼了起來,那些髮尾自然細膩親吻著對方的脖子,白皙的皮膚。
  她愣了半晌,「沒有說的必要啊,早晚都會回去。」
  「妳還真的很冷血,不是跟我說妳要回去就這樣就算了好不好,我也可以當妳的搬運行李工啊,雖然我知道妳衣服和行李少的可憐。」
  「知道還要跟,妳才奇怪吧。」她嘀咕著。但是不禁漾開了嘴角。
  等待的時間裡,因為旁邊有人陪著,讓她覺得這個時間像是被凍結了一般,她是靜止的,像看得到其它人慢半拍的動作似的。
  「妳的工作,還好嗎?」若玄主動開了口,但對於這樣敏感的話題,她也有些膽怯。
  尤琪從口袋裡掏出菸盒,來回把玩著,她知道她以前有抽菸的習慣,但她不解為何此時此刻她卻沒從裡頭抽出菸,「就還是一樣啊,反正沒人在管我,但我有點想要自己進修其它東西,像是,還蠻想要把唐詩三百首背完的?」
  「那種東西,妳有能耐嗎?」她皺著眉頭,看向對方。
  尤琪對於她的調侃卻只是輕拍了下她的頭,然後咯咯地笑了起來。

五、
  她在她的舊家,找到了一個放著中學時期尤琪給的紙條的鞋盒。裡頭不外乎是兩人對話的紙條,仔細一看,對話都是些難以觸及的閒言閒語,有些尤琪回的句子沒法讓她想起來她當時是寫了些什麼,總覺得對方不會是將紙條好好收著的人,想不到的話,只好當作是消失了。

  就算那樣,又如何?
  你可是方若玄耶,如果你想要的話,再跟我說喔。

  那樣是哪樣?如何是怎樣如何?如果,她想要什麼?
  但不論怎樣臆測著,她都知道不是答案。
  事實上,如果她真心祈求得到答案的話,只要按個幾個鍵,就可以聽到對方的聲音了,就算會開很多玩笑,會騙她掉入對方設的陷阱,但她知道,對方腦袋裡的記憶遠比自己要來的多,或許對方比她細膩也說不定,但對方卻一直在掩蔽著自己,掩蔽自己的細膩。有多少人是這樣,掩蔽自己的細膩,讓自己看起來脫俗不凡?比起像她這樣的偽裝,那是更多包袱的偽裝。假扮葉的花。
  她用麥克筆在鞋盒上粗略的寫著不能丟的字樣。

  母親的房間,她很少進去過,她輕巧踏著陳舊的地板。母親到後期,都待在醫院,沒再回來這裡住,這間不小的房子(因為地理位置不是很好,到市區需要機汽車)裡有在使用的也只有她的一個舅舅。母親總是要她不要過問舅舅的事情,她只知道幾點,舅舅是小兒麻痺,舅舅是中興新村裡的員工,舅舅的精神狀況,有點奇妙。事實上這精神狀況並不是那種會隨時發瘋的那種,只是從言語對話中透漏出他已經只在意自己了。
  房間裡可以聞得到母親的味道,舅舅應該在自己的房間裡研究著電腦吧。她猜。母親的房間早在去醫院時就已經打理得很乾淨了,這時反而沒有甚麼需要收拾的,父親之後也還沒回給她電話,如果是因為沒收到的話,找個時間看能不能打電話過去他的公司講好了。想必他應該也不會太意外,真的,打從進醫院那刻起,就知道不會再出來了,他們家族,一向不篤信運氣。癌症末期,她沒有心思好值得去期待噩夢是可以終結的。
  她恣意地躺在硬梆梆的床上,看著頭上的吊燈,她想像得到上面的一片灰塵有多厚,但卻覺得就那樣灰塵積著也不是壞事,她翻了幾圈,忽然瞥見床頭有著很突兀的喜餅盒。母親一向很節儉,應該是拿來存放什麼吧,怎會滯留在這裡?她悶了幾口氣,用顫抖的手指去碰觸那盒子,身體並跟著挪近,靠近的同時,隱約還可以聞到喜餅盒固有的那股香水味道。
  她緊張而咳了幾聲,然後將盒子打開,裡頭都是父親給母親的信件,信封被放在左邊,信紙放在右邊,她隨機地抽出了一張,發現寄來的時間點已是好久之前,是住院之前了。打自她有印象開始,父親就一直在大陸工作,偶爾回來的一趟就是全家出遊的好日子。印象於她最鮮明的是去墾丁那一次,灑遍了她幼年的汗在沙灘上,一起混進了海水惆悵的藍與鹹與苦,母親的足跡被海浪沖蝕掉的背影,以及斜照過來的夕陽的那個顏色,用橙色或橘色諸如此類的形容詞連那個美感的邊緣都到達不了。

六、
  她隨意地又翻了幾封,時間都有些遠久,最老的那一個信紙早已泛黃了,她無視自己良心的譴責,徹底地看了文字一翻,沒想到一看就到了晚上,連太陽落下的時間都錯過了,裡頭的信沒有甚麼多餘的話,都是些平淡的日常故事,但看著都可以感覺到父母當時仍然熱絡的愛。但是後來逐漸的崩解離析是打從哪裡開始,卻無法從這些信箋中猜測。
  雖然很好奇,但想想,她又覺得自己會無法承受,也或許是母親想到自己會來她的房間整理,所以才刻意藏起來不讓自己看見,抑或是父親從轉變的開始,就沒在寄信了?她一向不是去信箱守著的那個,她曾經和母親說,為何不和父親用視訊呢?但母親卻搖搖頭,說她不會用電腦。她曾經為了自己母親連電腦都不會用而有些懊惱,甚至生氣,叛逆期的因子在作祟,總是在父母最需要自己的時候,自己也有了轉變。
  她拐過幾個彎子,找到舅舅的房間,「那個,舅舅,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她的舅舅耳聞到了這句話,便開始指示她幫忙他自己,途中的話不外乎是政治,然後又跳躍到那玉石項鍊是來自哪裡,解釋了藍田,又扯到哪個神話,接著送了她一堆禮物,在連環的話語中,她恍了神。
  在浮動的鄉下的空氣中,可以清楚清晰的聽見,汽車滑過柏油路的聲音,她在將主機搬到另一個櫃子上的同時,偷偷瞟了窗外幾眼,是台黑色的車。

  她在這個鄉下,總是可以得到另類的解放,那些嘈雜的聲音,像是吵鬧的哭泣一般的車聲,現在已離她遠去,偶爾清風遊走在她的身旁時,她總是有種彷如夢境的不踏實與不真實感,是飄渺如煙的感覺,也或許像她呆愣地佇立在收費亭裡時,急速闖過如蛇的車子一般,連確認都來不及就早已匆匆走過,相對於那些狡獪的車,她是靜止的,或許不能更靜了,不論是靜止的「靜」還是安靜的「靜」。
  雖然那工作讓她嘗到了不少苦頭,但總括來說,她還是挺快樂的,尤其是和自己在那之前的工作經歷以及高中時期相比。想到這裡,她便哼起了歌,走離了門前的台階,向著田裡走去。她還有一絲絲與田的回憶,儘管她那時便已就地掩埋了起來自己的記憶,但不可置否的是身體仍然還耿耿於懷那些滋味。
  站在田裡的阡陌中,她感覺到身後不遠處的柏油路上又一輛車駛過。她開始覺得自己對於輪胎壓路的聲音過於靈敏,明明以為自己的聽覺早已因為在那樣的環境下鏽蝕,但似乎她也只是習慣爾。
  關於母親去世後的種種相關問題,她有點錯愕,但畢竟一家之主姑且還算是父親,即使他或許連妻子去世的消息都還不知道──大概是因為她在這幾年間也未曾聯繫過自己父親,更不知道父親與母親早已斷了所有的往來,那些舊資訊、老的電話號碼都要風化了,卻到這個時刻,自己才支吾了起來。其實她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和父親斷了聯絡?明明,明明和他有所糾紛與糾葛的並不是她,她覺得自己此時也只是個過客,或許說過車更加貼近她的角度。
  她自然地拿出了手機,順暢的動作都覺得有些驚奇,看來自己也在無形之中被手機絆住了腳,難道是這個原因,自己才無法跨出下一步?她給了自己一堆問號,但問號與問號卻只能激盪出更多問號。果然,父親並沒有回傳,想必是手機號碼也換了。要茫然地尋找一個人,沒有了電磁波,幾乎就等同於失去了最後的可能性。她亂串了一段手機號碼,朝天按鈕撥打,湊近臉頰的同時對話的那頭也給了她那句從小時候第一次聽到便厭倦的那些句子。

七、
  「妳不是方若玄嗎?」她在市區裡的鬧街隱約聽見這句話,隨即就有人輕拍她的肩膀。她回頭,是高中同學,但她一時忘記了對方的名字。
  她微笑了一下,用手揮手,但對方會錯了意,向她的手擊掌。讓她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云。
  「妳不是去台北工作了嗎?怎麼回來了?」對方的問題串著下一個問題,她有些招架不住。但她依舊平靜地回應。
  她先是搖了搖頭,「我從來沒去台北啊。」像是禱告時的音量,此時她也只想讓她心中的上帝聽見這樣的呢喃,但對方的聽力出奇的好。順帶一提,她無法從對方的衣著判斷對方是甚麼職業,她將高中時期忘得一乾二淨,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想要去記憶,即使在那時的開學典禮這樣複誦著自己的理念,她最後卻還是和尤琪的交情有著說無法言喻的濃厚。女生和女生。她覺得在女生的身上是可以嗅出是否有讀過女校的跡象。
  「是哦,班上超多人去台北的,大家都忘記大家啦。所以阿,我想辦個同學會,妳要不要也來?」對方頓了頓,「話說回來,我們能見到實在是太幸運啦。」
  不知道是誰給她灌輸的概念,幸運的深層的另一個意義就是不幸運。不過,她想了想,不幸運就已經是最深淵的底了,再也深不下去。否則,她也無法釋懷自己的遭遇,是的,用不幸來形容太過於自我憐憫,但是再怎麼樣,用運氣好來自我調侃這樣只是諷刺的安慰。
  她實在不知道該回答些甚麼,才能在表達自己的意見以及不傷到對方的心中平衡,於是她選擇沉默的笑了笑,期望對方自討苦吃地退開。
  她再度深信自己是運氣不好,她連懷念也不想要,說不定──也包括尤琪,沒有遇見,最好。就算是命運要她們相見,她也想要拒絕,她是失足啊!即使這三年她都告訴自己不要自恃甚高,但催眠是徒勞無功的。有時只有一個人的子時夜晚,她會特別的感到些許惆悵,有時一點小差錯,事情就會開始崩解,連想要依靠拼圖裡的凹與凸來湊回去都是妄想。
  喂,方若玄,她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講著話,那個三年,最糟糕的事情是,妳忘記怎麼哭。哭泣這種事情,開始變得不理所當然。
  她們在巧遇的那個角落又寒暄了幾句後,交換了手機號碼便分開了,真的辦的成同學會嗎?說不定其實這才是最後一次見面。邊這麼想的同時,她邊將手機中的電話簿翻出來看,然後逐一刪除,偶爾也想要自己自私一點。縱使知道自己驕矜,但看到他人高高在上自鳴得意的時候,她就會覺得心裡難受,只是想要逃避這樣的簡單道理。她不是也為了這個,離開收費亭的嗎?
  她反芻自己的一籮筐的疑問。
  刪到剩下最後一個,爸比,上頭這樣寫著。她思考了很久,在刪除鍵來來回回掙扎不少次,但最後還是沒有刪掉。
  不過,不消多久,兩天後,那手機就自己不翼而飛了,她也樂得輕鬆。

八、
  她突如其來地回憶起了高中時候。
  尤琪是個很顯眼的人,不如說,是很耀眼的人,第一次見到尤琪的時候,她只覺得厭惡。對方因為各種原因是新生代表,上台去說話的句子她聽不下去,想作嘔,她在開學前曾經計畫過要如何才能逃避開學典禮,但是到最後她還是輸給自己高傲且固執的良心。
  不久之後,她才曉得原來自己和對方同班。她一向不是個擅長交際,甚至說話的人,尤琪是班上的領導者,在這個充滿懦弱氣氛的地方,她是讓人尾隨且可信的對象,她不曾看過尤琪有任何的傷心的表情,一開始她只覺得這人過於做作,她深信不疑所有人都應該會有喜怒哀樂,直到見到她。雖然只觀察了幾天,但是她總是帶著笑容,然後很自然地和班上熱絡起來。
  也許除了她以外。
  是她自己想要與世隔絕的,她依舊對對方感到厭煩,從考砸了那一次的大考之後她的精神就變得更加纖細與敏銳,她老是覺得自己就要因為太尖銳而碎裂。
  或許她沒有注意到,大概是刻意忽略的緣故,沒有注意到對方的視線。她以為自己是可以混入這個世界、這個空氣之中的人,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格格不入。這件事情也是事後尤琪跟她講,她才有所會意的。
  會開始熱絡起來應該是因為尤琪主動搭話,某個下課她就走近她的座位,座位附近似乎還有排拒他人的空氣在迂迴。她是失足跌落這裡的,她知道她那個大考可以考得更高,她知道。彷彿不重複著對自己說明的話,自己也會跟著墮落。她覺得自己的眼睛看起來特別清晰,不如身旁的人的混濁。其實,她對這段的記憶有些模糊,大概是之後想要搪塞自己所以才刻意遺忘而讓幾年後的自己回想不起來。說是突然熟起來似乎也不為過。
  一開始她的確是不理不睬,但是不久她自己卻也被對方的一股氣魄吸引。與她完全不同的絕望的呼吸頻率,她也感受得到對方活的每分每秒都是慎重、精準的。與自己時而踩空的步伐不同。
  妳,是原本就知道自己會考到這裡所以才如此綽綽有餘的樣子嗎?
  她似乎曾經這樣問過尤琪,但對方卻少見得草草帶過。
  
  班上開始出現班對的時候讓她覺得有些可怖,那對情侶的其中一人也曾經找她講過話,聽了她們之間是怎麼相處的時候,讓她頭皮都發麻,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會突然找她說這些話,或許是對方也隱約察覺到她在各個方面都有所變化,就連她自己好像都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是腫脹的,無限制的膨脹中。
  她在躊躇了一兩年之久,才姑且將尤琪的名字擺到了心中標註最好的朋友的位置。但是她很不安,她是個厭惡變動的人,那段時間裡,父親已經鮮少回家,她只曾經撞見過一次,比起驚喜她卻更加愕然,她曾經以為自己樂愛驚喜這等事物,後來才知道自己討厭會變動的事情,計畫之內與計畫之外的差別讓她連想要自由的呼吸都有困難。
  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她曾經這樣問過對方。而對方第二次草草帶過了回答。

  她那幾年很害怕回家。儘管父母對自己考上什麼學校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在意,但是她仍然有種愧對的心態。那陣子,母親也常常在呻吟,她很怕,她沒有試圖去深入為什麼母親會難過到會發出聲音,可是現在看到這些信她稍微有點了解到,那種疼痛感。她也隱約覺得母親開始變忙了,雖然她早就總在接近午夜的時刻才回家,但是她卻可以看見母親的房間依舊燈火通明,手裡似乎是翻著些信紙,嘴角流洩出來的隻字片語都是黏在一起的音節,她聽不清楚。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紙應該就是放在床頭櫃上喜餅盒裡的那些了。
  她很少進出母親的房間,不論是逃避那股惆悵還是不曉得怎麼安慰。
  爸爸還好嗎?
  曾經在某次午後她這樣細細問道。而母親卻只是苦笑了一下,然後撐起嘴角說了很好啊,若玄,問這做甚麼呢?
  其實,她也不曉得自己過問的原因。為什麼父親要去外地工作呢?總覺得他的理由最初和最後肯定不太一樣吧。她同時也知道自己不是個盡職的女兒,她也對自己的被動感到些許得不耐煩。
  但不論怎麼形容,她都知道自己是靜止不動的。她總是佇立在一個人煙罕至的地方,就算啞了聲音也沒有人到達,但是從眼前掠過的每個身影都只是匆匆走過,她看著移動的事物,更加了解自己有多麼靜止。

九、
  柏油路隱約可以感覺到冒著熱氣,一個人的時候她習慣哼著歌,旁邊就是水溝,鄉下的水溝沒有上頭的蓋子,若是失足就要跌下去。小時候覺得那深不可及,她現在覺得淺的徹底。當年,媽媽沮喪的時候,她什麼也沒做。與其說是沒有意願;與其說是叛逆的離徑,不如說是無法明瞭自己該做什麼。光是循環思考自己要做些甚麼的時候,高中三年就已經匆匆溜走,她覺得她跟不上時間。
  她原本只是想要去台北找個工作,就算是簡單的服務生工作也沒關係,只是想要遠離那個說不上是破碎但是也沒有完整的形體的家,有時最讓人感到難過痛苦的,並不是真正的絕望,而是站在希望的入口卻沒有票根。那個落差比深陷更加令她感到恐懼。
  好險她從來沒有期待父親會回來。
  但這麼跟自己講,卻覺得有些徬徨。

  即使辭掉了工作,但當她閉上眼睛時,在一片漆黑之中她還是看見了一串接著一串的車子疾駛而過,揚塵瀟灑地從她的眼前穿過,身前身後都是不會停下來的車,好像有風在吹著她,即使不知道自然風還是因為車疾駛而激起的廢氣與風的混合。
  母親住進病院後,她還蠻常去探望的,即使說不多話,也沒有再提及父親,彷彿這是禁語,這個家庭並沒有破碎,還在最後一個枝節在,就不會垮。母親堅持等待的心,她從細節看出來了。
  她走進那個家,走進母親的房間裡,用那個打開次數少得可憐的那台電腦上網搜尋了有關於申報失蹤人口的問題。雖然她也不想要讓她的家庭崩解,但是固執的自以為自己仍保有完美和樂的家庭更讓她覺得難以過活。
  
  她拿起家中的電話,打給尤琪,她想要再問一次是不是朋友這件事情。
  但是當她正在撥號的時候,對方的那串數字就顯示在那渺小的螢幕上,她順勢接了起來,她從來沒有接過一個人的電話是這麼乾脆的。
  「喂?若玄嗎?」話筒那頭傳來這樣的聲音,她感覺到對方有複雜的情緒,她低沉了一聲,表示是她。
  「我要結婚了。」突如其來。但是她比想像中的還要冷靜,她以為自己會想要哭泣、大鬧一翻,畢竟從高中到現在若有似無的暗示也改變了她,但她意外的冷靜,她深深的吁了一口氣,感到自己仍舊是真實存在的。
  「恭喜,要約我去喜酒喔。」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一點點哭腔的喜感,即使她沒有想哭的感覺。對方沉默,然後笑了起來,兩人便在話筒裡面咯咯的笑,她受尤琪影響,她們的笑法也變得很相似。
  
  她覺得她原本想問的問題早就有了解答。

  接著,她又轉進了舅舅的書房,面對他的時候,她總是意外地想要向她撒嬌,小時候她也常聽舅舅說他和母親以前的故事。「舅舅,要不要一起去外面吃午餐?」儘管他沒想過目的地。
  舅舅爽朗的答應了,然後開始冗長的介紹離這不遠的那個市區有哪些好吃的要她挑選,在模糊的聽著對方的言語時,她感到眼前一陣矇矓。
 
  她依舊站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裡。豁然間,她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其實要解脫本來就很容易,只是從來就沒有想要過去解脫,現在一回想,她覺得高中三年也沒那麼值得厭惡,她佇立在一個不動的點上,安靜孤絕。
  直到那輛車開了過來,厚重的卡車,車燈時明時滅,卻是她看過最過動容的。
  她好像在夢中或是閉上眼的幻想中看到了那輛車迎向了自己。
  在寂靜的黑,在沒有祕密可以隱藏的地方的黑,一盞燈。
  不如之前從她面前疾駛而過,這輛車在她的眼前停下,彷彿在等待她上去。
  而她也義無反顧的進去了。

  時間還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