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4日 星期日

鳳凰樹文學獎48屆/如霧如薄紗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離去前,我瞥了一眼上一次設計所遺留下來的模型。白色封釦上頭有著紙張細緻的肌理,牆垣的地方沒有切割得好,鐵絲黏得有些歪斜,保麗龍膠的膠痕難以撕除。保麗龍膠是個好工具,能夠很輕易而快速的將二者膠合。如果是異材質,且必須抗衡地心引力,我們會改用三秒膠,三秒膠有分液狀和膠狀,為了要製作綁鋼筋的模型,我曾經大量使用過,常常不小心碰到手,指腹彼此之間緊密的黏在一起,會有一些些疼,感受到這個膠狀物正在溶解我的身體,而想要將他與另外一樣事物融合。

  我時常感覺自己被消磨,被這個地方溶解,一些閃亮而敏捷的思想,被分門別類的安置,靈光一閃的動念,被我束之高閣,有時回想從前的放縱的事蹟,便會嘲諷自己的不成熟。三秒膠碰到手指的問題,可以輕易地用熱水解決,過熱之後,化學機制就不再成立,而我也能不再疼痛,獲得自由。但建築系於我的破壞關係,並不可逆。被磨製得光滑的地方,難以再變成毫無邏輯而只有情感的柔軟。

  我並不會為此感到不滿或者憂傷。

  清晨會擁抱我,一日之中最易感脆弱的時節。光尚未完全抵達此處,薄霧瀰漫街巷之中,彷彿身處異世,時間流淌得極為緩慢,城市呼呵著氣,準備運轉。但一切都還安靜得令人恍惚。

  我總是在即將來臨的清晨中騎著腳踏車哭喪著臉、胃部因徹夜未眠而翻攪疼痛地騎回宿舍。穿過榕樹樹梢的淺淺的光,融化在薄霧之中,而我也跟著隨之消融,存在變得稀薄。

  清晨慣常的長相,被我日日撫摸,模型永遠有光打著,那麼精緻而漂亮的設計,短暫的消耗,安靜的駐守,等待學期的結束被回收。我不會那麼快的放棄那些圖和模型,總覺得像是生了孩子,沒辦法拋棄,但久了之後看得生厭,我也就放棄這樣矯揉造作的思想。

  這是一場無心的長途跋涉,其實沒有太多的時間拿來思考,除了一些尖叫和恐慌。夜半裡,教室的燈還亮著,冬天時會有校園內的動物跑來取暖,大廳裡睡著三三兩兩的狗。偶爾會有人愜意地刷琴,即使A1圖紙仍然空無一物。系館從來就不關燈,也不關門,附近鄰居也常常來此處遛狗,順便來飲水機裝水帶回家。Wi-fi時常不靈驗,樓梯間的影印機時常吃紙,附近的影印店週日公休,我們必須精密計算圖紙要在何時之前完成,我們很快就學到完成一個設計並不能夠只靠自己,總是要依靠他人,出了學校之後更是如此。

  所以必須要很親密的接合,淘換掉身體內部的零件,可能每個系所都是這樣子,我不知道,他要我們變成他們所能夠使用的器具,以為這整個屬於他們的世界盡心盡力。那段日子裡,我忘記怎麼寫字、說話,只能畫圖,沒有紙筆,同學們之間無法討論,思想全部圖像化,難產文字,有時,我太過敏感,懷疑同學乃至老師都在鄙視著文字,文字的功用性太強烈,以至於文學甚至擺不進藝術類別。

  可以的話,我也希望他功用性不那麼強烈,因為人類似乎只是為了感覺而活。快樂,憂傷或者憤怒,但要是感覺。然後,感覺蔓延出了記憶,逐漸滿溢。

  作息被搗亂的緣故,我喜歡上了電影院的午夜場,在還沒有機車的時候,總是騎著腳踏車從成功大學勝利校區騎到西門路上的新光三越,或中華路上的南紡或國賓。朦朧月光的半夜,只剩下一些星斗,閃爍的黃燈,我們飆速騎車,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

  市區看得見星星。新聞說台南空氣很差,可是也許是光害沒那麼嚴重,星空總是很清晰,但還是只會認獵戶座。然後,我想著總有一天我要去國聖燈塔看銀河。某處有著看得見銀河的地方,這件事情十足安慰我。

  腳踏車是我三年的夥伴,但我一年就換一台,總是那麼恰好,隔了一年就被偷,一開始是銀色,後來是藍色,再後來又是銀色的車。同學們之間最常去的美術社在長榮路上,總是疲憊地在長榮路與系館之間往復。但我們喜歡走勝利路上的巷子,途經長榮女中長長的圍牆。台南有很多這樣的小巷子,二師兄說台南騎車不停,這是真的,因為太多過去保留至今的巷弄,腦內漸漸長出一張「如何避開紅綠燈的地圖」。糾纏而複雜的體系,並沒有因為市區改正而消滅。這是個頑強的地方,不息的生命綻放著,很容易被感染,最後長成了這個樣子,就連「中正路」這樣的路名,都開始能夠訕笑的欣賞。

  為了做報告,做設計,我們遊走在這個城市裡頭,半夜到頂樓的曬衣場,看著中西區明滅的光火,我總感受到溫柔的震撼。想著鐵路地下化之後,那煩人的平交道也會隨之消逝,壽陸橋也不知會何去何從,不禁有一絲感傷。有時我懷疑,這感傷是無用的,這個城市需要變化,所以設計題目要我們思考,可能可以怎麼變化,但這很困難,因為知道得愈多,就愈難取捨。我對於自己要做的事情感到更加戰戰兢兢,並深切感受到自己的選擇會影響多少事情,因而恐慌。

  我們做了一顆又一顆,台南市區的縮尺模型,每一個組別分別用了不同的材質切割出那些完美而不合現實的台南街巷。彷彿我們是上帝,俯視著這個古老的城,接著開始自大的比劃,無論如何都逃不掉那種自以為是的氛圍,試圖想要逃的時候,我被捉住了。接著,我假裝遺忘自己曾經怎麼想事情,也駕輕就熟的開始在那些地圖上劃下。矛盾從內部逐漸生長。街巷既是一條無關緊要的線,可以輕易被驅除,亦是記憶瀰漫之路。何時該割捨,何時該保留,我們需要理由,但歸根究底,那些理由無不荒唐,總是感受。這些故事足夠說服人,一切就合理了,沒有什麼不可能。因為我們懷念那些時光,所以不得不保留,因為我們希望向前,所以必須要剷除,到頭來都是同一件事情,因為一點情緒的心念,承認吧,我們是情緒的動物,我總是聽見聲音這麼告訴我,即使試圖偽裝著自己,我們依舊無能去反駁。

  我們在模型上打光,拍攝著模型,模擬建築在城市裡的情景,然後有人拿著手電筒模擬著光的行進。沿著遠方太陽的軌跡,從地平線再到城市的正上空,然後墜落,一日又這樣緩慢的過去了,時間一輪輪收藏,被安置在某處,等待回憶的時候再取出。但泰半部分的時間,都被我棄置,而我存在在那個模型裡,成為1/50或1/200的空虛的小人,在晝夜之間穿梭,我奔跑,看不見另一人,寂寞從而湧起,慌張孕育而生。我分不清楚哪些是我的想像,而哪些又是真實的經歷,過去與未來的疆界被不斷的預想與思考給模糊。

  這一切僅只是變得更混沌而已。那些清晨日子的記憶已和這座城市相融。我和建築相融,然後是建築與城市,接著是城市與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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