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0日 星期六

北一文藝獎第20屆/車過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一、
  半夜裡車燈燒掉了幾柱她的希望。
  朦朧的車頭光在眼中映照出一圈圈泛著光的漣漪,在這樣的夜──前幾天才鬼門開的夜,讓膽小的她確實驚恐,任職以來也已六年,不長不短的時間。涼風暢快,她播放持續自動重複的歌曲,不斷地聽著同樣的的旋律,讓時間靜止不動。
  她過於沉默,有不少同事曾經試圖向她搭話,但她總草草掠過自己,同事也習慣了她不愛講自己故事的事實,沒有急事並不會特別向她搭話。在這樣的夜裡,交錯的談論聲中她找到自己的安寧,呼嘯過去的車激起的風捲起她長長的髮。
  有時會有不道德的人將汙穢纏上她的手,但她也只能夠限於厭惡。

  電話來得很突兀,裏頭平淡的字句讓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沒有想像中的難過,但她曉得這樣的日子本來就不會晚到。儘管她沒有嘗試去到數,畢竟那樣太過折騰。因為工作的關係,她沒能趕上最後一面,但似乎是母親要她別為了她而特地在值班的夜裏趕到距離有些遠的醫院。現在,高速公路的道路看起來很筆直,永遠也走不完,這段車程裡,像是度過了六個寒冷的冬天。
  晃動的車裡,鼻頭上還依稀有著方才的汽油與煙揉合後的味道,說難聞倒也不至於,她想是因為她已經徹底習慣,六年就讓她習慣了。她的一生讓她習慣了多少事情。關於這樣的問題,她也想去探討答案,但總是徒勞無功。常常,她會忘記自己是誰。
  她猶豫著是否要打給父親,她反覆打著數字又將之消除,重複一樣的動作,連自己都感到厭煩。在中國會是收到國際電話嗎?這樣模糊不清的概念她一直沒有去弄懂,她未曾打電話給父親過,以前很愛等著父親的電話,她會搶著先接,可是現在由自己打過去,她卻有些退縮。
  要說甚麼?反覆悼念的已經不是原先的句子。
  她悶哼了幾聲,鎮住自己磅礡卻沒能說出口的情緒,不如說,比起傷心她更加感到徹底的錯愕,遠遠多過於那個絕望,她無地自容,包括她的心情。
  她簡短地打了幾個字的簡訊,但她也不奢望對方會回信。
 
二、
  「明年,」對方頓了頓,注視著她,「感覺會是風起雲湧的一年呢。」
  「才夏天而已,就跳到明年了嗎?」她淡淡的回復著,嘴角微妙的扯開。
  但對方沒再多說甚麼,晃動著腳,浸濕了一整個褲管。
  「明年要全部ETC化耶,我有看到新聞。」
  她靜默半晌,理所當然似的點頭,「我想,我大概也準備要辭職了吧,得回去家裡幫忙一下。」
  兩人的話語有一搭沒一搭的持續倚靠著即將斷掉的蜘蛛絲溜下去,彷彿漫無止境卻又隨時有盡頭。山裡的氣息來的更加溫潤,對於時常呼吸著廢氣的她無疑是一種解脫。
  比起平常人,她更能體會到這空氣的獨特及清澈。
  「若玄,」對方呼叫她的名字,「妳覺不覺得和我相處的時候妳應該再放鬆一點?」
  關於這個問題,她一直當作沒有聽到。

三、
  若干個記憶簇擁而上。
  在夏天濃稠的夜之中,總是可以有更多體悟,慌亂的心跳節奏。她的名字常被拿來說,若玄,彷若玄妙。每當人們這樣一說,她就會笑著回應說,是爸媽太高抬她了。不過有時,她自己捫心自問,事實上,自己也算是玄妙吧?畢竟,連自己都無法猜測自己。
  她這次排到的班是半夜的,她的眼睛適應了一切,車少,偶爾的車燈反而會讓人有些想作嘔。三四步間距的收費亭,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像每個人心的距離,她悄悄這樣體悟,中間總是穿越著其它的阻礙,縱使只是一閃而過,但留下來的痕跡就足以當作隔閡。
  只有聲音能傳達,連碰觸都不行,她想著。這排有兩組正在用高聲來聊著天,這時候不允許秘密的存在。
  一輛車從她的車道疾駛過來,裏頭的人面目兇惡的遞給了她一張一千元大鈔,臉上間接標榜著沒有零錢的意思,她以不起眼的角度暗自嘆了一口氣,然後轉身並以熟練的手法數著鈔拿了硬幣然後快速的遞給對方。
  「太慢了吧。」對方瞪了眼她。
  心情是可以感染一個人的,她曾經收過司機遞回數票時順便給的小餅乾,如果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成了那樣子,會有多快樂?她不要求多,至少她希望她的家人可以多站在除了自己以外的角度想想。雖然她不保證自己也能做得到。

四、
  是的,她很自以為是。包括擅自遞出辭職書這件事情,不過想想,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自己只是將那個時間挪動一下,提早了四個月罷了。理由是:沒有理由。不論上面最後為了應付而寫了些什麼,當她自己問自己的時候,這個格子是空白的。
  她踱步等待著客運,沸騰後的空氣是炙熱燃燒的,灼傷了一整片她的黑髮,髮質已經因為染了又染,非常差。事實上,她並不討厭收費員這個工作,她樂在其中,即使很少和同事互動講話。然而聆聽也是參與的一個項目,是無法拒絕聽到的,但反正,她很開心。
  這樣的場景好像在好幾年前也有這樣的印象,在考場悶著腦袋,振筆疾書的考試的印象還烙印在她的腦海裡。不論是之後的意外或是最後的失落,似乎都還在心底某處持續弄傷傷口。
  「若玄,」走過來的是她,尤琪,「方若玄,要離開、回老家一聲都不和我講嗎?」口氣聽起來似乎有些惱怒,但她仍掛著笑容。她的一頭短髮,看的她也輕涼了起來,那些髮尾自然細膩親吻著對方的脖子,白皙的皮膚。
  她愣了半晌,「沒有說的必要啊,早晚都會回去。」
  「妳還真的很冷血,不是跟我說妳要回去就這樣就算了好不好,我也可以當妳的搬運行李工啊,雖然我知道妳衣服和行李少的可憐。」
  「知道還要跟,妳才奇怪吧。」她嘀咕著。但是不禁漾開了嘴角。
  等待的時間裡,因為旁邊有人陪著,讓她覺得這個時間像是被凍結了一般,她是靜止的,像看得到其它人慢半拍的動作似的。
  「妳的工作,還好嗎?」若玄主動開了口,但對於這樣敏感的話題,她也有些膽怯。
  尤琪從口袋裡掏出菸盒,來回把玩著,她知道她以前有抽菸的習慣,但她不解為何此時此刻她卻沒從裡頭抽出菸,「就還是一樣啊,反正沒人在管我,但我有點想要自己進修其它東西,像是,還蠻想要把唐詩三百首背完的?」
  「那種東西,妳有能耐嗎?」她皺著眉頭,看向對方。
  尤琪對於她的調侃卻只是輕拍了下她的頭,然後咯咯地笑了起來。

五、
  她在她的舊家,找到了一個放著中學時期尤琪給的紙條的鞋盒。裡頭不外乎是兩人對話的紙條,仔細一看,對話都是些難以觸及的閒言閒語,有些尤琪回的句子沒法讓她想起來她當時是寫了些什麼,總覺得對方不會是將紙條好好收著的人,想不到的話,只好當作是消失了。

  就算那樣,又如何?
  你可是方若玄耶,如果你想要的話,再跟我說喔。

  那樣是哪樣?如何是怎樣如何?如果,她想要什麼?
  但不論怎樣臆測著,她都知道不是答案。
  事實上,如果她真心祈求得到答案的話,只要按個幾個鍵,就可以聽到對方的聲音了,就算會開很多玩笑,會騙她掉入對方設的陷阱,但她知道,對方腦袋裡的記憶遠比自己要來的多,或許對方比她細膩也說不定,但對方卻一直在掩蔽著自己,掩蔽自己的細膩。有多少人是這樣,掩蔽自己的細膩,讓自己看起來脫俗不凡?比起像她這樣的偽裝,那是更多包袱的偽裝。假扮葉的花。
  她用麥克筆在鞋盒上粗略的寫著不能丟的字樣。

  母親的房間,她很少進去過,她輕巧踏著陳舊的地板。母親到後期,都待在醫院,沒再回來這裡住,這間不小的房子(因為地理位置不是很好,到市區需要機汽車)裡有在使用的也只有她的一個舅舅。母親總是要她不要過問舅舅的事情,她只知道幾點,舅舅是小兒麻痺,舅舅是中興新村裡的員工,舅舅的精神狀況,有點奇妙。事實上這精神狀況並不是那種會隨時發瘋的那種,只是從言語對話中透漏出他已經只在意自己了。
  房間裡可以聞得到母親的味道,舅舅應該在自己的房間裡研究著電腦吧。她猜。母親的房間早在去醫院時就已經打理得很乾淨了,這時反而沒有甚麼需要收拾的,父親之後也還沒回給她電話,如果是因為沒收到的話,找個時間看能不能打電話過去他的公司講好了。想必他應該也不會太意外,真的,打從進醫院那刻起,就知道不會再出來了,他們家族,一向不篤信運氣。癌症末期,她沒有心思好值得去期待噩夢是可以終結的。
  她恣意地躺在硬梆梆的床上,看著頭上的吊燈,她想像得到上面的一片灰塵有多厚,但卻覺得就那樣灰塵積著也不是壞事,她翻了幾圈,忽然瞥見床頭有著很突兀的喜餅盒。母親一向很節儉,應該是拿來存放什麼吧,怎會滯留在這裡?她悶了幾口氣,用顫抖的手指去碰觸那盒子,身體並跟著挪近,靠近的同時,隱約還可以聞到喜餅盒固有的那股香水味道。
  她緊張而咳了幾聲,然後將盒子打開,裡頭都是父親給母親的信件,信封被放在左邊,信紙放在右邊,她隨機地抽出了一張,發現寄來的時間點已是好久之前,是住院之前了。打自她有印象開始,父親就一直在大陸工作,偶爾回來的一趟就是全家出遊的好日子。印象於她最鮮明的是去墾丁那一次,灑遍了她幼年的汗在沙灘上,一起混進了海水惆悵的藍與鹹與苦,母親的足跡被海浪沖蝕掉的背影,以及斜照過來的夕陽的那個顏色,用橙色或橘色諸如此類的形容詞連那個美感的邊緣都到達不了。

六、
  她隨意地又翻了幾封,時間都有些遠久,最老的那一個信紙早已泛黃了,她無視自己良心的譴責,徹底地看了文字一翻,沒想到一看就到了晚上,連太陽落下的時間都錯過了,裡頭的信沒有甚麼多餘的話,都是些平淡的日常故事,但看著都可以感覺到父母當時仍然熱絡的愛。但是後來逐漸的崩解離析是打從哪裡開始,卻無法從這些信箋中猜測。
  雖然很好奇,但想想,她又覺得自己會無法承受,也或許是母親想到自己會來她的房間整理,所以才刻意藏起來不讓自己看見,抑或是父親從轉變的開始,就沒在寄信了?她一向不是去信箱守著的那個,她曾經和母親說,為何不和父親用視訊呢?但母親卻搖搖頭,說她不會用電腦。她曾經為了自己母親連電腦都不會用而有些懊惱,甚至生氣,叛逆期的因子在作祟,總是在父母最需要自己的時候,自己也有了轉變。
  她拐過幾個彎子,找到舅舅的房間,「那個,舅舅,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她的舅舅耳聞到了這句話,便開始指示她幫忙他自己,途中的話不外乎是政治,然後又跳躍到那玉石項鍊是來自哪裡,解釋了藍田,又扯到哪個神話,接著送了她一堆禮物,在連環的話語中,她恍了神。
  在浮動的鄉下的空氣中,可以清楚清晰的聽見,汽車滑過柏油路的聲音,她在將主機搬到另一個櫃子上的同時,偷偷瞟了窗外幾眼,是台黑色的車。

  她在這個鄉下,總是可以得到另類的解放,那些嘈雜的聲音,像是吵鬧的哭泣一般的車聲,現在已離她遠去,偶爾清風遊走在她的身旁時,她總是有種彷如夢境的不踏實與不真實感,是飄渺如煙的感覺,也或許像她呆愣地佇立在收費亭裡時,急速闖過如蛇的車子一般,連確認都來不及就早已匆匆走過,相對於那些狡獪的車,她是靜止的,或許不能更靜了,不論是靜止的「靜」還是安靜的「靜」。
  雖然那工作讓她嘗到了不少苦頭,但總括來說,她還是挺快樂的,尤其是和自己在那之前的工作經歷以及高中時期相比。想到這裡,她便哼起了歌,走離了門前的台階,向著田裡走去。她還有一絲絲與田的回憶,儘管她那時便已就地掩埋了起來自己的記憶,但不可置否的是身體仍然還耿耿於懷那些滋味。
  站在田裡的阡陌中,她感覺到身後不遠處的柏油路上又一輛車駛過。她開始覺得自己對於輪胎壓路的聲音過於靈敏,明明以為自己的聽覺早已因為在那樣的環境下鏽蝕,但似乎她也只是習慣爾。
  關於母親去世後的種種相關問題,她有點錯愕,但畢竟一家之主姑且還算是父親,即使他或許連妻子去世的消息都還不知道──大概是因為她在這幾年間也未曾聯繫過自己父親,更不知道父親與母親早已斷了所有的往來,那些舊資訊、老的電話號碼都要風化了,卻到這個時刻,自己才支吾了起來。其實她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和父親斷了聯絡?明明,明明和他有所糾紛與糾葛的並不是她,她覺得自己此時也只是個過客,或許說過車更加貼近她的角度。
  她自然地拿出了手機,順暢的動作都覺得有些驚奇,看來自己也在無形之中被手機絆住了腳,難道是這個原因,自己才無法跨出下一步?她給了自己一堆問號,但問號與問號卻只能激盪出更多問號。果然,父親並沒有回傳,想必是手機號碼也換了。要茫然地尋找一個人,沒有了電磁波,幾乎就等同於失去了最後的可能性。她亂串了一段手機號碼,朝天按鈕撥打,湊近臉頰的同時對話的那頭也給了她那句從小時候第一次聽到便厭倦的那些句子。

七、
  「妳不是方若玄嗎?」她在市區裡的鬧街隱約聽見這句話,隨即就有人輕拍她的肩膀。她回頭,是高中同學,但她一時忘記了對方的名字。
  她微笑了一下,用手揮手,但對方會錯了意,向她的手擊掌。讓她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云。
  「妳不是去台北工作了嗎?怎麼回來了?」對方的問題串著下一個問題,她有些招架不住。但她依舊平靜地回應。
  她先是搖了搖頭,「我從來沒去台北啊。」像是禱告時的音量,此時她也只想讓她心中的上帝聽見這樣的呢喃,但對方的聽力出奇的好。順帶一提,她無法從對方的衣著判斷對方是甚麼職業,她將高中時期忘得一乾二淨,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想要去記憶,即使在那時的開學典禮這樣複誦著自己的理念,她最後卻還是和尤琪的交情有著說無法言喻的濃厚。女生和女生。她覺得在女生的身上是可以嗅出是否有讀過女校的跡象。
  「是哦,班上超多人去台北的,大家都忘記大家啦。所以阿,我想辦個同學會,妳要不要也來?」對方頓了頓,「話說回來,我們能見到實在是太幸運啦。」
  不知道是誰給她灌輸的概念,幸運的深層的另一個意義就是不幸運。不過,她想了想,不幸運就已經是最深淵的底了,再也深不下去。否則,她也無法釋懷自己的遭遇,是的,用不幸來形容太過於自我憐憫,但是再怎麼樣,用運氣好來自我調侃這樣只是諷刺的安慰。
  她實在不知道該回答些甚麼,才能在表達自己的意見以及不傷到對方的心中平衡,於是她選擇沉默的笑了笑,期望對方自討苦吃地退開。
  她再度深信自己是運氣不好,她連懷念也不想要,說不定──也包括尤琪,沒有遇見,最好。就算是命運要她們相見,她也想要拒絕,她是失足啊!即使這三年她都告訴自己不要自恃甚高,但催眠是徒勞無功的。有時只有一個人的子時夜晚,她會特別的感到些許惆悵,有時一點小差錯,事情就會開始崩解,連想要依靠拼圖裡的凹與凸來湊回去都是妄想。
  喂,方若玄,她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講著話,那個三年,最糟糕的事情是,妳忘記怎麼哭。哭泣這種事情,開始變得不理所當然。
  她們在巧遇的那個角落又寒暄了幾句後,交換了手機號碼便分開了,真的辦的成同學會嗎?說不定其實這才是最後一次見面。邊這麼想的同時,她邊將手機中的電話簿翻出來看,然後逐一刪除,偶爾也想要自己自私一點。縱使知道自己驕矜,但看到他人高高在上自鳴得意的時候,她就會覺得心裡難受,只是想要逃避這樣的簡單道理。她不是也為了這個,離開收費亭的嗎?
  她反芻自己的一籮筐的疑問。
  刪到剩下最後一個,爸比,上頭這樣寫著。她思考了很久,在刪除鍵來來回回掙扎不少次,但最後還是沒有刪掉。
  不過,不消多久,兩天後,那手機就自己不翼而飛了,她也樂得輕鬆。

八、
  她突如其來地回憶起了高中時候。
  尤琪是個很顯眼的人,不如說,是很耀眼的人,第一次見到尤琪的時候,她只覺得厭惡。對方因為各種原因是新生代表,上台去說話的句子她聽不下去,想作嘔,她在開學前曾經計畫過要如何才能逃避開學典禮,但是到最後她還是輸給自己高傲且固執的良心。
  不久之後,她才曉得原來自己和對方同班。她一向不是個擅長交際,甚至說話的人,尤琪是班上的領導者,在這個充滿懦弱氣氛的地方,她是讓人尾隨且可信的對象,她不曾看過尤琪有任何的傷心的表情,一開始她只覺得這人過於做作,她深信不疑所有人都應該會有喜怒哀樂,直到見到她。雖然只觀察了幾天,但是她總是帶著笑容,然後很自然地和班上熱絡起來。
  也許除了她以外。
  是她自己想要與世隔絕的,她依舊對對方感到厭煩,從考砸了那一次的大考之後她的精神就變得更加纖細與敏銳,她老是覺得自己就要因為太尖銳而碎裂。
  或許她沒有注意到,大概是刻意忽略的緣故,沒有注意到對方的視線。她以為自己是可以混入這個世界、這個空氣之中的人,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格格不入。這件事情也是事後尤琪跟她講,她才有所會意的。
  會開始熱絡起來應該是因為尤琪主動搭話,某個下課她就走近她的座位,座位附近似乎還有排拒他人的空氣在迂迴。她是失足跌落這裡的,她知道她那個大考可以考得更高,她知道。彷彿不重複著對自己說明的話,自己也會跟著墮落。她覺得自己的眼睛看起來特別清晰,不如身旁的人的混濁。其實,她對這段的記憶有些模糊,大概是之後想要搪塞自己所以才刻意遺忘而讓幾年後的自己回想不起來。說是突然熟起來似乎也不為過。
  一開始她的確是不理不睬,但是不久她自己卻也被對方的一股氣魄吸引。與她完全不同的絕望的呼吸頻率,她也感受得到對方活的每分每秒都是慎重、精準的。與自己時而踩空的步伐不同。
  妳,是原本就知道自己會考到這裡所以才如此綽綽有餘的樣子嗎?
  她似乎曾經這樣問過尤琪,但對方卻少見得草草帶過。
  
  班上開始出現班對的時候讓她覺得有些可怖,那對情侶的其中一人也曾經找她講過話,聽了她們之間是怎麼相處的時候,讓她頭皮都發麻,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會突然找她說這些話,或許是對方也隱約察覺到她在各個方面都有所變化,就連她自己好像都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是腫脹的,無限制的膨脹中。
  她在躊躇了一兩年之久,才姑且將尤琪的名字擺到了心中標註最好的朋友的位置。但是她很不安,她是個厭惡變動的人,那段時間裡,父親已經鮮少回家,她只曾經撞見過一次,比起驚喜她卻更加愕然,她曾經以為自己樂愛驚喜這等事物,後來才知道自己討厭會變動的事情,計畫之內與計畫之外的差別讓她連想要自由的呼吸都有困難。
  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她曾經這樣問過對方。而對方第二次草草帶過了回答。

  她那幾年很害怕回家。儘管父母對自己考上什麼學校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在意,但是她仍然有種愧對的心態。那陣子,母親也常常在呻吟,她很怕,她沒有試圖去深入為什麼母親會難過到會發出聲音,可是現在看到這些信她稍微有點了解到,那種疼痛感。她也隱約覺得母親開始變忙了,雖然她早就總在接近午夜的時刻才回家,但是她卻可以看見母親的房間依舊燈火通明,手裡似乎是翻著些信紙,嘴角流洩出來的隻字片語都是黏在一起的音節,她聽不清楚。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紙應該就是放在床頭櫃上喜餅盒裡的那些了。
  她很少進出母親的房間,不論是逃避那股惆悵還是不曉得怎麼安慰。
  爸爸還好嗎?
  曾經在某次午後她這樣細細問道。而母親卻只是苦笑了一下,然後撐起嘴角說了很好啊,若玄,問這做甚麼呢?
  其實,她也不曉得自己過問的原因。為什麼父親要去外地工作呢?總覺得他的理由最初和最後肯定不太一樣吧。她同時也知道自己不是個盡職的女兒,她也對自己的被動感到些許得不耐煩。
  但不論怎麼形容,她都知道自己是靜止不動的。她總是佇立在一個人煙罕至的地方,就算啞了聲音也沒有人到達,但是從眼前掠過的每個身影都只是匆匆走過,她看著移動的事物,更加了解自己有多麼靜止。

九、
  柏油路隱約可以感覺到冒著熱氣,一個人的時候她習慣哼著歌,旁邊就是水溝,鄉下的水溝沒有上頭的蓋子,若是失足就要跌下去。小時候覺得那深不可及,她現在覺得淺的徹底。當年,媽媽沮喪的時候,她什麼也沒做。與其說是沒有意願;與其說是叛逆的離徑,不如說是無法明瞭自己該做什麼。光是循環思考自己要做些甚麼的時候,高中三年就已經匆匆溜走,她覺得她跟不上時間。
  她原本只是想要去台北找個工作,就算是簡單的服務生工作也沒關係,只是想要遠離那個說不上是破碎但是也沒有完整的形體的家,有時最讓人感到難過痛苦的,並不是真正的絕望,而是站在希望的入口卻沒有票根。那個落差比深陷更加令她感到恐懼。
  好險她從來沒有期待父親會回來。
  但這麼跟自己講,卻覺得有些徬徨。

  即使辭掉了工作,但當她閉上眼睛時,在一片漆黑之中她還是看見了一串接著一串的車子疾駛而過,揚塵瀟灑地從她的眼前穿過,身前身後都是不會停下來的車,好像有風在吹著她,即使不知道自然風還是因為車疾駛而激起的廢氣與風的混合。
  母親住進病院後,她還蠻常去探望的,即使說不多話,也沒有再提及父親,彷彿這是禁語,這個家庭並沒有破碎,還在最後一個枝節在,就不會垮。母親堅持等待的心,她從細節看出來了。
  她走進那個家,走進母親的房間裡,用那個打開次數少得可憐的那台電腦上網搜尋了有關於申報失蹤人口的問題。雖然她也不想要讓她的家庭崩解,但是固執的自以為自己仍保有完美和樂的家庭更讓她覺得難以過活。
  
  她拿起家中的電話,打給尤琪,她想要再問一次是不是朋友這件事情。
  但是當她正在撥號的時候,對方的那串數字就顯示在那渺小的螢幕上,她順勢接了起來,她從來沒有接過一個人的電話是這麼乾脆的。
  「喂?若玄嗎?」話筒那頭傳來這樣的聲音,她感覺到對方有複雜的情緒,她低沉了一聲,表示是她。
  「我要結婚了。」突如其來。但是她比想像中的還要冷靜,她以為自己會想要哭泣、大鬧一翻,畢竟從高中到現在若有似無的暗示也改變了她,但她意外的冷靜,她深深的吁了一口氣,感到自己仍舊是真實存在的。
  「恭喜,要約我去喜酒喔。」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一點點哭腔的喜感,即使她沒有想哭的感覺。對方沉默,然後笑了起來,兩人便在話筒裡面咯咯的笑,她受尤琪影響,她們的笑法也變得很相似。
  
  她覺得她原本想問的問題早就有了解答。

  接著,她又轉進了舅舅的書房,面對他的時候,她總是意外地想要向她撒嬌,小時候她也常聽舅舅說他和母親以前的故事。「舅舅,要不要一起去外面吃午餐?」儘管他沒想過目的地。
  舅舅爽朗的答應了,然後開始冗長的介紹離這不遠的那個市區有哪些好吃的要她挑選,在模糊的聽著對方的言語時,她感到眼前一陣矇矓。
 
  她依舊站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裡。豁然間,她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其實要解脫本來就很容易,只是從來就沒有想要過去解脫,現在一回想,她覺得高中三年也沒那麼值得厭惡,她佇立在一個不動的點上,安靜孤絕。
  直到那輛車開了過來,厚重的卡車,車燈時明時滅,卻是她看過最過動容的。
  她好像在夢中或是閉上眼的幻想中看到了那輛車迎向了自己。
  在寂靜的黑,在沒有祕密可以隱藏的地方的黑,一盞燈。
  不如之前從她面前疾駛而過,這輛車在她的眼前停下,彷彿在等待她上去。
  而她也義無反顧的進去了。

  時間還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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