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脖頸一路沿著平緩的乳房,再到大腿相間,水沿著髮絲流下。流過膝蓋的時候,她看見從膝蓋彎進腿窩處,生出大片瘀青。她以手觸摸,輕壓後,感受從膝蓋擴散,燎原一樣生長。
她和海答應明日要去當畫室模特兒,瘀青會讓此事顯得尷尬。她邊想,邊洗淨身體。
手掌滿是泡沫,她反覆以手擦拭自己的身體,包含昨日才剛除去毛髮而光裸的腋下。將手從腰繞到後背,沿著脊椎一節一節擦拭。彷彿在身上繪製畫作一樣,手指沿著鎖骨,胸前,肋骨滑過。指甲刮去,留下紅印。她需要讓自己在台上時,看起來潔淨清白。
她害怕去畫室的時候,老師會走過來問,這片瘀青是怎麼回事?妳還好嗎?被關心讓她感覺很不自在。在認識海之前,她不太在意皮膚上的雀斑,任日光流連在臉頰上。後來總是躲,躲到陰影裡,期待不被找到,期待陰涼又闃暗之處。她遠離日光,為了身體均勻乾淨的色澤,也為避免各式黑斑如水蛭爬上身體,他們總是難以剝除。
瘀青不知何時蔓延,她忘記微血管如何一路破裂。
她將臉湊上鏡子,熱氣碰到冰冷的鏡子,除了一片白,什麼也看不到。
在海邀請她,問她願不願意來當模特兒的時候,海跟她說道,妳的優點是,身體很乾淨。她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她猜想,也許是因為如白紙一樣什麼也沒有。細毛非常軟又少,海邊說,邊摸過她的眉毛。她看到浴室裡的白光照得她面容蠟黃。那罐粉底液快用完了。她想。又想起膝蓋的傷,瘀青像在紙上暈開的顏料,帶著深沉的黑色和黃色。
印象派畫家馬內的弟媳莫里索有一張圖〈沐浴〉,畫裡的女人將自己的髮挽起,她學著那樣做。她會知道莫里索,是因為海很喜歡。海習慣叫名字,貝絲,好像她跟這位印象派畫家很熟一樣。
去年她初次見到海。
沿著公車路線,來到傍山的畫室,靠窗的位置有夕陽灑下。她習慣坐同個位置,不會有人跟她搶。光很刺眼,會曬走繪畫的色澤,離開光照,將畫好的畫放到教室中間的地方看,會發現和原先想的畫面有所落差。
在日光戶外下做畫的印象派,最後畫作依舊放在常溫調濕控制得當的美術館。美術館裡,人們穿著體面,燈光被謹慎的設計,人們端詳畫作裡的自然光繾綣於莫內的茅草堆、睡蓮、海與夕陽與帆船之間。人們感受一切美好,人們紛沓而至又離開。莫里索除了風景,還畫了非常多女人,室內或者室外。到了幾乎只畫女人的地步。
依照往日習慣,她將畫架的腿拉開,讓畫架捧著畫板,將白色素描紙以紙膠帶貼在其上,與平時鉛筆素描所採用的光滑紙張不同,今次為了以炭筆快速繪製陰影,而採用較為粗糙的紙張,她摸過,明確感受到肌理的差異。
坐在畫紙前,越過畫架,她看著海。海看起來年長她幾歲,翹著二郎腿坐在玻璃門進來轉角的沙發上等待。海的耳朵穿滿了洞,但只帶著一個耳環。海盯著手機,快速地敲打螢幕鍵盤。髮隨興地束成馬尾,落下幾綹髮絲在耳畔。
她看著海。直到畫室的老師進來,跟她打招呼。她略顯侷促,慌張又重新注視白紙。老師問她:「怎麼今天這麼早到?」
「學校的課比較早結束。」她說。
「妳可以先練習,紙可以再拿。」老師說。將手放在她的肩上,似乎撥過肩帶,像是筆擦過紙,手撫過顏料。
畫到一半,她假裝要去上廁所,經過海,海正好放下手機,用手撥開頭髮。她聞到頭髮傳來乾淨的香氣。香氣讓她感覺像藍色一樣,像是沙灘上,會聞到的清爽夏天,天空混合著大海的味道。海似乎注意到她,但她裝作沒有察覺。她打開廁所門,脫下內褲,尿出了淅瀝的水。
洗手的時候,她注意到白色的陶瓷水槽被染上了淡淡的藍色。老師說,水彩洗筆應該要用外面的鐵製水槽,避免阻塞。有人沒聽老師的話,偷偷在廁所裡洗筆。走出廁所,又回到她的座位。海看著她,然後走來,坐到了她旁邊的椅凳上。海問她,「妳怎麼這麼早到啊?我看其他人都還沒來。」
「課比較早結束。」她又再說了一次。
「妳知道今天要畫什麼嗎?」
「知道。」
海笑了起來,似乎是笑她太過緊張。
海伸出手臂到她的面前,要她看。她看到刺青,刺出了百合,百合花瓣裡有雌蕊和雄蕊。她有點想摸,但是又不知如何是好。
「這我上個月剛刺的。」
「會很痛嗎?」
比我想的不痛,應該是因為我肉多,剛刺完的時候,皮膚很紅,但後來就慢慢退去了,海說。
海和她抱怨了些她現在念大學的困擾,包含男朋友或女朋友的話題,即將畢業,缺錢和學貸之類,她點頭聆聽又附和。同學們紛紛進來,海跟她說自己要去準備了。海走到廁所,出來時,披著一身白布坐回原先的位置。非常端莊,挺直了背。
老師走到海旁邊,在海的耳畔窸窣幾句,海睜著眼睛點點頭。在看著老師和海講話的時候,她瞄到老師的手,指甲有暗沉的顏料垢。也許是結成塊狀的藍,或者,原先更亮,是暖黃或夕陽黃。老師的手放在海肩膀上的白布,她看到老師捏緊,指節隱約浮出了青筋。白布因為老師的施力,而出現淡淡的皺褶。
海起身,布和皺褶跟著晃動。
海走到畫架群與同學們所圍出的中央,坐在木箱上,將左腿伸直,右手抱著右腿下垂,海扭轉自己的背脊,向著窗外看去,還剩下一點夕陽,夕陽照著她鼻尖亮亮的。老師點開中間的燈,將窗簾給拉上。她看到日光從海的臉由右至左慢慢褪去,像是剝落一層皮。她不能很清楚的看見海的乳房。老師指示海要更左邊一點,或是肢體要更延展,海做得非常自然,彷彿她依照的是自己的心願,而非指令。
隨著動作調整,她看到了海下體的體毛,茂盛又溫馴。她看到海的兩條大腿微微分開,像是支流岔開了河。老師沒有特別指示海的神情,但是海似乎知道該以怎樣的面容出現,宛如帶有情感的雕塑。她好奇海在想什麼,也許什麼都不想。或者,想著男朋友、女朋友、學貸和期末考。
姿勢調整後,她看著海的乳房,想到斷臂維納斯。她對女體陌生,就像她對自己身體內部陌生一樣。
她手握著炭筆,將筆尖放到紙上,她感受到筆摩擦紙的麻癢,穿過她的手臂。要畫海的身體,需要先抓好肩線和骨盆線的位置,那是兩條在三維空間上旋轉的軸,身體具備方向性。她觀察海呼吸的身體起伏。注意到海的腳踝上有塊腫胞,也許是被蚊子叮了腳踝,腫胞的紅像是紅色水彩顏料暈染了紙。她將腫胞也畫了進去,但只有炭色的黑,她以指腹抹過,暈開。
透視這件事情發生在立方體或球體時,很好理解。但是,人體凹凸不平卻又光滑自然,偶有缺陷和傷痕,有時似乎需要錯誤理解,才能更加真實。
炭筆的筆觸落在紙上,漸漸變得僵硬,難以成柔軟的線。血液彷彿一路從指尖結痂至肩頭。老師繞到她這裡時,跟她說,沒關係,妳就放鬆的畫吧。老師這次沒有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手背在後頭。
她無邊無際的畫,放棄刻出細節,她偷瞄到隔壁同學紙上的海,角度的不同,她從畫裡看到了海的手肘。那是從她的角度所看不見的身體部分。紙上的海,已經有了陰影,那位同學沒有將刺青給畫進去,好像百合花並不存在。她想到刺青也算是傷口,和腫胞是同一件事情。
因為畫得太差了,她打算遮掩自己的畫,不讓任何人看到。但她也捨不得毀去畫裡的海。炭芯軟,很容易拂過就暈黑了整張紙,她會等到最後,蹲在畫室角落,以完稿噴膠向著地上的紙張噴,動作必須快速,趕快收進畫袋裡,再也不見。
畫裡的海,漸漸像其他人,比如她自己。她不畫了。站起來看其他角度的海。起身的時候,她瞥見到海的視線跟著她,但又轉回去。
她忘記那天如何在夜晚之前結束,老師又是如何送走同學們。海從廁所裡出來,穿回原本的上衣和牛仔褲,老師站在一旁和海聊天,手上拿著畫筆,和海有說有笑。
她瞥眼見到海攤開手掌給老師看,老師將筆放在海的手掌上來回摩擦,海笑了出來。很癢,海說。下次可以試試看在身體上作畫,妳很適合,她隱約聽見老師對著海說。
她發現周圍已經沒有其他同學,只有她還在收拾。
海看到她,走了過來,拿出手機,滑了一下後,給了她社群帳號。
那之後,海經常跟她聊天。海很會開話題,海稱讚她腦袋好,總是會不斷跟她講心事。儘管海比她年長兩、三歲,她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比較像姐姐。
海後來只再來了一次畫室,腳踝的腫胞成為痂。海說,當模特兒當夠了,體驗夠了,零用錢也拿到了。她問,體驗?海說,對啊,體驗。體驗看看,在很多人前裸體是什麼感覺,感受被人瞻仰又崇拜,是什麼感覺。她想多問那是什麼意思,但又不知從何問起。海當模特兒的錢,後來成為了名牌的皮夾。
海畢業後,去了服飾店上班,偶爾會將過季商品便宜放到社群網站分享給朋友,她跟海買過幾次。海甚至會替她挑選。跟她說,妳適合這個,我幫妳特別保留。海拍給她的是一件白色洋裝。比起自己,她更好奇穿在海身上是什麼感覺,海似乎很少穿裙子。她去造訪海的服飾店的時候,試穿了那件白色洋裝。她試圖要拉後背的拉鍊,但突然轉念。
她隔著布廉問,「海姊,可以幫我拉個拉鍊嗎?」
海馬上說好,她感覺得到鑲嵌水鑽,閃著光亮的海的指甲擦過她的背脊。感覺像白色色鉛筆擦過白紙。
「謝謝。」
「妳的背好白,」海說,「很白,好像比妳的臉還要白。」
她說自己沒有注意過。她沒有想過海會留意她的身體。
粉底液的色號,也是海給的意見。她拿到學校的獎學金後,海拉著她逛百貨公司的一樓。鏡子,玻璃,白色大理石,一切非常潔淨。海說,用這個吧。海在專櫃前停下來,比著包裝精緻的粉底液說。她問,海姊也用這個嗎?海回她,我的顏色比妳再深一點。海伸出手,比在她的手旁邊。海將試用品擦在她的手背上,抹開,顏色滲入肌膚。她比較自己的左右手,抹擦上粉底液的左手背,比右手背完美潔白。
她只在需要的時候化妝。像是在畫布繪圖一樣,她在臉上塗抹,擦上綴滿亮粉的鮮紅色眼影在眼皮上,她需要先閉起一隻眼睛,然後以指腹或眼影刷,將帶著亮粉的淡色從眼頭到眼尾抹過去。
她很久沒在畫室裡看過海,那天,她化了妝。
一開始,是老師問她要不要。她婉拒了,後來海又問她,她答應了。老師說,我就知道要請海來問,妳才會答應。她點點頭說,老師問的話,我比較不好意思。老師說,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以前在大學一周有好幾堂素描課,看到都不想看了。她笑了。
最近在畫室,她開始畫起了自己。她拿著母親用手機隨意拍的照片進行繪製,照片裡的她穿著海給的裙子,面容和鏡子裡的她,看起來就是不太相同。畫裡的她,則更不一致,怎麼樣都不太像自己,老師會走過來,在紙上隨意地幫忙幾撇。
她跟老師討論之後幾天來畫室擔當裸體模特兒的事情。老師交代了一些事項,包含錢和準備時間,老師希望她一早抵達。她點點頭,就坐回畫架前。將畫筆泡入松節油中清洗。
畫室裡只有寥寥幾人,老師和海坐在畫室裡的一角,聊得很開心,她坐在旁邊聽,邊畫。他們談論即將到來的夏天,之後的旅行,隧道另一頭新開的咖啡廳,串流上即將下架的電影。
「是這周末對嗎?妳要來當模特兒。」
「對。」
海向她示範姿勢。海坐在椅上延展身體。她想起去年所看到的海的裸體,她難以忘記。
「已經是去年了,我快忘記那是什麼感覺。」
「怎麼會呢?晚上我們也能來畫。」她聽見老師說。
「只給你畫嗎?」她聽見海笑得很大聲說。
「當然。」她聽見老師帶著笑意的聲音。
有同學在廁所喊叫著水槽溢水,老師離開海的身旁前,碎念了幾句:「一定是顏料堵住,就說不能在廁所裡洗筆了。」她想像水管裡滿是顏料垢淤積,所有色彩全都黯淡成黑,和灰塵及髒污糾纏。
她依舊沒能完成那份自畫像,光是調色就花了些時間,白色洋裝的皺褶上頭流瀉著七彩顏色,隱藏在白色布料之中翻動。每一次抬頭看向照片,都覺得和低頭在調色盤上調出來的有所差異。
晚上她離開畫室,只剩下海和老師兩人。她想要趕快離開,但又很不願走。她慢慢地收拾,說再見之後,到對街看著畫室亮出的黃光,試圖從窗簾的陰影看出些什麼,比如海脫下今日穿的白色絲質無袖上衣與淺色牛仔褲,只給老師看她的裸身,老師能夠精準的在白紙上雕刻出海的身體,甚至畫上海的身體。
但是,她沒有看到海和老師做什麼,黃光只是亮著,窗簾映照不出任何陰影。她轉身,踉蹌,先是膝蓋撞到油畫箱,接著又被絆倒,跌撞到地上。
疼痛快速擴散。畫具散落在地,畫筆滾了滾後停在柏油路肩上。她趴著,讓疼痛離開,一邊覺得十分羞恥,所幸接近深夜,四下無人無車。她緩慢的站了起來,搖晃著,擦了擦膝蓋,揮掉粉塵。憑著路燈微弱的光源,她忍著疼痛,將畫筆一一拾起,重新又放入油畫箱內。
她看著腿和膝蓋上的瘀青,又抬頭看向鏡中的自己。她以浴巾將自己的身體擦乾,套上內褲和睡衣後,離開浴室。
她將頭髮吹乾,膝蓋擦乾,彎好腿,坐在梳妝椅上。她拾起粉底液,按壓後,接近她膚色的濃稠顏料溢出,也許是快用完了,有點少。她以食指和中指並用,塗抹在膝蓋和腿部內側上,一小塊烏黑和紫和青綠漸漸變淡。好像疼痛也消失一樣。但是不夠,她試圖再按壓,只噴出了些膚色的絲。她旋開噴頭,試圖倒出來,她用力甩,太大力了,結果整罐摔在地上,發出聲響,沿著木地板紋路,僅剩的粉底液散開。
她趕忙著擦,試圖拾起,但什麼也沒有。也許用棉花棒可以挖出來,但量遠遠不足遮蓋那大片的烏青色。粉底液沒了。她不知道僅剩這幾天,瘀青會不會好。瘀青似乎愈來愈大片,也許皮膚下,血管還正在破裂。
深夜裡,輾轉難以入睡。她想到即將抵達的明日,就萬分不安。她還沒準備好被看,像是還沒烤好,就匆匆上架的麵包。內裡都是生的麵團。而此時,卻又多了一片髒污。
她夢見自己的子宮膨脹,變得愈來愈大,擠開她身體裡的臟器,她從口中先是嘔出喉嚨,食道,然後是胃,接著是腸,腸子一條條拉出來,她感覺自己像手套或絲襪在翻面,無意識在尋找終端,折返的點。她在床上醒來,還未天明,而只是凌晨,窗外遠方有著鳥鳴,日光朦朧。
油畫箱。在微煦日光裡,她想到了方法。她想到展間裡的雕塑品,老師所參與的身體彩繪,又想到老師的筆擦過海的手掌心。她下床,走到房外。她走入窄小公寓裡的餐廳,點燈,離臥室房門只有幾米。將隨意擺置在地上的油畫箱打開,箱內仍然保持著散亂。她端詳顏料和調色盤。她希望自己的身體真的像海說的一樣。
拿起調色盤,盤面有著凝結的顏料,七彩的白表面硬成痂。她摸,用指甲摳。薄薄的硬皮碎裂出縫,油畫顏料溢出。她抽出畫筆,旋開油,倒入洗筆壺,嗆鼻的松脂蒸餾味道散開。她坐在地上,彎起腿,她看到擴散的瘀青,又生長開了,綻出更多青紫色。瘀青轉入腿部內側。她呼吸,感受到胸腔的膨脹。她開始調顏料。要接近自己的膚色,先是一點米白,然後混入一滴灰,接著是青藍色,配上玫瑰紅和暖橘。她以畫筆搔癢著調色盤。
她將畫筆筆尖碰觸到自己的膝蓋。當顏料悄悄流過她的身體時,她發現這顏色和自己的身體相差過多。看起來會很像結了硬塊。她沾了調色盤上的白色試圖再調整色澤,直接抹到膝蓋上。但還是有點落差,細看的話,膚色並不均勻。她試圖起身調整,結果腿上的顏料沾到了睡褲。
索性脫下,將薄睡褲丟置到一旁。如果她能畫得好,能夠把這一切掩去,待會日出出現,她就能收拾,直接到畫室。沒有人會發現異狀,她的身體會很完美,像她看到海那天一樣。
她再度開始調顏色,需要更接近,現在還不夠像。需要青紫色,除了覆蓋,還要假裝裡面有血。她將藍色混入了點灰,又沾了一點點紅,然後,黃綠色,最後需要很大片的白。她刷開,必須要讓顏料和身體沒有界線,甚至得要畫出實際陰影。要假裝光存在。
顏色必須不斷延伸,她將顏料覆蓋在瘀青上的時候,因為施力,感受到疼痛,還有些冰涼感。她一遍遍的感受到因畫筆來回,而彷彿縫補的搔癢。她想到海也笑出來了,她想笑,但感覺不太對。
她脫下衣服,沒穿著內衣。她想著,我只是想看腿的膚色和腹部的有什麼差異。接著,她脫下內褲,全身的衣服都離開了她。
然後,她用畫筆滑過自己的乳房下緣,稍微深了點的顏色跟著筆尖走,使得那像是陰影。她身體的起伏,像平緩的丘陵,麻癢像草,一片一片絨絨地生長,臟器萎縮,身體乾癟。她沒有像海那樣優美的曲線,好像生來就能夠懷抱他人。
她懷疑自己乳房能夠哺育人類幼體。即使如此,也有著乳腺。她沾了點白,試圖均勻色澤。她想像著位置,沿著那條腺體劃開,顏料經過,出現了比身體更淡的畫線,由於光照,有些線條似乎融進身體內。
她以左手抹開肚腹上紅色的斑斕。她揣想著,海示範給她的姿勢,她端坐在地上,開始延展自己的左腿。她想到海也曾經示範給她看,怎麼使用月亮杯,在窄小的服飾店,陰暗的倉庫內,新進的衣服被塑膠包好放在層架中,只有一盞白熾燈,照出房裡的塵埃。海捏住月亮杯,蹲姿作勢解釋該如何將此物放入身體的內側。通過陰道,放進去,海邊說邊笑,邊搖著屁股。
延展左腿的時候,她施了點力氣,血液在肌膚之下擴散,緩緩流動。破裂的傷口也許持續破裂。薄薄的顏料則傾覆在肌膚上,能隱隱的看到大片烏青。她不再在意傷口如何來的,讓它消失比較重要。
調來的顏色已經接近她身體的色澤了。她願意塗得更多,為了讓顏料與身體的接縫消失,為了讓瘀青徹底不見於他人目光。她一路畫到了腳踝,又往上抹到了腿根。以一種漸弱的方式,試圖消彌顏色的差異。她想到有次,和海在河濱公園騎腳踏車的時候(似乎還有畫室的其他人,也許有老師,但是她忘了),她很快樂。她快樂風吹過河,吹過淡淡的草綠,汽車川流而過橋的噪音像金黃色,低沉的震盪是青黑色,陰天,即將下雨的灰,海綻開的笑容如紅,遠方大屯山群深處的岩漿滾燙,流過地底最深處,一切自然快樂。像是一幅圖,她看得見那個畫面。她不會在畫面裡,她不需要。
溫暖的血汩汩流出。就像劃開了傷口,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卻無法控制傷口冒血。
她慌忙地起身,裸著身體,身上綴著顏料,去找衛生紙。當她抹去經血的時候,混入了腿根的顏料,顏料和血味混在一起的味道,令她作嘔。她擦去地上的血跡和顏料,衝去浴室,將衛生紙給丟到垃圾桶裡。來不及關門,她沒有想的太多,拿起蓮蓬頭,就打算沖淨自己的下體。膝蓋與腿部內側瘀青上的顏料,被水潑到,畫作變得殘破不堪。
關掉水龍頭的時候,她聽到門邊傳來的聲響。怎麼這麼吵?是母親的聲音。母親看著她的裸身,顏料和血流過的身體。她衝去關門,喊著,我月經來了。她喘氣,接著說,很快就處裡完了。她將自己的身體擦乾,但總是擦到遮掩的膚色。瘀青變得斑駁,像感覺沒中獎,就沒刮乾淨的刮刮樂。當她走出浴室的時候,母親已回房。好像剛剛瞥見到她裸體的人,只是母親的幽魂。
她將月亮杯折好,蹲著放入身體裡。她離開浴室,重新回到方才作畫的地方,再次面對她的畫布,就像面對每周在畫室,都只畫了一點點的自畫像。她很願意花時間細緻的雕刻,一點點靠近。
摸著瘀青,以及其上有些乾涸的顏料。她不確定還來不來得及繼續塗,但她有點不在意了,因為血流經她,流經所有。血會每個月抵達流出身體,躲又躲不著,日光一樣拂過鼻尖,黑色激素會浮出,身上會有毛有色澤有皺紋流過,一切茂盛生長。她摸著就心生一股憐愛,撫摸癢痛的傷口,有時候十分舒服,並非全然不好的事情。
套上白色洋裝,海替她挑的那件。然後,她離開家門。一早,陽光冷淡,她等公車去畫室,和周間去作畫的她不同,她不需攜帶什麼,只要帶著自己還有她的瘀青。不用再看了,那不是被看的人需要做的事情。
端坐在木箱上,她看向前方。想著老師指甲裡或水槽水管裡的顏料垢,想著海的胸部和自己的背,想著浪潮或瘀青。老師也好,海也好,沒有任何人問她膝蓋和大腿上斑駁的瘀青。她發現他們只能看,什麼也說不出口。窗外的光流過她,她覺得曬在溫暖之下很舒服。老師要海拉上窗簾,海過去拉上了。她看著海的動作,海的背好像也看著她。
光拂過她,像剝去一層皮,斑駁的瘀青和顏料,在畫室裡的日光燈下照起來像畫一樣。海經過她,在眾目睽睽的畫群裡,手輕揉過她的脖頸。
「好漂亮呀,像畫一樣。」她聽見海的低語。她知道海指的是那片瘀青。
視線往前。她瞄向一旁白牆上的一抹藍點。一直到結束之前,她都會注視著這個點,不會有任何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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