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31日 星期四

2024新北市文學獎/瘀青

從脖頸一路沿著平緩的乳房,再到大腿相間,水沿著髮絲流下。流過膝蓋的時候,她看見從膝蓋彎進腿窩處,生出大片瘀青。她以手觸摸,輕壓後,感受從膝蓋擴散,燎原一樣生長。

她和海答應明日要去當畫室模特兒,瘀青會讓此事顯得尷尬。她邊想,邊洗淨身體。

手掌滿是泡沫,她反覆以手擦拭自己的身體,包含昨日才剛除去毛髮而光裸的腋下。將手從腰繞到後背,沿著脊椎一節一節擦拭。彷彿在身上繪製畫作一樣,手指沿著鎖骨,胸前,肋骨滑過。指甲刮去,留下紅印。她需要讓自己在台上時,看起來潔淨清白。

她害怕去畫室的時候,老師會走過來問,這片瘀青是怎麼回事?妳還好嗎?被關心讓她感覺很不自在。在認識海之前,她不太在意皮膚上的雀斑,任日光流連在臉頰上。後來總是躲,躲到陰影裡,期待不被找到,期待陰涼又闃暗之處。她遠離日光,為了身體均勻乾淨的色澤,也為避免各式黑斑如水蛭爬上身體,他們總是難以剝除。

瘀青不知何時蔓延,她忘記微血管如何一路破裂。

她將臉湊上鏡子,熱氣碰到冰冷的鏡子,除了一片白,什麼也看不到。

在海邀請她,問她願不願意來當模特兒的時候,海跟她說道,妳的優點是,身體很乾淨。她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她猜想,也許是因為如白紙一樣什麼也沒有。細毛非常軟又少,海邊說,邊摸過她的眉毛。她看到浴室裡的白光照得她面容蠟黃。那罐粉底液快用完了。她想。又想起膝蓋的傷,瘀青像在紙上暈開的顏料,帶著深沉的黑色和黃色。

印象派畫家馬內的弟媳莫里索有一張圖〈沐浴〉,畫裡的女人將自己的髮挽起,她學著那樣做。她會知道莫里索,是因為海很喜歡。海習慣叫名字,貝絲,好像她跟這位印象派畫家很熟一樣。

去年她初次見到海。

沿著公車路線,來到傍山的畫室,靠窗的位置有夕陽灑下。她習慣坐同個位置,不會有人跟她搶。光很刺眼,會曬走繪畫的色澤,離開光照,將畫好的畫放到教室中間的地方看,會發現和原先想的畫面有所落差。

在日光戶外下做畫的印象派,最後畫作依舊放在常溫調濕控制得當的美術館。美術館裡,人們穿著體面,燈光被謹慎的設計,人們端詳畫作裡的自然光繾綣於莫內的茅草堆、睡蓮、海與夕陽與帆船之間。人們感受一切美好,人們紛沓而至又離開。莫里索除了風景,還畫了非常多女人,室內或者室外。到了幾乎只畫女人的地步。

依照往日習慣,她將畫架的腿拉開,讓畫架捧著畫板,將白色素描紙以紙膠帶貼在其上,與平時鉛筆素描所採用的光滑紙張不同,今次為了以炭筆快速繪製陰影,而採用較為粗糙的紙張,她摸過,明確感受到肌理的差異。

坐在畫紙前,越過畫架,她看著海。海看起來年長她幾歲,翹著二郎腿坐在玻璃門進來轉角的沙發上等待。海的耳朵穿滿了洞,但只帶著一個耳環。海盯著手機,快速地敲打螢幕鍵盤。髮隨興地束成馬尾,落下幾綹髮絲在耳畔。

她看著海。直到畫室的老師進來,跟她打招呼。她略顯侷促,慌張又重新注視白紙。老師問她:「怎麼今天這麼早到?」

「學校的課比較早結束。」她說。

「妳可以先練習,紙可以再拿。」老師說。將手放在她的肩上,似乎撥過肩帶,像是筆擦過紙,手撫過顏料。

畫到一半,她假裝要去上廁所,經過海,海正好放下手機,用手撥開頭髮。她聞到頭髮傳來乾淨的香氣。香氣讓她感覺像藍色一樣,像是沙灘上,會聞到的清爽夏天,天空混合著大海的味道。海似乎注意到她,但她裝作沒有察覺。她打開廁所門,脫下內褲,尿出了淅瀝的水。

洗手的時候,她注意到白色的陶瓷水槽被染上了淡淡的藍色。老師說,水彩洗筆應該要用外面的鐵製水槽,避免阻塞。有人沒聽老師的話,偷偷在廁所裡洗筆。走出廁所,又回到她的座位。海看著她,然後走來,坐到了她旁邊的椅凳上。海問她,「妳怎麼這麼早到啊?我看其他人都還沒來。」

「課比較早結束。」她又再說了一次。

「妳知道今天要畫什麼嗎?」

「知道。」

海笑了起來,似乎是笑她太過緊張。

海伸出手臂到她的面前,要她看。她看到刺青,刺出了百合,百合花瓣裡有雌蕊和雄蕊。她有點想摸,但是又不知如何是好。

「這我上個月剛刺的。」

「會很痛嗎?」

比我想的不痛,應該是因為我肉多,剛刺完的時候,皮膚很紅,但後來就慢慢退去了,海說。

海和她抱怨了些她現在念大學的困擾,包含男朋友或女朋友的話題,即將畢業,缺錢和學貸之類,她點頭聆聽又附和。同學們紛紛進來,海跟她說自己要去準備了。海走到廁所,出來時,披著一身白布坐回原先的位置。非常端莊,挺直了背。

老師走到海旁邊,在海的耳畔窸窣幾句,海睜著眼睛點點頭。在看著老師和海講話的時候,她瞄到老師的手,指甲有暗沉的顏料垢。也許是結成塊狀的藍,或者,原先更亮,是暖黃或夕陽黃。老師的手放在海肩膀上的白布,她看到老師捏緊,指節隱約浮出了青筋。白布因為老師的施力,而出現淡淡的皺褶。

海起身,布和皺褶跟著晃動。

海走到畫架群與同學們所圍出的中央,坐在木箱上,將左腿伸直,右手抱著右腿下垂,海扭轉自己的背脊,向著窗外看去,還剩下一點夕陽,夕陽照著她鼻尖亮亮的。老師點開中間的燈,將窗簾給拉上。她看到日光從海的臉由右至左慢慢褪去,像是剝落一層皮。她不能很清楚的看見海的乳房。老師指示海要更左邊一點,或是肢體要更延展,海做得非常自然,彷彿她依照的是自己的心願,而非指令。

隨著動作調整,她看到了海下體的體毛,茂盛又溫馴。她看到海的兩條大腿微微分開,像是支流岔開了河。老師沒有特別指示海的神情,但是海似乎知道該以怎樣的面容出現,宛如帶有情感的雕塑。她好奇海在想什麼,也許什麼都不想。或者,想著男朋友、女朋友、學貸和期末考。

姿勢調整後,她看著海的乳房,想到斷臂維納斯。她對女體陌生,就像她對自己身體內部陌生一樣。

她手握著炭筆,將筆尖放到紙上,她感受到筆摩擦紙的麻癢,穿過她的手臂。要畫海的身體,需要先抓好肩線和骨盆線的位置,那是兩條在三維空間上旋轉的軸,身體具備方向性。她觀察海呼吸的身體起伏。注意到海的腳踝上有塊腫胞,也許是被蚊子叮了腳踝,腫胞的紅像是紅色水彩顏料暈染了紙。她將腫胞也畫了進去,但只有炭色的黑,她以指腹抹過,暈開。

透視這件事情發生在立方體或球體時,很好理解。但是,人體凹凸不平卻又光滑自然,偶有缺陷和傷痕,有時似乎需要錯誤理解,才能更加真實。

炭筆的筆觸落在紙上,漸漸變得僵硬,難以成柔軟的線。血液彷彿一路從指尖結痂至肩頭。老師繞到她這裡時,跟她說,沒關係,妳就放鬆的畫吧。老師這次沒有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手背在後頭。

她無邊無際的畫,放棄刻出細節,她偷瞄到隔壁同學紙上的海,角度的不同,她從畫裡看到了海的手肘。那是從她的角度所看不見的身體部分。紙上的海,已經有了陰影,那位同學沒有將刺青給畫進去,好像百合花並不存在。她想到刺青也算是傷口,和腫胞是同一件事情。

因為畫得太差了,她打算遮掩自己的畫,不讓任何人看到。但她也捨不得毀去畫裡的海。炭芯軟,很容易拂過就暈黑了整張紙,她會等到最後,蹲在畫室角落,以完稿噴膠向著地上的紙張噴,動作必須快速,趕快收進畫袋裡,再也不見。

畫裡的海,漸漸像其他人,比如她自己。她不畫了。站起來看其他角度的海。起身的時候,她瞥見到海的視線跟著她,但又轉回去。

她忘記那天如何在夜晚之前結束,老師又是如何送走同學們。海從廁所裡出來,穿回原本的上衣和牛仔褲,老師站在一旁和海聊天,手上拿著畫筆,和海有說有笑。

她瞥眼見到海攤開手掌給老師看,老師將筆放在海的手掌上來回摩擦,海笑了出來。很癢,海說。下次可以試試看在身體上作畫,妳很適合,她隱約聽見老師對著海說。

她發現周圍已經沒有其他同學,只有她還在收拾。

海看到她,走了過來,拿出手機,滑了一下後,給了她社群帳號。

那之後,海經常跟她聊天。海很會開話題,海稱讚她腦袋好,總是會不斷跟她講心事。儘管海比她年長兩、三歲,她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比較像姐姐。

海後來只再來了一次畫室,腳踝的腫胞成為痂。海說,當模特兒當夠了,體驗夠了,零用錢也拿到了。她問,體驗?海說,對啊,體驗。體驗看看,在很多人前裸體是什麼感覺,感受被人瞻仰又崇拜,是什麼感覺。她想多問那是什麼意思,但又不知從何問起。海當模特兒的錢,後來成為了名牌的皮夾。

海畢業後,去了服飾店上班,偶爾會將過季商品便宜放到社群網站分享給朋友,她跟海買過幾次。海甚至會替她挑選。跟她說,妳適合這個,我幫妳特別保留。海拍給她的是一件白色洋裝。比起自己,她更好奇穿在海身上是什麼感覺,海似乎很少穿裙子。她去造訪海的服飾店的時候,試穿了那件白色洋裝。她試圖要拉後背的拉鍊,但突然轉念。

她隔著布廉問,「海姊,可以幫我拉個拉鍊嗎?」

海馬上說好,她感覺得到鑲嵌水鑽,閃著光亮的海的指甲擦過她的背脊。感覺像白色色鉛筆擦過白紙。

「謝謝。」

「妳的背好白,」海說,「很白,好像比妳的臉還要白。」

她說自己沒有注意過。她沒有想過海會留意她的身體。

粉底液的色號,也是海給的意見。她拿到學校的獎學金後,海拉著她逛百貨公司的一樓。鏡子,玻璃,白色大理石,一切非常潔淨。海說,用這個吧。海在專櫃前停下來,比著包裝精緻的粉底液說。她問,海姊也用這個嗎?海回她,我的顏色比妳再深一點。海伸出手,比在她的手旁邊。海將試用品擦在她的手背上,抹開,顏色滲入肌膚。她比較自己的左右手,抹擦上粉底液的左手背,比右手背完美潔白。

她只在需要的時候化妝。像是在畫布繪圖一樣,她在臉上塗抹,擦上綴滿亮粉的鮮紅色眼影在眼皮上,她需要先閉起一隻眼睛,然後以指腹或眼影刷,將帶著亮粉的淡色從眼頭到眼尾抹過去。

她很久沒在畫室裡看過海,那天,她化了妝。

一開始,是老師問她要不要。她婉拒了,後來海又問她,她答應了。老師說,我就知道要請海來問,妳才會答應。她點點頭說,老師問的話,我比較不好意思。老師說,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以前在大學一周有好幾堂素描課,看到都不想看了。她笑了。

最近在畫室,她開始畫起了自己。她拿著母親用手機隨意拍的照片進行繪製,照片裡的她穿著海給的裙子,面容和鏡子裡的她,看起來就是不太相同。畫裡的她,則更不一致,怎麼樣都不太像自己,老師會走過來,在紙上隨意地幫忙幾撇。

她跟老師討論之後幾天來畫室擔當裸體模特兒的事情。老師交代了一些事項,包含錢和準備時間,老師希望她一早抵達。她點點頭,就坐回畫架前。將畫筆泡入松節油中清洗。

畫室裡只有寥寥幾人,老師和海坐在畫室裡的一角,聊得很開心,她坐在旁邊聽,邊畫。他們談論即將到來的夏天,之後的旅行,隧道另一頭新開的咖啡廳,串流上即將下架的電影。

「是這周末對嗎?妳要來當模特兒。」

「對。」

海向她示範姿勢。海坐在椅上延展身體。她想起去年所看到的海的裸體,她難以忘記。

「已經是去年了,我快忘記那是什麼感覺。」

「怎麼會呢?晚上我們也能來畫。」她聽見老師說。

「只給你畫嗎?」她聽見海笑得很大聲說。

「當然。」她聽見老師帶著笑意的聲音。

有同學在廁所喊叫著水槽溢水,老師離開海的身旁前,碎念了幾句:「一定是顏料堵住,就說不能在廁所裡洗筆了。」她想像水管裡滿是顏料垢淤積,所有色彩全都黯淡成黑,和灰塵及髒污糾纏。

她依舊沒能完成那份自畫像,光是調色就花了些時間,白色洋裝的皺褶上頭流瀉著七彩顏色,隱藏在白色布料之中翻動。每一次抬頭看向照片,都覺得和低頭在調色盤上調出來的有所差異。

晚上她離開畫室,只剩下海和老師兩人。她想要趕快離開,但又很不願走。她慢慢地收拾,說再見之後,到對街看著畫室亮出的黃光,試圖從窗簾的陰影看出些什麼,比如海脫下今日穿的白色絲質無袖上衣與淺色牛仔褲,只給老師看她的裸身,老師能夠精準的在白紙上雕刻出海的身體,甚至畫上海的身體。

但是,她沒有看到海和老師做什麼,黃光只是亮著,窗簾映照不出任何陰影。她轉身,踉蹌,先是膝蓋撞到油畫箱,接著又被絆倒,跌撞到地上。

疼痛快速擴散。畫具散落在地,畫筆滾了滾後停在柏油路肩上。她趴著,讓疼痛離開,一邊覺得十分羞恥,所幸接近深夜,四下無人無車。她緩慢的站了起來,搖晃著,擦了擦膝蓋,揮掉粉塵。憑著路燈微弱的光源,她忍著疼痛,將畫筆一一拾起,重新又放入油畫箱內。

她看著腿和膝蓋上的瘀青,又抬頭看向鏡中的自己。她以浴巾將自己的身體擦乾,套上內褲和睡衣後,離開浴室。

她將頭髮吹乾,膝蓋擦乾,彎好腿,坐在梳妝椅上。她拾起粉底液,按壓後,接近她膚色的濃稠顏料溢出,也許是快用完了,有點少。她以食指和中指並用,塗抹在膝蓋和腿部內側上,一小塊烏黑和紫和青綠漸漸變淡。好像疼痛也消失一樣。但是不夠,她試圖再按壓,只噴出了些膚色的絲。她旋開噴頭,試圖倒出來,她用力甩,太大力了,結果整罐摔在地上,發出聲響,沿著木地板紋路,僅剩的粉底液散開。

她趕忙著擦,試圖拾起,但什麼也沒有。也許用棉花棒可以挖出來,但量遠遠不足遮蓋那大片的烏青色。粉底液沒了。她不知道僅剩這幾天,瘀青會不會好。瘀青似乎愈來愈大片,也許皮膚下,血管還正在破裂。

深夜裡,輾轉難以入睡。她想到即將抵達的明日,就萬分不安。她還沒準備好被看,像是還沒烤好,就匆匆上架的麵包。內裡都是生的麵團。而此時,卻又多了一片髒污。

她夢見自己的子宮膨脹,變得愈來愈大,擠開她身體裡的臟器,她從口中先是嘔出喉嚨,食道,然後是胃,接著是腸,腸子一條條拉出來,她感覺自己像手套或絲襪在翻面,無意識在尋找終端,折返的點。她在床上醒來,還未天明,而只是凌晨,窗外遠方有著鳥鳴,日光朦朧。

油畫箱。在微煦日光裡,她想到了方法。她想到展間裡的雕塑品,老師所參與的身體彩繪,又想到老師的筆擦過海的手掌心。她下床,走到房外。她走入窄小公寓裡的餐廳,點燈,離臥室房門只有幾米。將隨意擺置在地上的油畫箱打開,箱內仍然保持著散亂。她端詳顏料和調色盤。她希望自己的身體真的像海說的一樣。

拿起調色盤,盤面有著凝結的顏料,七彩的白表面硬成痂。她摸,用指甲摳。薄薄的硬皮碎裂出縫,油畫顏料溢出。她抽出畫筆,旋開油,倒入洗筆壺,嗆鼻的松脂蒸餾味道散開。她坐在地上,彎起腿,她看到擴散的瘀青,又生長開了,綻出更多青紫色。瘀青轉入腿部內側。她呼吸,感受到胸腔的膨脹。她開始調顏料。要接近自己的膚色,先是一點米白,然後混入一滴灰,接著是青藍色,配上玫瑰紅和暖橘。她以畫筆搔癢著調色盤。

她將畫筆筆尖碰觸到自己的膝蓋。當顏料悄悄流過她的身體時,她發現這顏色和自己的身體相差過多。看起來會很像結了硬塊。她沾了調色盤上的白色試圖再調整色澤,直接抹到膝蓋上。但還是有點落差,細看的話,膚色並不均勻。她試圖起身調整,結果腿上的顏料沾到了睡褲。

索性脫下,將薄睡褲丟置到一旁。如果她能畫得好,能夠把這一切掩去,待會日出出現,她就能收拾,直接到畫室。沒有人會發現異狀,她的身體會很完美,像她看到海那天一樣。

她再度開始調顏色,需要更接近,現在還不夠像。需要青紫色,除了覆蓋,還要假裝裡面有血。她將藍色混入了點灰,又沾了一點點紅,然後,黃綠色,最後需要很大片的白。她刷開,必須要讓顏料和身體沒有界線,甚至得要畫出實際陰影。要假裝光存在。

顏色必須不斷延伸,她將顏料覆蓋在瘀青上的時候,因為施力,感受到疼痛,還有些冰涼感。她一遍遍的感受到因畫筆來回,而彷彿縫補的搔癢。她想到海也笑出來了,她想笑,但感覺不太對。

她脫下衣服,沒穿著內衣。她想著,我只是想看腿的膚色和腹部的有什麼差異。接著,她脫下內褲,全身的衣服都離開了她。

然後,她用畫筆滑過自己的乳房下緣,稍微深了點的顏色跟著筆尖走,使得那像是陰影。她身體的起伏,像平緩的丘陵,麻癢像草,一片一片絨絨地生長,臟器萎縮,身體乾癟。她沒有像海那樣優美的曲線,好像生來就能夠懷抱他人。

她懷疑自己乳房能夠哺育人類幼體。即使如此,也有著乳腺。她沾了點白,試圖均勻色澤。她想像著位置,沿著那條腺體劃開,顏料經過,出現了比身體更淡的畫線,由於光照,有些線條似乎融進身體內。

她以左手抹開肚腹上紅色的斑斕。她揣想著,海示範給她的姿勢,她端坐在地上,開始延展自己的左腿。她想到海也曾經示範給她看,怎麼使用月亮杯,在窄小的服飾店,陰暗的倉庫內,新進的衣服被塑膠包好放在層架中,只有一盞白熾燈,照出房裡的塵埃。海捏住月亮杯,蹲姿作勢解釋該如何將此物放入身體的內側。通過陰道,放進去,海邊說邊笑,邊搖著屁股。

延展左腿的時候,她施了點力氣,血液在肌膚之下擴散,緩緩流動。破裂的傷口也許持續破裂。薄薄的顏料則傾覆在肌膚上,能隱隱的看到大片烏青。她不再在意傷口如何來的,讓它消失比較重要。

調來的顏色已經接近她身體的色澤了。她願意塗得更多,為了讓顏料與身體的接縫消失,為了讓瘀青徹底不見於他人目光。她一路畫到了腳踝,又往上抹到了腿根。以一種漸弱的方式,試圖消彌顏色的差異。她想到有次,和海在河濱公園騎腳踏車的時候(似乎還有畫室的其他人,也許有老師,但是她忘了),她很快樂。她快樂風吹過河,吹過淡淡的草綠,汽車川流而過橋的噪音像金黃色,低沉的震盪是青黑色,陰天,即將下雨的灰,海綻開的笑容如紅,遠方大屯山群深處的岩漿滾燙,流過地底最深處,一切自然快樂。像是一幅圖,她看得見那個畫面。她不會在畫面裡,她不需要。

溫暖的血汩汩流出。就像劃開了傷口,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卻無法控制傷口冒血。

她慌忙地起身,裸著身體,身上綴著顏料,去找衛生紙。當她抹去經血的時候,混入了腿根的顏料,顏料和血味混在一起的味道,令她作嘔。她擦去地上的血跡和顏料,衝去浴室,將衛生紙給丟到垃圾桶裡。來不及關門,她沒有想的太多,拿起蓮蓬頭,就打算沖淨自己的下體。膝蓋與腿部內側瘀青上的顏料,被水潑到,畫作變得殘破不堪。

關掉水龍頭的時候,她聽到門邊傳來的聲響。怎麼這麼吵?是母親的聲音。母親看著她的裸身,顏料和血流過的身體。她衝去關門,喊著,我月經來了。她喘氣,接著說,很快就處裡完了。她將自己的身體擦乾,但總是擦到遮掩的膚色。瘀青變得斑駁,像感覺沒中獎,就沒刮乾淨的刮刮樂。當她走出浴室的時候,母親已回房。好像剛剛瞥見到她裸體的人,只是母親的幽魂。

她將月亮杯折好,蹲著放入身體裡。她離開浴室,重新回到方才作畫的地方,再次面對她的畫布,就像面對每周在畫室,都只畫了一點點的自畫像。她很願意花時間細緻的雕刻,一點點靠近。

摸著瘀青,以及其上有些乾涸的顏料。她不確定還來不來得及繼續塗,但她有點不在意了,因為血流經她,流經所有。血會每個月抵達流出身體,躲又躲不著,日光一樣拂過鼻尖,黑色激素會浮出,身上會有毛有色澤有皺紋流過,一切茂盛生長。她摸著就心生一股憐愛,撫摸癢痛的傷口,有時候十分舒服,並非全然不好的事情。

套上白色洋裝,海替她挑的那件。然後,她離開家門。一早,陽光冷淡,她等公車去畫室,和周間去作畫的她不同,她不需攜帶什麼,只要帶著自己還有她的瘀青。不用再看了,那不是被看的人需要做的事情。

端坐在木箱上,她看向前方。想著老師指甲裡或水槽水管裡的顏料垢,想著海的胸部和自己的背,想著浪潮或瘀青。老師也好,海也好,沒有任何人問她膝蓋和大腿上斑駁的瘀青。她發現他們只能看,什麼也說不出口。窗外的光流過她,她覺得曬在溫暖之下很舒服。老師要海拉上窗簾,海過去拉上了。她看著海的動作,海的背好像也看著她。

光拂過她,像剝去一層皮,斑駁的瘀青和顏料,在畫室裡的日光燈下照起來像畫一樣。海經過她,在眾目睽睽的畫群裡,手輕揉過她的脖頸。

「好漂亮呀,像畫一樣。」她聽見海的低語。她知道海指的是那片瘀青。

視線往前。她瞄向一旁白牆上的一抹藍點。一直到結束之前,她都會注視著這個點,不會有任何人發現。


2024年10月14日 星期一

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夏之卵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原文刊載於印刻文學10月號/2024第254期)

我記得胎兒時做的夢。

在羊水裡漂浮,我將自己縮起,肉腔如世界。血流過我身的感覺很鮮明,身體不完全屬於我。夢裡,我聽見暴風雪的聲音,直到聲音逐漸變得清晰,我才意識到那不是雪,而是夏天裡,冰雹墜落擊打天窗的聲響,伴隨著午後的陣雷轟鳴。

我無法移動,無法逃跑,是顆孤單的肉瘤。

沒有時間的地方,像宇宙一樣。

如宇宙一樣,我感覺到自己的日日膨脹,細胞之間不斷擴張,出現了更多新的細胞,每顆細胞有著同樣的基因序列。如此微小的雙股螺旋,藏有關於我的所有密碼。每一顆細胞都是小小的我。

直到光出現。光將我從幽暗硬生剝開。風灌入口鼻,我第一次呼吸,感到空氣充盈肺部臟器,身體像手風琴一樣被拉長鼓脹,我感到疼痛,嚎啕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

她看起來快死了。整身是汗和血,像跳海自殺後,從水裡打撈上岸那樣濕,髮絲貼著臉。護士要幫我們拍照,我沒看鏡頭,邊哭邊適應過量的光。我在夏日的正午整點出生。母親說,當時的我皺著一張臉,看起來很醜。她那時候,只是因為太累了才沒笑場,要不然她應該會放聲大笑。

我學會的第一個名詞是湘茹,母親的名字。她拿起紙筆,在不識字的我面前寫字,她看我不得要領,要我張開雙手,並以指腹在我的手掌上筆畫了她的名字。我記得那份感覺,感受到一堆線條混亂的拼接,線條彼此之間毫無關聯。發音沒有問題,我模仿著她的嘴,發出了這兩個字的聲音,很輕很輕。母親要我稱呼她為湘茹。

湘茹的說法是,她不想被稱為母親,「聽起來有點太偉大了。」

自有意識以來,我與湘茹衣食無虞,住在市中心的高樓大廈裡。從幼稚園到高中,湘茹總是會跟學校的師長說,「小茉的父親在海外工作,再請多多照顧她。」就這樣瞞著眾人我們是單親家庭的事實。

對父親,乃至於單親家庭的概念理解,晚於我知道太陽系裡有九顆行星(後來的冥王星被永久除名又是另一個故事),晚於我知道夏至之後夜晚會逐漸變長,晚於我知道聖誕節會有白鬍子的老爺爺駕著雪橇和麋鹿通過煙囪給予一年一度的禮物。幼稚園時的朋友跟我說,她發現聖誕老公公是她爸爸扮演的,她說好難過,邊說邊回想的時候,還開始抽泣。老師罵我,怎麼惹哭別人,我百口莫辯,朋友帶著哭腔幫我撇清責任。老師聽到我朋友的解釋,臉上面帶著微笑,抱著她,拍著她的背安慰說,「這樣代表你爸爸很愛你。」

那天放學,湘茹一如往常在門口接我,我穿完鞋後,走在她的旁邊,問她:「我也有父親,對嗎?」

「我們不是講好,若有別人問,就說爸爸在國外工作了嗎?」

「我是認真問,我也有父親吧?」

我們走到賓士車前,她穿著細跟高跟鞋,回頭蹲下向小小的我微笑,「當然有,不然你怎麼出生?」

正當我坐入車內,鬆了一口氣,想著,我跟其他人果然一模一樣時,她關上駕駛座車門說:「我把那男的殺了,不然我們哪來的錢坐賓士。」聽到的當下,我如坐針氈。即使是幼稚園的我,也知道把人殺了,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在此之前,我有好幾次被湘茹騙過的經驗。比如她騙我,冰箱裡的布丁是被冰箱精靈吃掉了,不然精靈會死掉。其實根本是她自己貪吃吃掉。又比如,她騙我說曾經當過太空人,回望地球像一顆漂亮的藍色玻璃珠,我聽得好生羨慕。隔幾天才跟我講說那是謊話,還大肆嘲笑了一番相信此事的我。要不是我是我,恐怕一個小孩的童年就這樣毀了。

因此,我對這件事情的真實與否,始終保持一絲懷疑。若湘茹真的是殺人兇手,我找不到證據,也無法去報警。進一步去思考,湘茹有沒有殺人,會影響到我對她的關係嗎?似乎不會,但我也不確定這樣考慮是否足夠周全。

關於此事的困惑,一直深藏在我心底,每隔幾年都會翻出來檢討,重新思考確認一次自己的想法,也會再問湘茹,「你說殺了我爸的事情,是真的還假的?」

她每一次的反應都不相同,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她會微笑對我說,當然是真的,然後跟我鉅細靡遺地描述,她在床上吸乾了我父親的血,吸完之後,父親像消氣的氣球一樣扁扁的,她把他放在陽台曝曬三天三夜,再把他吃光,連皮帶骨一點都不剩。她說,真是太好吃了,邊說的時候邊吃著雞骨頭,舔了大拇指,坐在餐桌另一邊的我,聽得嚇壞了,連續好幾個夜晚都睡不著覺。深夜想要敲門問湘茹能不能一起睡,一想到她把父親吃掉了,又感覺自己不能找她。

國中三年級考基測前,她也說當然是真的,她解釋自己如何用繩子從背後勒住父親的脖頸,讓父親無法呼吸之後,用家裡切豬肉的菜刀,處理分屍了父親,屍塊包好後放入冰箱冷凍櫃,接著,花了三天三夜,繞了一整圈台灣,從山裡到海邊流放了屍塊。坐在副駕駛座旁邊的我聽著,感到一陣冷顫,我嚇壞了,流著冷汗,又是連續好幾個夜晚都難以入眠。我害怕極了,害怕湘茹某天看我不開心,也會從背後對我這麼做。那一陣子,我學業成績突飛猛進,湘茹彷彿忘了跟我講過這般恐怖的事情,甚至問我,「你腦袋是不是燒壞了?」

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問她,是不是把我父親殺了,她說,「我只是忘記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你問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你。」

後來我才知道,湘茹的金錢繼承自早世的湘茹父母,他們在中華民國崛起之路上,投資準確,一路從小房換到大房,蛋白換到蛋黃,卻在最輝煌的年代驟然過世。好在,湘茹繼承了市中心的店面和房子,在金融風暴的最低點躲過一劫,並以此再次乘勢上飛,股市中流動的資金,配合上每個月固定的收租,源源不絕的金錢手到擒來。

為錢殺了我爸的猜測,可以刪掉。

湘茹根本不記得父親是誰,絲毫不令我意外,湘茹活得十分自在,升高中之前,我只曾在夜半時聽到她房間傳來的呻吟,升高中之後,放學回家,會看見客廳裡,她和不知何處遇到的男人在眺望台北盆底的二十八樓玻璃落地窗上肉體纏綿。

湘茹並不忌諱向他們介紹我,當我穿著制服揹著書包回到家時,她會說:「這位是我的女兒。」聽到開門聲、看到我的男人們的反應各異,正常人多少會一臉尷尬,而有些人會驚嘆地對湘茹說,原來你是人妻。聽到這句話,湘茹會輕拍他們一巴掌說,「抱歉,我沒有結婚。」而我知道,只有沒有想深入理解的,才會驚嘆。想深入理解的,一開始並不會口無遮攔,而只會靜靜地看著我。

湘茹十分惡劣,偶爾會拿這件事情,去當成誘餌。湘茹會在夜半,問那些靜靜看著我的男人們,「想不想和我們母女一起呢?」不論對方是什麼反應,湘茹都會拍手大笑。說實在,我覺得她能四肢健全的活到現在,完全是僥倖,某天,她要是遇上不善良的人,恐怕會鼻青臉腫或是被打斷腿,被詐騙騙錢騙到窮困潦倒,甚至分屍被流放淡水河外海。跟她提起我的看法的時候,她會說:「那是你不會挑,你以為我沒有被打過嗎?」裝作挖鼻孔的樣子,一邊翹腳,一邊對我彈指挑釁,「不覺得他們的反應很可愛嗎?」聽見她這樣解釋,我總是皺眉嘆氣後,就回到我自己的房間繼續讀書。

湘茹根本就不記得她是因為跟誰做愛,才有了我。

考大學的前夕,生日當天一場午後雷陣雨,我下定決心要去尋找我的父親。不論是湘茹手機裡,還是房間裡的蛛絲馬跡,我都再也不想放過,不管他是活著還是死去,我都想知道和我有著血緣關係的他者,到底是甚麼存在?與如此多男人交歡過的湘茹,為什麼會生下我,這個男人的存在,想必是有甚麼特別之處。儘管一開始是出於純粹的好奇,但接著便有了怨懟,好奇湘茹怎麼能夠如此隨便,為什麼她會不記得任何事情,而任由此事發生呢?

我想起了在宮腔裡,第一次心臟跳動的感覺。血管彷彿燃燒起來,如火一樣,滾燙全身。

除了一夜情的男人,湘茹有許多固定的伴侶,見面的頻率有所差異,有些人知道彼此,而有些人則被蒙在鼓裡。無論如何,從他們的視角來看,湘茹都像個家財萬貫的寡婦。一切全憑湘茹的意思。湘茹跟我說,各取所需,接受不了就該好聚好散。我問她,「難道你是性愛成癮嗎?」她捏了捏我的鼻子,讓我吸不到氧氣,「你哪來學會這個詞。」她這麼說,但好像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問她,我怎麼會出生,她卻只大笑著說:「你是上天派來一定要遇見我。」

從申請、確認錄取大學到九月進入校園,是一個特別長的暑假,日光彷彿要將大地上的一切都曬得乾涸,我混在教室裡自習的人其中,一一列出昨夜偷翻湘茹手機裡的電話通訊錄。我仰賴記憶拼湊印象,從之中挑選了幾個人,其中六個有三個未回我的訊息,大概是因為顯得很可疑。有一個回我,「你想幹嘛?」,我回說:「想要認識你。」就再也沒有回應。

有兩個回我說,他們知道我。我問能否約出來,只有一個人答應了。用這種刪去法,我發現我永遠不可能找到正確的人。即使去檢測基因,我也沒有任何勸限與理由去匹配尋找到我的父親。非常近又非常遠。

我還是與林先生見了面。見了面之後,我發現自己認得他。小時候,就曾經出入我們家,但他都只坐在餐桌上,和湘茹喝著咖啡,聊著社會政治文藝等新聞。林先生看起來十分風流,蓄了一點鬍,但鬍已經漸漸染上灰白。看到我,他說,好久不見。我點點頭。我不確定他和湘茹的關係到底多親密。我跟林先生從湘茹開始聊起,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與他人談論這麼多湘茹的事情,一開始講,似乎就停不住。我從記得自己有生前的記憶開始說起,林先生並沒有否定我,而只是聆聽,甚至問了,「那你記得更之前的事情嗎?」

我搖搖頭。我只記得自己在一片黑暗裡,聽著我的心臟,和湘茹的心臟震動。林先生說,那真是個美麗的世界,他摸上我的手的時候,我感覺十分安心,並不討厭。當我脫下鞋,走進他家時,昏暗的客廳裡只有濁濁的陽光灑進。他非常流暢的領導我發生關係,所有的一切都非常和緩又不踰矩。儘管如此,終於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時,我開始遲來的感到不安。未免也太晚了。果然,在這件事情的態度之隨便,驗證我和湘茹流著一樣的血。

事後穿起衣服時,我問林先生,上一次和湘茹發生關係是什麼時候。他說,「我們沒有發生關係過。」他說,如果有的話還跟你上床,這道德堪憂。我回他,早就已經堪憂了好嗎。他笑了出來,沒有再回話。

在做之前,我還瞬間想著,就擅自認定林先生為父親,為此事做個結論好了。但果然不行,我似乎寧願不知道也不願欺騙自己。

我問他能否留宿,畢竟暑假提早到來,顯得格外長,天氣太熱,提不起勁念更多書。他說,只要不打擾到他平日的工作時間即可。我只穿著上衣和內衣褲,窩躺在籐製沙發上,將沒電的手機丟在一旁,忘記紛擾的一切,看著天花板,偶爾回頭看他在電腦前敲字工作,感覺十分悠閒而和緩。像夏天裡草莓綿綿冰的沁涼,又如宇宙般寧靜的時間隨電扇的風,搖擺吹過。

時間慢慢拉長,開始變形,所有一切都愈來愈遠。

當我終於決定收拾離開林先生家裡時,已過了兩天。我向林先生道謝,感謝他友善的收留,也期待他再來找我和湘茹。他問我是否需要載我一趟,我請他不要費心。

我沿著所知的路前行,囿於年齡,所知道可行經之路十分有限,道路規訓我的行動,告訴我應如何在空間中行動,我發現自己始終無法隨心所欲的遊走。

湘茹似乎會說,「就是因為上帝視角的地圖看多了,才會覺得只有一條路。」我想打斷她的話說,可是現實要回家,確實沒有更多選擇,如同窄縫一般,必須擠身進入,喘不過氣,前方的光好模糊又很恐懼。我想不到湘茹還能怎麼回我,她要怎麼欺騙我,才可以讓我相信我也能夠像她一樣跳出某種輪迴呢?

當我推開大門時,看見湘茹坐在客廳沙發上。

上一次看見她不笑的表情,是我出生的那天。她的面前放了一台手機,聽到我的開門聲,也沒有起身。

我坐到她的身旁問她,「怎麼了?」

她看著我,湘茹看著我,然後突然擁抱我。

「我差點以為把你也搞丟了。突然覺得好像一場夢。我很認真思索,正準備要跟警察通報。通報之前,我突然好困惑,好像一切都不是真的。」然後,她說:「很抱歉,我是真的忘記你父親是誰。」

「我去找了,才發現我好像也不是真的想要知道。」也許只是想更理解湘茹而已,想知道在我不在的日子裡,她怎麼與他人交流。我沒有說。任由沉默膠著。

湘茹看起來不太相信。

「如果妳想要母親,我會努力。」

在她說完之前,我說:「湘茹是湘茹就好了。」

不需要是母親。我想跟她分享林先生的事情,想與她分享所有我的胡思亂想。我想要像回到那場夢一樣,在夢裡,我們緊緊相連。

儘管可能一輩子都再也無法知道父親是誰,但此時此刻,我內心不禁感謝起他。我希望他一點都不像林先生。也許溫順乖巧,也許魁偉壯碩,都無所謂。我感謝父親,讓我和湘茹共有一樣的血,有相似的基因,相似的細胞。我感謝他們在那個夏天安靜的纏綿,沒有任何聲響,那一夜一瞬一秒,我在子宮內緩緩成形構築另個宇宙。

湘茹看著我,眼角雖然帶淚,但笑了起來。只要她相信就好了,相信我不要求她更多。

像是終於想起了一切,我感覺自己變得好渺小,像一顆剛誕生而無畏的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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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夢野久作的《腦髓地獄》中,有一篇論文名為〈胎兒之夢〉,以人類的胎兒在母親體內的十個月,隱喻世上萬物進化淘汰,書中寫道,這場惡夢可命名為「萬有進化實況」,文章裡對誕生的想像是一場壯烈的犧牲。

感到驚駭,而遲遲無法讀下去的我,從好幾年前,就停留在那一頁。即使如此,卻仍不禁開始跟著幻想,我腦海或身體某處的細胞,會不會其實承載了我出生之前的記憶呢?《腦髓地獄》描述了對胚胎誕生的恐懼,但想到自己未完全成形前,就已在母親體內度過十個月,我反而感到安慰和驚喜。彷彿懷念著已經忘記的記憶。

像宇宙大爆炸,彼此遠離之前,最初最初曾經緊緊相連的事實,喚醒了我從前未可覺察,對生命、性別乃至於社會的感想。或許不需要用惡夢形容,這麼想著,所以下筆了。

此篇小說在文藝營報到前一晚寫完,寫得非常開心,就是萬萬沒想過會得獎,來回確認好幾次。收到信件當晚,還夢到了所有參賽者都得獎的夢。

很開心這篇小說能夠獲得評審認可,雖然總會徬徨,但果然還是更想要相信可能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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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為什麼會去看〈胎兒之夢〉呢,因為春天的時候,我玩了由同人社團ADELTA(說是社團,也只有凜子一個人)所製作的《古書店街的橋姬》,如同又不如同許多化用日本文學的再創作,此故事大量使用戰前日本文學中的旁枝,包含黑岩淚香、吉屋信子(今年台灣也有出版!)等。故事主體當然是《腦髓地獄》,但雜揉各式推理,甚至古典大作(源氏物語第四十五帖,橋姬)的BL遊戲。

受到水上線裡化用〈胎兒之夢〉的浪漫發想,想著,「說不定我也有生前的記憶啊!」然後寫成這篇。應該是感受不到脈絡就是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