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4日 星期日

鳳凰樹文學獎48屆/深夜浪花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眼前的一切變得斑斕。那是睡前的我,所思考的最後一件事情。靈魂被晾掛在旁,我被捲進濃稠的夢境裡,恍惚的意識起,每則故事的開頭,說書人吹了煙,吞了口水,發出了聲響,又或者帶著濃濃的鼻音,開始說著很久以前或很久以後的故事。夢裡,我又回到了某處,像每個夢中人般,我穿過了障礙,一切依然如故。
  這是結束的徵兆,所以我不希望自己睡去,在夢裡無法不感受到哀傷浪潮,踽踽獨行的每個人都是流離失所的靈魂,妄圖回到可以棲居的場所。場所,就是變得一切斑斕的那裡,在此之前,全是黑白電影裡曾經出現的場景,所有的過往都是跳接的回憶,覺得自己像是乍然出現然後又消失的人。
  他沒有意識輕撫著我的髮絲,滿臉愁容,好像隱藏了什麼似的,我感到很不悅,托盤上放滿著鮮紅的西瓜,一旁有著剛吐出的黑色的籽。他什麼也不吃。我不清楚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我想他大概是眷戀著些什麼,他看著我的時候,總不像是在看著我。
  夏日的正午時分,遠處有著蜜蜂在油菜花田裡振翅的聲音,忽遠忽近。他終於也躺了下來,我移動我的身子,和他並排,小腿肚曬著陽光暖暖,我想著,過了這個夏天,我就會有麥色的襪穿在身上。
  西瓜不像冰沙會融化,但涼氣不斷逸散,我耐不住性子,最後整盤西瓜都被我吃掉,並不是他的問題,但我還是抱怨了幾聲,但他只是一臉鬱悶地說著自己不餓。他不適合這樣的表情,穿著白色輕薄的無袖背心,和青藍色的短褲,若隱若現的男性軀體,令我無比不自在。
  偶爾會有蒼蠅飛進我們的視線,他會拿起蒼蠅拍往空中一揮,但什麼也打不到,只能起到趕跑的作用,夏天的背景音樂就是震耳欲聾的蟬鳴和振翅的聲音,被捻長了的時光,緩慢的燃燒著,等待某人吹熄。
  
  該走了。
  走去哪?
  回家。

  他這幾天都在下午三點的時候,離開爺爺家,我還沒有出聲挽留他過,我不清楚我和他有沒有熟到那種程度。煮了一杯米,剩下半杯留著明天配鮪魚罐頭當早餐,今晚的半杯則搭配從醫院拿回來的剩菜,視心情決定要不要重新將菜熱過一次。
  他的家在哪裡?我沒有問過他,他不主動說話,我就不會和他說話,即使我試圖想要有更深的羈絆,這麼想著的我,卻也只是默默看著他穿上藍白拖,離去的身影,在炙熱陽光的灑落下,搖搖欲墜,總令我覺得他不是存在這個世界的人。或者說,我感覺他有另外一個世界,而我出於意外,陷落其中。
  蟬鳴攪開了那濃稠如漆的夏日,我想起某部電影,悅耳的鋼琴旋律從腦海裡流溢,他踏走在那混凝土地上的腳步聲,像是節拍器,並在每一日的早晨裡漸漸放大,他坐在板凳上,盯著剛睡醒的我,昨日未洗的鍋碗還堆積在洗碗槽裡,我從一旁的櫥櫃翻出鮪魚罐頭,打開,再從電鍋裡盛了碗飯。然後,配著日復一日,對世間一切索然無味的表情,吃下肚。有些冰冷的鮪魚肉,結成塊狀,咬下去時人工的汁液會溢散在口腔內側。這是某一日,某一個時刻的某一個瞬間。彷彿靜止了。我想像不到下一個時間點的我會在哪裡,屬於「我」的這個意識漸漸消失。
  電話鈴聲響起,我放置下碗筷,他盯著我的動作,並目送著我離開對於我一人來說過於偌大的餐廳,我去客廳,從棄置於此的辦公桌上接起了電話,手指纏繞著電話線,聽著另一端的話語。喔,嗯。好的。我一個人可以。沒事。都很正常。我有記得。好,我週末會帶過去。然後,掛斷。
  那一瞬間,彷彿又靜止了,靈魂上的空虛與寂靜總是蒙蔽了我對於時間的判斷,我恍惚的走回餐廳,想著到底週末需要準備的東西,都放置在哪裡,時間還有好長好長,我應該要怎麼消磨之類的瑣事,看見桌子的對面,他正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說點什麼啊。

  對於即將到來的麻煩事情感到那麼一絲煩躁的我,忍不住向他出聲。他起身坐到離我更近一些的位置上,然後持續守候著他的靜默。我無法否認自己所感受的那種風平浪靜。

  那天過後,他就再也沒來了。我們再次相見是在市區的夜市裡,人聲鼎沸之中,夾雜著拔絲地瓜的甜膩、廉價的夜市牛排的香氣與蚵仔煎在暖烘烘的鐵盤上配著油爆開來的聲響,我看見了他有些瘦弱的身形穿梭遊走在人群裡。我來不及出聲喊住他,在那些更迭的畫面裡,我踩著節奏經過一排排的攤販,熱氣如潮將我捲進,夏日的鬱悶積藏在人與人之間那不妥當的距離之間,我只能反覆說著「抱歉」與「對不起」穿過人潮,感覺自己像浪花般奔跑。
  我沒想過自己如此迫切的渴望看到他的面孔,或者聽見他的聲音,儘管只有短短的幾天與之分離,卻像過了一整個世紀。他並不存在的那些日子,時間和世界並沒有因此改變,我仍然是我,吃著西瓜,打著蒼蠅,讓這幢近似空屋的房子能夠以最低限地運轉起來。殘破不堪,充滿污垢,我清理不完,很快就索性放任著他髒去。
  在轉過鮮果攤之後,我總算又清楚看見他的身影,他正站在炸熱狗攤前。在琳瑯滿目的聲響排列在我的耳畔之時,他的聲音像是新年日出的曙光,僅管閉門深鎖,仍然溫暖著門扉。他以這般姿態在我的心中活著。

  我要一枝原味熱狗。
  
  我慢慢地走過去他的身旁,假裝這一切波瀾並不存在,在他的身旁也發出聲響。

  這邊要加一枝。

  攤主很開心的樣子,在那炸得黃金的表皮上,塗上了鮮紅的番茄醬,先是遞給他一根,再遞給我一根。他轉頭看向了我,掏出了包含我那份的零錢,遞給攤主。
  我想著自己要怎麼開口,我們走到夜市的外緣,停滿了機車,且仍有絡繹不絕的機車不斷進場,光和喧囂互相輝映,此刻,儘管這個世界如此吵雜,對我來說卻寧靜得不可思議,我感覺自己的幻想過於蓬勃,並且寄託了過多的精神在他的身上,就像基督徒試圖得到神的安慰,並且信仰著神那樣。

  好一點了嗎?你爺爺。

  我沒想過他會主動向我說話,我抬頭看向他的眼睛,發現他正直直的看著我,像是看見了我沈澱的意識,喚起了另一個存在的我,或者異世界的我。我斟酌著詞語,咬下了熱狗。

  沒有,還是一樣。
  是喔。
  你不想去看他嗎?
  那不必要。

  回答的時候,他笑彎了眼角。

  那之後,我們普通的道別。隔日早晨,他又出現在我餐桌的對面了,我試想過許多討論的話題,比如:你也是這樣看著爺爺吃早餐的嗎?你如何認識爺爺?你和爺爺什麼關係?為什麼爺爺不在這裡你還要來?
  但我不敢再問,深怕像那天一樣,不知為何在我說了那句話後,他從此就不再來,雖然我也不明白,那句話有什麼好讓他因此不願到訪,他應該明白,那僅只是出於無力感的氣話,我太空虛了,而且過分寂寞。如果人們感受到寂寞,他們會試圖產生出羈絆,我想過也要像一般人和他那麼做,探尋著對方的資料,找出相似的地方,並且將彼此像拼圖一般拼接在一塊,我是凸,你是凹,所以我們成為了完整的口,這一段過程中最奇異的部分是,相融的那瞬間,所有不平的界線都融化了,像夏日裡的冰淇淋,像如今南極裡的大陸,冰塊溶解在大海裡那樣概念的消失。那份遺忘如此珍貴,且不可思議,直到許久以後,時間漸漸積累出傷口,才意識到滿身傷痕,然後那條_ㄇ_的線又再度浮出,並且開始口中喃喃因為差異始終存在。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沈默在我們彼此之間拉扯,可是這是份非常令我開心,澄澈如野間溪流的沈默。不對話,卻能感受到時間的溫度。我總是可以感覺到我們彼此之間,時間的流動速度非常不同,好像所有的一切接近他的時候都變得緩慢,天文學家似乎以奇點來解釋這樣的現象,我想我會因此感覺到安心,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存在將早晨至正午的時光完全的靜止了,因為沒有過去和未來,因為時間變成海,而我是孤島。

  那邊的水果我吃不完,拜託你吃一點吧。

  躺在屋簷下的竹蓆椅上時,熱風使我的話聽起來過分黏膩,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話語在冬天和夏天的聲調有著些許不同,而這絕非適合夏天的口吻。我指著一旁放在玄關桌上,塑膠袋放在保鮮盒裡切好的水果。來不及泡過鹽水的蘋果。
  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明白他的情緒。他轉過身子將保鮮盒打開,放在鐵凳上,拿了一片蘋果,小心翼翼的咬了起來。有些氧化而顯得倦怠的蘋果氣味,飄散開來。前方是翠綠的秧田,在往後的日子裡會成為一片麥色,整個天空都飛舞著稻穀,捲起的一陣陣風將他們吹到更遠的地方。難以具體想像時間的運轉,除非仰賴太陽與月亮,否則就是冰冷的數字和繞著軸奔跑的指針。
  有時候,我們不待在半戶外的空間,而躲進房間內,木地板大通舖,如今只有我一個人的床被,我會偷偷開啟冷氣,聽著沈重的運轉聲,我們躺在那床棉被上,從看著天空、電線桿、秧田與群鳥改成看著天花板、吊扇和燈泡發呆。
  某日,他又注視著我從清晨的夢掙扎而起,我還睜不開眼睛,看見他端坐在一旁,不禁也感到一絲壓力。他沒有特別多說什麼話,看我醒了,則將擺在他身旁的竹籃推到我的面前。他說,想了想,還是覺得交付給我比較對。大概是爺爺交給他的東西吧。我問他,是要給爺爺比較好嗎?但他搖搖頭,只是淺淺的笑著。太過慎重,使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將那籃子放在房間的角落。
  同樣是那天,他罕見的待過了正午,我第一次與他共享傍晚,神奇的是,畫面從此清朗了起來,一切變得具體。遠方的夕陽向著此方緩緩灼燒似的靠攏,印象過於深刻,感覺自己好像花了一世紀那麼冗長的時間去記憶那一片景象。這種時候,我總會思考何謂永恆,分不出流動的時間,時間像是靜止一切的拼貼。回到過往,總是那麼容易,一縷炊煙,一絲氣息,相似的陰影和斑斕,把人的靈魂往前帶,可是,所有的當下都難以想像未來的變動。
  我用奶油煎了吐司,並多煎了一份給他作為晚餐,看著他的進食,讓我十分滿足,他咀嚼得非常緩慢,那天晚上在夜市也是如此,好像在品嚐什麼人間美味似的,可是那就是普通的台式熱狗和煎吐司。
  他發現我在盯著他,而抬頭看了下我,我假裝移開視線,去看著餐桌布上的花紋,上頭的玫瑰花瓣有三、四、五⋯⋯我數著無聊的數。

  我太安靜了,很無聊?
  啊?沒有這回事。

  我想了下。

  一個人待在這裡,更無聊。想看的漫畫都看完了,動畫和各種劇也愈看愈無聊,遊戲會玩到恍神,朋友都待在台北找樂子。
  
  是喔。

  他又淺淺的笑了起來,垂下眼神,纖長的睫毛篩得白熾燈的光變得更加纖細,生冷的陰影在肌膚上飄移,從黑眼圈的淡印上看到了夜晚走過的痕跡。我想要發出聲音,繼續說話,以消除這種迎面而來的尷尬感。

  爺爺現在狀態好像更糟了。可是,我比較擔心我媽會生病,她根本沒在睡啊。
  這的確是值得擔心。
  我跟她說和她交換,讓她先回來休息一下,她就開始哭天喊地,雖然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是她爸嘛。

  他沒有再回話,並沈默了下來,那天直到睡前,我們沒有再對話,我們坐在客廳裡,等著夜幕降臨,電視上的新聞播報輪了一遍又一遍,公路上的追撞事件,某政治人物的偷腥,破解某個流傳已久的謠言,直到真的膩了,我們才將電視關掉。在看電視的時候,我恍惚的進入了淺眠,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令我安慰又懷念。那天在夜晚的道別,我送他走到路口的第二個路燈下,群蛾聚集在燈光光暈處,我不禁好奇,在路燈還沒誕生的年代,或是沒有火的一片荒地,蛾是怎麼過著生活的呢,趨光性是什麼必要的生存技能嗎?撲火和撲向路燈的光暈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麼差異呢?
       
  竹籃裡是一堆民國五零年代到八零年代的剪報。我耐不住性子,偷偷翻開後發現,報紙上頭的內容都是一些畸零又邊緣的小事,某本地圖集的出版,合歡山滑雪課程宣傳,某個校園的百年老樹,某年的大浪景觀之類。看不出關聯,也根本沒有關聯,我可以想像大概是爺爺或者誰,將這些事件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情境。剪刀的刀鋒滑過薄薄的影印紙,在書房內刮出了聲響。在想像裡,那個人的背影非常模糊。我將這些剪報按照時間序列排好,再放回原先的竹籃裡。
  隔日,醒來時,他並不坐在我的身旁,這樣的早晨令我重新認識何謂陌生。我披著外套,晃眼看了下房間,一切如故。我走到客廳和餐廳,他不在這個家的任何地方,以為他理所當然會每天都來,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他可能是爺爺的忘年之交,我總是有種自己在盜竊他人朋友的感覺。每當我試圖靠近一些些,或是猜測得更多一些些,他就會逃跑消失,讓我忍不住覺得難過。吃過早餐,讀了學校派發的作業,我又切了一小盤西瓜,躺在後門外的廊下。 看著過分藍的天空,很多事情透過科學得到了解釋,我們明白那樣的藍來自哪裡,可是,當我盯著天空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好深好深啊,為什麼會有這麼清澈又深不見底的藍天呢?
       
  抱歉。

  他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一旁,我急忙起身轉頭,看見了熟悉的單薄身影,正低著頭。並罕見的嘆了一口氣。然後更靠近了我一些。他仍然看起來一點也不慌張,好像什麼事情都沒辦法嚇到他似的,就算突然天災人禍降臨在他身上,他可能也毫無痛感吧?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根據什麼而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時間管理失誤。
  ⋯⋯是喔。

  放在一旁的手機的聊天軟體不斷閃過,可我根本沒有心思在意。
  他唸出了我的名字,很悅耳的聲音,然後跟我說起了更無關緊要的那些生活細節,比如太陽愈來愈近似的,整個夏天好炎熱,不太會使用電腦,也不明白怎麼利用網路與他人交流,不會注音拼法,對文字的概念十分模糊,可以理解文字的形象,但是很難將他們和聲音連結在一起。但你的名字有那麼一點不同。他說,是我十分熟悉的音節,彷彿這些聲音一直藏在口舌裡,等待發出聲音。

  他說了太多的話,讓我恍惚。

  想念某個冬天,那時候,亞熱帶的冬天仍然很冷,但我偶爾會回想起更久之前,十七世紀的年代,漂泊在船上的人看見了翠綠的島,沙灘躺臥在荒郊蔓草旁,沙還是白的沙,沒有任何雜質。海更靠近,然後淤積成地,再因為海面上漲,地又被淹過。我能想像,雪融退了線,然後再長上山頭的樣子,雖然這大概只是一種無聊的猜測。
  我發現這一切很難凝縮成什麼,所以我曾經很努力學會了吉他,並嘗試唱歌,雖然後來還是被打了一頓阻止,但更後來我發現,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做什麼,因為有沒有我的參與,其實沒有具體性的差異。你知道嗎⋯⋯這讓人感覺很失落,但是又同時得到安慰。
  
  我打了岔,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不知為何,我並不想再聽他繼續講下去。吉他?所以你會彈吉他嗎?為了要中斷句子,所以提出了並不重要的問題。

  我只會撥弦,像這樣。
       
  他做出了動作,輕柔的指尖輕撩了空氣的絲線。彷彿那裡真的有一把吉他似的,並開始沈醉其中,但我理所當然的聽不見樂曲。當他動作做完後,他很自然而然的拿起了一旁切好的西瓜,一小口一小口地將那鬆軟且脆的紅色果肉給吞下肚。
       
  我感覺我們更加靠近,這件事情令我感到興奮,清澈乾淨的他的眼底,會映出我的模樣,像是終於注意到他的行為有多麼奇妙似的,他無意識的撫摸我的頭髮的時候,會突然停頓下來。然後,再假裝沒事,彷彿那只是一個習慣似的繼續。

  其實,我漸漸想不起來我是誰了。
       
  他向我吐露,過於老梗的關係,我皺起了眉。看起來大概是滿臉不屑的樣子。但他沒有管我的表情。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是誰。
  我才不知道呢。而且這跟我沒有關係。

  我早早就把手機裡的聊天軟體關上靜音,好幾天沒有去閱讀,雖然電話會直接打過來,但我也都迴避不接,所以問題就像沒發生過似的,這樣的麻痺令人上癮。我懷疑自己根本就不在意母親的抱怨與訴苦。
  他不再「回家」了,好像這裡本來就是他家似的,我們一同作息,天一暗就躺在地鋪上,等窗外的涼風或冷氣的冷風吹來,沈入夜夢。鳥鳴啁啾之際,再從那深井爬起,重見天日,睡眠因此總是令我恐懼。我替他準備我那無聊的早餐和晚餐,中間只吃過多的水果果腹。電視新聞或報紙,後來我拿出了那個竹籃出來。
       
  這是什麼?

  他這樣問到。原來他已經忘了嗎?我想,我只好說:大概是爺爺的收藏吧。然後,我們就一起打開來看,並且驚訝五十年前的人們在意的事情,和當今沒有什麼不同,之類的無聊瑣事。

  有時候,他會邀請我去大圳旁的堤上散步,他走左側,我走右側,田旁的水溝裡叢生雜草,拖鞋鞋底刮過塵土,有時候會有蜻蜓經過他的身旁,節肢昆蟲的翼翅篩過了散落的畫面,邊緣閃閃發光,風吹得寧靜。去做些什麼吧?他每一個行為和動作,好像都在這樣和我說著,可我們還是散漫,使我感覺唐突。
  回去的路上,他牽上了我的手,雖然有著厚繭的感觸,卻非常細緻的一雙手,他握緊了一下,有微微的手汗滲出。我緊張的任由他牽著我回去,我想問他:你要帶我去哪裡?
  如果我這麼問了,他可能又會開始很長一段的故事,我不禁開始幻想。

  我要帶你去我也不知道的地方。那是這個宇宙工廠在生產時間時,所產生的瑕疵,生產時間的時候不得不產出空間,瑕疵就是那些被堆積在工廠的角落的空白的房間。房間內有時候下著大雪,有時候有灼燒著大地的烈陽,木麻黃林裡,我們將踩在沙地上,離那一切如此靠近,卻又如此遙遠。
       
  但當我真的這麼問了,他僅只是回答著我:回家。
       
  回家是指我這段日子耗費精神運轉的那幢房子嗎?玻璃窗面水痕疊上水痕,因為外面有鐵窗,所以搆不到也擦不了。

  為了要去付清水費和瓦斯費,我會走上幾十分鐘到市區的便利商店,職員問我是從哪裡來的,我跟他說了房子的地址,他歎氣並點頭告訴我:辛苦了。我沒有任何感受,因為所有事情都被無限撚長。
  商店內的音樂傳來了過時的中文流行情歌,職員邊幫我輸入序號,邊開心地哼著樂曲,時間短暫的暫停了,但很快地又運作起來。
  我發現我的世界的一切都是拼貼,我必須耗費精力將這些畫面像剪報紀錄一樣好好的將這些攝影畫面與文字貼齊排好。運轉的邏輯,移動過於緩慢。結果拼貼起來的東西,看起來就荒唐無比。真是困難啊。我與他分享我的苦惱,但他毫不在意。理所當然。
       
  某個深夜,我們彼此撫摸彼此的臉頰,有著陽光曬過的痕跡,緩慢的藏在肌膚下輕輕的灼燒。我們慎重地珍惜著那終於靜止的片刻,我能想像月亮從此就掛在同一個地方,指針再也不繞著軸之類的畫面。這裡是哪裡?我不禁困惑起來,他呼出氣息,並有意識地順著我的髮絲梳開。

  別焦慮,什麼也沒發生。

  這樣一句話,令我感到安心。

  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我聽見外頭的引擎聲。是誰來了嗎?我第一時間這樣想著,卻看見他跨坐在停靠在房子旁空地的老舊的機車上頭,正在發動引擎,揚起的聲音與熱煙散落一地。我愣著看他。
       
  我找到了鑰匙。

  他說,然後機車終於發動了起來。我回到房間裡,翻箱倒櫃試圖找到安全帽,最後卻只找到兒童使用的自行車的安全帽,這應該能湊合著用吧。這樣想著,然後坐上了他的後座。反正我們沒有要去哪裡。這樣想著。
  可是,我們一路向南,跨過了正午,下午,和晚上。身體的痠痛感不斷蔓延,我問他:我們要去哪裡呀?他沒有回答我,而只是疾駛,忽然感覺陌生了起來,儘管我於他而言確實陌生,那段相處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虛構。
  在某個國道的交流道口附近,他終於停了下來。從省道看過去,稻田就像夜海一樣,國道上的點點路燈像是排列整齊的星星,那些車流是一條條劃過的流星,我們許願,許願不斷有流星的抵達。我們穿過涵洞,引擎聲散落在我們的路徑上。
  我們到達了更南邊的城市,靠近了還在營業的地瓜球攤販,買了一包地瓜球,他一顆,我一顆,站在路旁就這樣默默吃完。我們什麼話也不說了,異常寧靜又莊嚴的氣氛,竟然讓我感動得想哭,真不明白自己怎麼了,我想起某些動物會自己一人埋葬自己的屍體,我總覺得他在做類似的事情,只是,他帶上了我,像是要我目睹似的。我覺得自己的想像太過飄忽又遙遠,要自己停止,可是還是不斷猜想。
  我們穿過沙灘上的木麻黃林,並緩慢的走向海,深夜裡的沙地反照著月光,木麻黃葉散落一地。
  他牽上了我的手,我看向深夜裡的海捲起了泛著白光的浪花。流光起落,融進了整個視野,天和海的界線那樣模糊,我想停下身子,好好看下一波的浪潮,可他還是不斷平行著海走著。他的手是那麼的冰冷,使我不得不懷疑陽光存在的可能性。

  來了。
  我說,我有著滂薄的預感,他聽見我的聲音,終於放慢了腳步,可還是往前。好像那裡有燈塔似的,我想起棄置在沙灘上的某座燈塔,馬鞍藤躺在那片沙地上,夏天的銀河會在那裡流瀉,所有人都能躺進星星的溫度裡。

  分辨海與天,喪失了意義。我漸漸想不起來,自己的糾結是什麼,融合好像是一件過於簡單的事情,泛著白光的浪花,將深夜的天吞噬了深夜的海。像是夢裡的景象,這一切都自然而然又無所謂。而我在彼時深刻的感受到,自己會一再地返回此處,那一瞬間,他所存在的此處成了我的眷戀之地。

  「小海?」他回過頭來,齧咬著我的名字,用著即使是深夜裡也依然炯炯的眼光看著我。我低下頭,僅管這樣的夜裡,我看不清他的臉,他也看不清我的臉。我任由他繼續牽著我。也不管要走到何處,遙遠、寧靜又沒有邊界的時間縫隙裡,所有事情及話語都在其中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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