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1日 星期三

熱燙之水(下)


  薄薄的海平面。我在那之下,看著太陽光如何照射著海的波紋,海的陰影隨著浪的晃動,在清澈的海中飄移。好安靜。就像這樣,我總是忘記靈魂的歸所。身處黑暗之處,我看不見彼此的面容,聲音變得遙遠,我以為我只剩下聲音和思想,視覺被剝奪了。我們走不開,也不能走開。這種恐懼扼殺我的情緒。我變得只能吐露出一些碎語,跟著那份漆黑愈來愈深。後來我們走出了那棟建築物,世界在我們眼前展露他光明磊落的路。我看著他,心裡想起了一些令自己感到不安,但同時雀躍的事情,我想著自己是不是也能夠解脫呢。那些揣想像是熔岩,將我原先的善良緩慢的摧毀。

  我在那之下,然後,從海上醒來。那夜星光躺在她漂浮的身軀上,尋找著陰影。然後在隱密之處所,孕育著潮濕。視線有著美麗而璀璨的光澤,我試圖學會聆聽。不能再作夢了,我起身。將社群軟體中,最私密的那個帳號,所發的文全部刪掉。說起話來的時候,我總是很恐懼自己的發言,那些全部都離開我離開得太快。

  我期待一場大雨。我要跟他一起出門。我將他移到我的床上,躺在窄小的沙發上,對他來說不太舒服。我邊拖著他邊抱著他,將他推到我的床鋪之前,我在那上面噴灑了橘果味的香氛。房內,有著鐵窗欄杆的窗子窄小。與鄰棟的間距勉強維持最低標準,偶爾,日光還是能夠灑進來,我有時候會在那片窗下蹲踞著,將整個背脊貼上冰涼的白色牆面。感受這棟建築物緩慢的灼燒著,積藏著一整天的熱氣。坐在那處等待的時候,我可以感受到時光變得混沌的事實。這是一份想像。關於時與時之間的計算。七點,什麼是七點呢?為什麼是此時醒來呢?我需要更具體的理由,比如陽光躺進我的眼簾之類。喚醒我的不是鬧鈴聲響,而是繾綣其中的陽光。這樣的經驗很稀少,我感覺像在淘金。

  他總是醒了,然後又睡,吃得很少,但是體態恆常維持。我想起我跟她提到的一個關於設計的浮想,我們想著如果是鬼住的房子,那麼會長什麼樣子呢?鬼也有生活嗎?我們需要描繪那份生活,才能夠開始設計,我們在一大片紙張上躺著作畫,「所有的一切都只需要一份構架。」她說,然後畫了一張沒有椅墊的椅子:「因為,鬼的生活是假裝有過生活。僅只需要那個框架,就足夠了。」

  「那麼,這些材料也都不需要了。」我擦掉我畫的透視圖,重新仔細地描繪了僅只有結構的屋子:「這棟建築物不是空殼,他沒有要隱藏自己空虛的事實。」

  「但是,地基還是存在。」她著手潦草的畫著剖面圖:「而且,非常非常深,如同他的生活是多餘的一樣,這些基礎也是多餘的,這是累贅。」

  當她說「這是累贅」時,我總感覺她瞥眼看了我。
           
  我們並不同住在一個房子裡,我已經忘記那些緣由,但大概很是無聊,諸如恐懼解釋的麻煩,以及必須得要強加附會點什麼的頹喪感。日子離我們很遙遠,學生時代,作息紊亂,在嫁接到社會的時候,則像是忘記扭緊發條、忘記核對卡榫,這身鬆垮的身子,突然就要面對那鬆垮,而只在時間準確的工作。她走了進來,嗅聞了一下。這是她暌違一週來到我的住處,她騎著她那台溫馴的機車來。她丟下了背包,然後躺坐到沙發上,開始盯著我。我感到心虛而不好意思,不自覺低下了頭,但隨即意識到這份低頭代表的意思,而假裝自己只是看著磁磚的縫隙。然後低下身子撚起一小塊髒污,丟到一旁的垃圾桶。

  「讓我抱妳,好嗎?」她突如其來地說了這句話,然後張開了臂膀。怔忪不安地走了過去,細胞彼此的撞擊似乎絞碎了我的組織似的,我懷念那份擁抱。

  我模擬著她對我做過的一切,對著他重來了一次。他像是會呼吸,但任我擺佈的娃娃。在我吻了他而他喝了那杯水那之後,我的一舉一動,他似乎都不再感到抗拒。但他也沒有接受的意思。像是聲控機器人一樣,我要他握手,他會跟我握手,我要他笑,他就笑,但笑起來不會控制角度,所以笑得很難看。我得要慢慢的調整他的肌肉,告訴他,要這樣笑。他不太說話,這不意外,我看著雜誌圖,然後幫他打理頭髮,我跑去買了穿耳洞的器具,幫他打了耳洞。我以為他至少會感到疼痛的眨眼,但是他只是很平靜的接受。我不想攬罪,而跟他解釋道:「我有詢問過你的唷。我只是真的很想幫你戴上耳環。」

  整個身體荒謬的在冬日的深夜燥熱起來的時候,夢境催促著我揮灑更多幻想,但我忘記我該怎麼說了,邊哭泣了起來。身體已經足夠柔軟了,但變得更柔軟,雙腿蜷曲在一起。體內深處的臟器,全都在哀嚎著寂寞。但我必須要放棄寂寞這個冗贅的詞彙。哀嚎著空虛,因為他們只是器械,靈魂運轉著他們的功能。我在如此的海中掙扎著呼吸時,喘不過氣,令人懷念的人輕輕拍著我的背,說著沒事唷。我瞬地睜開眼睛,以為她來了。但不是,是那份陌生而熟悉的面容。他的手搭在我的背上,意識到這件事情時,我整個胸腔都被陰鬱給填滿,細細麻麻的網編織在身軀裡頭。我將他的手移開,然後離開床鋪,走到一旁的圖桌,拿起其上的美工刀。又來了。我這樣吐槽著自己。老實說,要運作這一切真的很麻煩啊。另一個聲音說著。說真的,我累了,有必要這樣嗎。某個聲音叫我放棄。那片血海汩汩湧出。流入那陰暗而潮濕的森林之中,光天化日之外。我沮喪的想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在羊水中掙扎著叛逃,我總是夢見我懷孕著自己。洞穴幽深,滴著水,涼意將人捲入更深的更深的另一個季節,亞熱帶的冬天的意象飄散,失去蹤影。

  就連自己的舉動,回想起來都變得恐怖。披上外套,將美工刀放入口袋,我奔下樓,啪嗒啪嗒的拖鞋踩踏在舊公寓的樓梯上,樓梯間響徹著這份聲響。燈隨著我的奔跑亮又暗。我奔跑到我的機車前,催著油門就想逃走。連續發動了幾次,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這台老舊的機車終於運轉了起來。我一路從舊城區向著西方的海驅車。深夜睡著睡著,就將自己睡成了另一夜,但光暈還沒醒來,它緩慢的與深夜溶解。

  午後陽光不侵略的溫燙起來,和煦又讓人感到安心。我想起我也有規律的作息,只是不敢去要。我躺在黑沙上,打開著雙臂,陽光沿著輪廓,逐一將我的存在給立體。我是活著的啊。不小心說了出口,她轉過頭,對著我燦笑。我喜歡她的笑容,對整個世界相似的鄉愿令我難以抗拒。

  畫面晴朗了起來,我想著那片午後光景和冗余的時光。在深夜的內側,我夢著正午,詩意將我丟棄至可見與不可見之際。

  我們一起切著純白的模型,在純白的房子裡。那時候我的喉嚨與她名字的音調還很陌生。世界整片整片的倒塌下來,她裁切了一張又一張厚厚的紙,為了要將窗戶細緻的切割出來,刀鋒必須要時常銳利,我們就是一直不斷地折刀片,塞滿了一罐又一罐酒瓶。後來,我就不需要腳踏車了。

  週日早晨,多麼平凡無奇的一天,我又重回到學生時代,隱約可以聞到許多年前就已經遠離的清新氣息,鳥鳴婉轉之際,晾曬在小陽台的衣物翩然飛起,許多年前的某日,早晨也如同這般,從暗夜脫離誕生。我像是這個世界掉落的一塊固體,癱軟的肉塊,細胞聚攏,意識靠縮,在更久遠以前,我還只是一個漂浮的想像,被即將成為父母的人們所談論,我從那個意識中誕生,那時候精子與卵子都還尚未結合,我放鬆我的身體,枕頭邊是我掉落的頭髮,一旁的鬧鐘的秒針已經停止轉動,兩個指針都指在十二點處,時間不需要再向前了。風還在吹,南國夏日裡難得涼爽的溫度,我像來到了陌生的領域,從此不再擁有我的名字。

  清爽的記憶將我自霧氣瀰漫的深夜與清晨給救贖。我想起那間電影院,座落在祀典武廟附近。老舊的二輪戲院,只有假日有著鬧哄哄的兒童聲響。回音沿著過往的軌跡晃蕩著,電影幕上的光影猶疑,控制室還殘留著捲著影帶的噪音。那些痕跡上積累了灰塵,整個構架脆弱不堪,可能一吹就散。沒有故事加固的地方,如此容易被毀滅。

  我經過了那個戲院,接著開始一路向西。穿過城市被剷除後又重生的光景,穿過白日總是川流不息的道路,看著運河的水靜置一般的發臭,倒映著天上的星光。路上只有娃娃機店開著,放送著過時的中文歌。這個世界變得愈來愈散亂了。故事只能塞在縫隙中生存,比如我們。

  我忘記了她的名字,每個發音都迅速地遠離我,我轉了半圈,離開了一大半宇宙。我騎著車。

  早晨的畫面又淹了進來,陽台上仍然晾曬著衣服,緩緩膨脹,風很柔軟,白色的衣物透了光淡淡的流瀉進房間,房間的陰影籠罩我,我們一起沈默。

  漆黑的電影院裡,連續播放著電影。我想要仔細看看他的面容,可以的話,我也想要變成他那個樣子,但一方面又恐懼。我試圖想要闡述一些我能夠闡述的東西,但那些渴望都太接近渴望。

  然後又是陽台。海。站在陽台上看見了海,我想起某個老人倚靠在南方之城看著海港的情境。但我早已失去那份浪漫,而且不曾有過。我所擁有的,只有說了太多,而令人感到不耐的那些種種。陽台上燒著金紙,灰隨風溢散。玻璃感受到了燙。我悲傷地想起整片黑色沙灘和她長年燙染的奶金色長髮,那時候的熱氣繚繞至今,難以驅散。我丟下機車,一個人逕自走了進去整片海檬果林。我穿過那片低矮的林,穿過黑色沙灘,冰冷的海淹過我的腳踝,光朦朧未清,混濁而參合著令人頹喪的雜質。我想著要將美工刀丟進海裡,畫面裡的我確實這麼做了。在丟出去的同時,我沒有握好,刀片輕割了我的指腹。溫熱的血滴入了海,但海很快、很快就稀釋了那滴血,仿佛從來沒有這件事情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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