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0日 星期五

法子

  她的靈魂以超越她所能想像的速度增長,外殼身軀再也跟不上那些細密的變化,當她試圖描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神秘跡象時,她發現她吐露出來的都是單字。

  那天,她再度請了假,她聯絡了法子,拜託對方在每堂她們所共有的通識課上向老師說明,自己的身體不適,不論老師要自行想像是感冒或是生理痛都行,她忍受不了自己那些多餘而紛亂的想法,但應該還沒有那麼嚴重,她想。只是,有時候,她的手會攀上她自己的脖頸,輕輕的捏起,然後,慢慢施加力量,每一根手指頭盡可能在皮膚上獲取更多的面積,雞皮疙瘩迅速蔓延,幾近失去呼吸的那幾瞬間,她能夠徹底感到安心,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用力過猛,雖然她覺得自己的力量很小,呼吸不到或許只是自己憋氣的錯覺(她根本就對自己的身體不了解),但她還是很克制的總是穿著高領的衣服,即使夏天穿上短袖,依然是高領短袖,幾乎成了一種標誌,法子後來送他衣服,也總是送她高領衣服。

  我看妳沒穿過其他的,妳很喜歡吧?法子這樣說。

  法子肯定知道她其實只是裝病、逃避,卻這樣毫無目的的信任她,這令她感到很不自在。她知道法子會照舊慣例,在她缺席的那天,來到宿舍慰問,順便給她精美的筆記,所以,她提早了好幾個小時,從凌亂的床舖上起身,整理好被子,進行睽違的打掃,轉入浴室,沐浴在冰水之下,她要自己再冷靜一點。沒什麼好不能過的。她穿上她最喜歡的那套粉色內衣,吹好頭髮,將塵封許久的電棒捲拿出來,打理好,挑出前幾週前剛買的洋裝,上頭有著許多碎花圖樣,胸口處還有一朵優雅而精緻的蝴蝶結。接著,她坐在書桌前,拿出桌鏡,開始化妝。當門鈴聲響起時,她早就坐在椅子上等待許久,端莊的姿態控制了她靈魂無止盡的飄散,她本來就明白何謂約束,也從來沒有要抗拒的意思。她起身,走向轉角處,從魚眼中看見門外的法子,手上拿著一個紙袋,約莫又是路上多買的什麼甜點,檸檬塔或者起司蛋糕,她沒有說過自己喜歡吃什麼樣的甜點,那大概都是法子自己喜歡的。法子面帶微笑地站在門前,她打開了門把,低著頭,用腳趾尖把一旁的拖鞋推給法子。

  法子有些愣住,因為前幾次她並沒有這麼做,她確實很仔細的想過,自己該做什麼來徹底提升自己的「品質」,藉此達成虛張聲勢的目的,她對自己倒是十分誠實,沒有什麼隱瞞的意思。法子歪了下頭後,也不疑有他,脫下了自己的涼鞋。她為了這種渺小的事情感到心滿意足,她喜歡事情照著她想像的方向走,自己今早究竟是受困於什麼想法,她早已忘得亂七八糟,如今,她只全心全意希望法子能夠稱讚、欣賞她以及她所做的一切。

  法子遞給她那一袋甜點,裡頭有沈甸甸的講義,她下意識用雙手接收。

  我順便把之前的講義也印給你,快要考期末了,如果有漏掉什麼的話,可以參考一下。
  
  說這句話的同時,法子毫無顧忌地坐上了整齊的床鋪。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帶了一片電影的DVD,推薦給你,妳可以之後慢慢看,我想聽妳的心得。

  語畢,她燦笑了一下,順便撥了下自己那頭豔麗短髮的髮鬢。

  她抽出袋子中的DVD盒,上頭寫著流浪者之歌。

  我承認,我的確是因為有點看不懂,所以想問問妳的意見。我很想知道妳怎麼看待,抱歉啊,在妳生病的時候,還像出作業一樣把東西塞給妳,不過,我覺得妳可能會喜歡。

  她內心裡感到有些氣憤,什麼喜歡啊。根本什麼都不理解。她對法子的偏頗難以用三言兩語道盡,畢竟她自己也不曉得那到底是什麼狀態。她什麼都沒有說出口,就只是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望著法子,似乎在期望法子能夠從中讀取什麼資訊似的。法子招了招手,所以她靠了過去,坐在一旁,結果,法子只是摸了摸她的頭,然後擁抱她。

  她在想,法子心裡是否正想著諸如「我雖然無法理解你,但是我希望你好過」這類很妥當,卻又迴避一切的話語呢?關於這點,她明白自己不該感到氣憤,因為如果不這樣又能如何呢?我們不能因為自己做不到,就不去嘗試。薛西佛斯的石頭。行為的本質。她的腦袋思緒紊亂。經常如此,她穩下自己的心跳,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想,才能安心睡著。

  高中的時候,法子在讀赫塞,並推薦了德米安給她,她去家裡附近的市立圖書館找到了800那一區,尋找的同時,流連忘返其他著作,浪漫一點的話,她會從書架與書之間看見某個人,或是翻開了書,發現自己看的每一本書,都有人跟著看,或者相反,吉卜力的心之谷或者岩井俊二的情書。然而,她沒能在那裡遇見那樣的人,只看見了幾個取走日本書籍的老先生來來回回走動在走道上,盯著她瞧,她也沒能找到德米安,只看見了荒原狼。老實說,故事到底說些什麼,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但至今她仍然對那一大段感到極大震撼:「人們當然不願意游泳!因為他們天生就是陸地生物,而非水中動物。就像人當然不願意思考,因為他們的存在是為了生活,而非為了思考!是啊,樂於思考的人,把思考當作頭等大事的人,雖然可以因此獲益良多,卻也可能因此而錯把水域當陸地,所以總有一天會溺斃。」

  大概,有些人生來就是要在水裡死的。她默默的和法子說了她心裡的感想,法子沒看過荒原狼,她沒有針對這段話做什麼回應,只說:我覺得德米安應該比較適合我們。

  她第一次遇見法子,是在小學的補習班。那是一個以繪畫為重點的補習班,每天都會花一定時間畫畫,之後則有類似安親班的作息,對小學生來說份量過多的便當,總是如出一轍的甜點(綠豆湯或者紅豆湯),書櫃上的書是漫畫版本的孤星淚(後來才知道和孤雛淚是兩個不同的故事)。

  法子很擅長畫畫,幾乎只要看一眼,就能夠畫出一模一樣的圖像。她經常在還沒開始下筆的時候,穿著兒童圍兜,走到法子旁邊,看法子怎麼下筆,法子的畫面會刺激她的想像,讓她得到靈感。至少,她是這樣說服自己。她不知道老師們是否有感於自己對法子有所偏袒,可她不會欺騙自己的感受,老實說,這也不會怎麼樣。畢竟,老師也是人,是人都會有所偏頗。老師們確實總是稱讚法子,她當時不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因此斷定什麼,誠如她現在也無法很肯定地說哪些人對自己是什麼態度,哪些人對法子又這麼想,而這些又都是出於甚麼緣故。用壓克力顏料畫畫的時候,為了加速讓作品完成,最後他們都會拿出吹風機將畫紙吹乾。

  我可以幫你吹。她記得她這樣對法子說。

  嗯。然後法子把她的畫遞給她。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幅畫,上頭有著這一次的主題,黑面琵鷺,她沒有看過黑面琵鷺,老師們在上課時,說黑面琵鷺生活在曾文溪出海口,曾文溪聽起來鹹鹹的,她不知道曾文溪有多遠。她也不知道黑面琵鷺有多大,因為老師們播放的投影片上沒有當作參考的比例尺。

  法子的畫上不只畫了黑面琵鷺,還多畫了人,她原本也想畫人,她想畫他們一家出去玩的圖樣,但因為不知道黑面琵鷺多大,又不敢問老師,所以作罷。但法子畫了她自己和黑面琵鷺玩耍的樣子,讓她內心隱約感到震撼:為什麼法子知道黑面琵鷺有多大呢?

  下課之後,幾個小孩子在門廳前等待父母接送,她提起勇氣問了法子,法子愣了一下,説:我忘記了,大概是看書時看到的吧。

  她沒有再問下去,她事後想想覺得自己的問題好像有點蠢。

  她和法子,真正來說,只吵過一次架。

  大概是升大學的時候,法子意外的在指考失常了,她學測的時候,也考得比那之前的每一次模擬考都來得差,在非常競爭的前段高中時期,法子依舊一直名列前茅,模擬考也都考出非常優秀的成績,甚至曾經在下課時,被老師找出去說:老師很看好你。

  聰明的人在這間學校不難找到,但是並非人人都有滿級分的實力,或許大家都有那個機會,但是有類似決心的人,總是不多,同學們總是擅長猜測彼此最後會有什麼樣的未來。法子的學測成績,卻大大跌破大家的眼鏡。

  比起覺得難過,不如說對大家感到很抱歉。法子捉了捉頭。不知道為什麼我周邊的人比我還要期待我能夠取得不同的成績,老實說我覺得我自己資質駑鈍,能考進這間學校,能有這些成績都是運氣。

  她想和法子說,別這樣妄自菲薄,你要那些其他成績比你差的人做何感想?但她並不想要為了說出自己的想法,而和法子爭吵或是進行價值觀的辯論,某方面,她確實覺得怎樣都好,只希望快點結束這些鬧劇般的生活。

  學測考差了,大家期待法子的指考。她和法子一樣也算是沒考好學測,雖然還是抱持著僥倖的態度填寫了志願,隨意地做了備審,但在第一階段篩分數的時候,就被篩掉了。

  不太意外,本來就是寄經驗的。雖然這麼催眠自己,但內心還是隱約期待能有什麼意外翻盤。人類就是這樣,不斷想要考驗自己的運氣。對發票的時候,總是覺得下一張會中!對樂透彩的時候,總是覺得就差一個數字,就差一點。為什麼人類對這種事情會如此偏執?

  指考填志願簡單多了,只要按照順序填下來,自然而然就會有屬於自己的學校,她沒有什麼主見,她媽媽覺得念商科不錯,工作好找(她不知道這是哪裡來的觀念),她沒什麼意見,好吧。所以她就把跟「商」能夠勾搭上邊的系按照分數填了下來,沒在管那些科系在不同學校到底算是社科院、管學院還是商學院。

  指考出來後,她並沒有立即去問法子結果,但是風聲還是傳到了他耳裡,有人說她考差了,她才終於用LINE去詢問,她的措辭小心翼翼:你指考還好嗎?你還是將醫科填在第一志願嗎?

  過了一週,法子才給了她回覆。那一週,她過得極為忐忑,她覺得自己的身心靈都極度不舒服。她和別人約去華山看文藝電影,看到一半,她就受不了的跑到外面的廁所吐,她想,廁所隔壁的人肯定嚇壞了。當她沖掉她的嘔吐物時,她獃坐在馬桶蓋上,任時間流過,她要避開因為那些嘔吐聲,而投來的異樣視線。她之後還是回到了影廳,即使影院包含電影本身,都讓她覺得恐懼(當她感受到恐懼時,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恐懼了起來)。那個男孩子問她說:你做什麼了去?那麼久?

  她只覺得這人不解人情,假若她不是想吐,而是拉肚子,要她說出來,不是很糗嗎?可是,她為什麼會在意這種事情呢?為什麼會覺得糗呢?即使內心不營養的想法紛亂如麻,她還是冷靜而且面帶微笑的低語說:自己剛剛不舒服。她在那極暗的影廳裡,看見對方炯炯有神的眼光,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認識眼前的人,那讓她感到更加恐懼。

  好在,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希望她這輩子,什麼都不要發生,就這樣安靜地死去,普通的燒成灰,普通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她怕死嗎?她怕痛,不過關於死後的世界,她實在是做過太多太多想像演練了,以至於她覺得那實在是沒有什麼了不起。

  法子的訊息說:我應該會再試一次吧。妳呢?

  她後來約法子出來逛街,才知道法子的分數其實是可以上非北部的醫科,不對吧,這樣可以說是考差了嗎?那個風聲是怎麼來的啊⋯⋯

  雖然我一直都覺得沒差,不過大概還是有差吧,我媽叫我不要填,她覺得我應該要破釜沈舟,像學測那時候一樣。但我真的不覺得有那麼誇張,我應該還是會偷偷填,然後去申請休學。之後怎麼樣,再看之後的造化吧。

  法子是這樣說的,她覺得法子好像感受不到任何壓力,不知道為何也沒有反抗的意思,雖說她覺得莫名其妙,但她其實也沒有這個資格去懷疑他人,因為她差不多也是如此,沒什麼主見,其他人說什麼就什麼,之後的理由很好捏造,也沒人會去質問理由為真為假。或許是因為犧牲程度的差異吧,對她來說,重考幾乎等於浪費一整年(不過如果是法子的話,或許不會浪費),她沒能忍住那股內心之火,停下腳步,哭了出來然後低下頭,要法子跟母親抗爭。

  她確實別有意圖,以她的分數來說,要上中南部的幾個國立大學的商科,填第一個大概穩上,如果可以再和法子同校,該有多好。她內心隱隱這麼想,並且告訴自己,回家後要把志願序改一改。

  法子面有難色後,解釋了一番,但她不肯聽,所以她們就這樣吵了起來,她忘記中途她們爭吵的細節,她只記得最後兩人抱在一起,她很喜歡和法子抱抱。

  法子要她等她。這什麼老套的劇本。她內心裡鄙視的想,但她確實覺得很有趣,至少應該比待在北部有趣一點吧。這樣隨便亂填,真的好嗎?不過,嚴謹的填志願序,又代表什麼呢?過得這麼消極的生活,難怪這個時代直播可以這麼興盛,成為社會的螺絲釘又如何,不如讓這個世界運轉壞掉吧。失去秩序會怎麼樣?保持秩序會怎麼樣?思考這些實在是太幼稚了!她有時候會這樣吐槽自己。但是幼稚不好嗎?

  隔了半年,法子就來到了她所在的那間大學。她確實小看了離開家裡帶來的後果,先不論她的父母在得知她擅自更改志願序後與她的冷戰,她在學期間所感受到的全然陌生感,也令她迸發了許多她從來沒意識的症狀,渾渾噩噩,行屍走肉,不到一學期,就已經成為系上絕對的邊緣人。

  在這樣一個走投無路的時刻,法子傳了訊息說,她寒假過後就會下南部。

  她想,法子大概一輩子都不知道這個訊息來得多是時候。她並沒有傷害自己,她也沒有去「看醫生」什麼的,普通人也有普通的憂鬱,她聳肩,如果別人問她的話,她會這樣回答。她有普通的自殺方法,「老壞掉」,她後來發現身邊的人這樣說明這個症狀。

  不過,現在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她有法子,就像希伯來人有上帝,她有法子,這是類似的觀念,她是絕對的普通人,但法子不是。

  法子捏著她的脖頸,就好像知道她的秘密習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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