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7日 星期日

北一文藝獎第21屆/不息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A曾經和我說過,她從她家那棟大廈(是13層,她如此強調)看向台北市的時候,覺得這座城市被某個怪物吞食,而那些高架橋以及快速道路,都是腸道,裡面阻塞的都是排泄物,偶爾順暢偶爾堵在一起。雖然如此,她卻從未和我說這隻怪物的心臟或著腦袋,又或著牠的嘴巴在哪。但我臆測,她也只會回答:為什麼妳會覺得怪物一定要有心臟、腦袋或嘴巴?

後夏天讓人的血液腐壞。為了提早準備校慶上班級要做的活動,所以我和A被班長要求今天早來負責做雜工,從她和我說話的方式我感覺,她似乎在鄙視幾乎不參與班級活動的我們。總統府前的道路歪七扭八,A說那是因為我走路的方式錯了。我將臉朝向A,想要在天光尚淺之時看盡她的細節,以了解她說這句話時所帶的情緒,但我還沒審視完畢,她就說別一直看著我,所以我只好轉離視線。半晌,她說妳怎麼都不看我?我於是又投注了我的眼神。

A越走越快,幾乎就要經過總統府正中央,我對她超過我的速率這件事情感到不適,所以我想要出聲喊叫她,請她停止步伐,她卻在這刻忽地轉身對我一笑。接著,她跑到重慶南路上,我來不及阻止她或者任何人,某輛黃車就將她撞飛。她的黑長髮,布滿了我所能看見的整個天空。我看不見鄉土劇裡面的浮濫。我甚至合理懷疑我當下並不驚訝。我在好幾秒之後,所能見到的只是一具呼吸逐漸被我的緊張所遮掩的女高中生標本。她再也不是A了,她就只是「她」。綠色的襯衫被由頭所流出的血沿著長髮暈染,黑髮似乎都因此黏在一起結了塊。我不明白我如何肯定她是否死亡,但我明確清楚她活不了了,打從更久以前,打從認識她以來,或者更久更久,按照埃及神話的道理,她本來就只剩下軀體與「巴」。在我意料之外,無法承受既普通又輕的案件的我,往後倒,跪在地上,離開童年之後再也沒受傷過的膝蓋因為碰觸到柏油路而擦破了皮。我不斷喃喃自語。但似乎沒人聽見。

       我什麼也無法思考,甚至也不確定是否真的去做了筆錄,但我真的什麼也不記得,變得比回憶夢境還要悽慘的情景。車號碼是什麼呢?那種事情,除了推理劇中的證人以外,誰會記得呢?車的顏色呢?是黃色呢。是計程車嗎?我不確定,可能是,我只是一晃眼,太快了,不能調監視器來看嗎?他們沉默了。A的死,傷害的並不是受人奉承的存在。在這個課間被找出來問話的時分,太陽已經漸漸從總統府面對的方向那方升起到了正中央,就連警察局都是面對著東方。就只有我們的學校面對著總統府,顯得嬌小謙虛。我是否也要學習對誰俯首稱臣呢?我彷彿聽見A的嘲弄聲。好輕。我忽然如此感覺,輕到彷彿有種力量是對抗萬有引力似的,簡直就要飛出這個地面與這個世界。或許,他們與這座城市找了更多的人去證明A是跑去自殺的,因為那台車子只是不斷地運行著如行星般的軌跡,而A是從他自己的軌道上跑了出去。而我正是證人的其中之一,沒有任何實感的解釋。沒有人找得出引力何在,那些事物都隨著A崩解分離。

在我所不知道的另外一個地點與時間裡,也許遙遠或近在咫尺,她仍在嘲弄著。我不習慣去思考我未曾親眼見證過的事情。她在我面前消融的那刻才是真正的死亡,斷氣只是斷氣,我這才發現,對我來說,她的個體一點都不重要。

老師將我找去。我不懂老師找我的用意,他總是做一些於事無補的行為。他說別再難過了,A的死不是妳的錯。還說我可以放心釋懷,我點點頭表示感謝他的指教,他說妳可以哭的。但我還是哭不出來。他抱住了我,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又黏又濕,鼻子一嗅,也發覺充滿汗臭。我慶幸自己的胸部如此扁平,否則我根本無法想像兩團肉陷在老師懷裡的感觸。


A隔壁班的好友B在放學時來找我,但我們半句話也沒說,我們只是偶爾對望,偶爾發呆。我希望她快走,好讓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不必在意她的目光。我不算A的誰,至少我清楚知道她的喪事並非由我負責。七點之後,B擅自離開,我忘記回復她說的「再見」,但說起來可能也要算是她的錯,她說得太小聲了。不過,我過幾秒後就發覺她留了紙條給我,我卻毫無情致閱讀。

原先這天A會和我留夜自習,但現在沒了,今日同學無不噓寒問暖,對她或對我開始品頭論足。A的家人之後的某某天是否可以請假?我說怎麼了?對方就開始啜泣。我忘記安慰了,拿著手機,聽著不知是誰的對方的哭聲,我卻怎麼聽都像A

八點時,B又回來了,我卻還沒看她給的紙條,我趕快藏起。B在教室踱步,書包的鑰匙圈撞在一起,吵鬧得不可開交,時不看著我,但眼底什麼情緒也沒有。我只確定一件事情:B無法主動去追憶A的,猶如我。

B欲言又止的行為在我意識中風化,我收拾一堆我讀也讀不進去的書。B看著我的動作,她耐不住性子,總算站起身。我胡亂塞了書在抽屜,就背起書包,那層綠像被鏽蝕,上頭的黑色校名則變得像毛毛蟲。

我這才抬頭看向她說妳怎麼回來了?B說我紙條裡有寫,妳有拿到吧?它不在原本位置上。B的用字措辭在我耳中咄咄逼人,所以我潛逃他處。B看我甚麼話也沒說,也不自覺地安靜。回家路途,我刻意不走早上那條路,導致我現在得要繞一整圈,甚至得要穿過新公園。我不懂她跟著我的用意,她自己大概也不明所以。我說妳看過孽子嗎?她說我不看台灣人寫的小說,我說那你大概也不知道蓮花池在哪裡了。她又沉默了。


        但是隔天,還是得要盲目地繼續上課然後補習,理所當然的,B在我們昨天於捷運站口分頭後,再也沒出現在我的世界。本來某個偶然就該消滅的這麼快,B會受挫,我也因為自己的態度深深打擊。我阻斷了真正了解A死的原因。我不知道我心裡這種忐忑不安稱不稱得上是所謂的「後悔」。可是腸子裡頭的東西不該逆流而上。

        下午第二節物理課下課時分,我正頭暈於那些我無法理解的事物之上時,B居然來找我,說她發現在那之前,A有給他一段語音,因為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已經很少用這種功能,而她的手機訊息量又總是異常龐大。所以她根本沒注意與發現,不知怎地我居然不為此感到開心,她一說我也忍不住拿起我的手機查看,卻怎樣也看不見A在那之前留下的訊息。但或許我並不想看見,那樣一來我所得到的或許只是編織故事的能力,而不是去理解一個我尚未理解的人。

    我被吃掉了。我在怪物的胃裡。往上是食道,往下是小腸,可是之後就沒了,是死穴,走不出去也進不來。裡面黏黏的,全部都是淚,妳的、我的還有她的。啊、說一說,突然間好想多吸一口廢棄的空氣。

        我們跑到鮮少人出沒的空曠廁所聆聽,但是聽完後我一直以為還有後續而呆呆地佇立著,直到B也說了聲沒有了嗎?我才覺得,這些或許不是故意空白拉長的,只是語音訊息僅此而已。我和B對望,她一臉不知所措,連帶說我可是完全沒聽刻意要和妳一起打開來聽的,我明明什麼也沒表示。我明明就不會對她如何,B一臉這樣的表情讓我覺得她似乎在恐懼著我,恐懼著和A狀似友好的我,讓我方才還在嫉妒的感覺消失得無隱無蹤,情緒太混亂了,拔錯插頭又插錯插座,電量過大無法忖度。

        妳是哪裡人?我問B
        嗯?我是屏東人喔,為了來讀這學校所以舉家遷移。
        真了不起。
        沒有,我很喜歡台北。
        這話聽起來高高在上,像是觀光客。
        因為如果不這樣說起來就會很……那個啊。

        我沉默了,話語接不下去,B會諒解我的,因為她在上一個時分也沒有體諒我而慎選字詞。但重來一遍,她還是會那樣講,因為人有自尊,但同時卻又有跟隨潮流的自尊。

        妳怎麼看A的留言?B問我。
        很悲傷。
        我不是問那些。
        妳的、我的還有她的。
        她居然因為我說了這句話,而不知該回什麼。
        那妳對A的離別有什麼看法?我問B。我們亟欲了解對方,我們卻同時不想讓對方理解自己。既衝突又諷刺,我想,我們對話中的禁忌就是「那妳呢?」這句話了吧。
        她被吃掉了,可是因為沒有口,我救不了她。

        我朝她微微一笑,不知在她眼中看起來究竟會是邪魅,又或者是平靜,更甚,她完全不覺得我在笑。我是拋下打掃工作來和她鬼混的,我於是感到不安心,匆匆和她說了再見。她剛剛是說「我」救不了她。她把我忽略了。我很困惑,對於這樣細密的語言,我相信語言勝過意識。
       

        母親的工作非常平常,平常到我根本除了她要上班下班加班外,都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些甚麼事情,她自己也不會主動提起。我沒興趣知道對方不主動提起的事情,我也不會主動提起我認為對方沒興趣的事情。我興致一來,今天泡了杯咖啡放置在桌上,等待她何時會被該喝的人喝走,結果最後是被父親喝掉了,還問我那是妳泡的嗎?我除了肯定也不知該回答什麼。

        比起平凡到不顯眼的母親,父親的工作在我眼中比較有趣,他開計程車,但我不知道他都去哪裡等客人,我也很少坐他的車,因為我討厭皮革的味道,那讓我反胃。我總是盡我所能想要逃避校外教學或是畢業旅行等等可能搭遊覽車的機會,可是平庸的母親認為那是我唯一的青春,不該不去。

        像這樣平庸的母親,就應該配上結束一天的咖啡,關機,暫時離開這座惱人的城市。母親肯定覺得它惱人。她不可能喜歡的,會喜歡這裡的人,只有初次到來的人、不懂的人和沒有思考過的人。但是會討厭這裡的人,和喜歡這個集合相加並不會等於整體。

        因為對於吃掉A的怪物,我無法想像我給予它更多情感,就連恨意也做不到。

        我擁有的就是應該遭到恥笑的無知。我擁有的只是沒有知覺的知覺。


        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我才知道B在她們班功課很好,是在這所競爭力極高的地方力爭上游的人。A的喪禮流程我並不清楚,但是時間點略有耳聞,大概是段考後幾天。我從未經歷過他人的死亡,對於一個人從去世到喪禮結束這短暫的時間,我感到不可置信,當然也有很大的因素在於A的父母不信仰任何事物。像A一樣。這短暫的幾天,A就被消化完畢,成為這城市另一端,死亡的部分。

        臨近第一次段考,但我依舊幾乎沒有全力準備的欲望,我的衝勁在中學時期就已消失殆盡。遇到A之後更是完全覺得無所謂。但是父母從來也不擔心,因為他們擅自認為在這所學校我不可能交到將我帶壞的朋友,不論這是不是事實,對我來說影響其實並不大,因為面對A的時候我格外了解,我面對的其實是赤裸的自己。這方面,A總笑我特別倔強,但她並不知道她是最不適合講這話的人。明明倔強兩個字都是重音四聲,卻被她講得空靈,我一直為此困擾。

        B問我要不要一起夜自習。

        離上次聽語音已經隔了一個禮拜,我差點要忘記B這個人的存在了。她唐突地找我,自己卻不顯得意外或緊張。她說她和A認識就是因為夜自習。和我與A熟識的原因相同,我沒有提起。我以為A這個從生物體轉為系統體系之一的存在已經成為我和眾人之間的禁忌,可是她卻執意要碰觸。

        她在我們班教室拉開椅子,風扇高掛在牆壁上,擺頭著。濃厚的秋天味道就被她帶了進來,對於尷尬的天氣,我沒有好話可以說。她說了數句話,我就回一句,精準地計算我們話語的比例,不知不覺我樂衷於此,彷彿這件事情可以讓我忘記我所面對的困境。糟糕的考試以及揮之不去像細水長流,偶爾浮現卻潛藏得很深的A的死。如同這座城市的,A的死。

        我讀不下去了。我的喉嚨擠出這句話。B聽到似乎感到遲疑,並看向我正在讀的書,她大概想要教我,因為在她眼中我如此庸俗。她們總是如此,鄙視我的平凡,而自認為高人一等,她們總是如此,就算意識中沒有直接認知,但所作所為代替言語說明了一切,這個時候我就不會去相信任何人說的話。之所以有謊言的存在正因為我們可以選擇相信與否,而這因果關係我怎麼想都覺得普遍相反。


        我夢見她帶我去了一棟大樓,電梯壞掉,樓梯充滿了人,所有人在陰暗的樓梯間中魚貫而下,充斥著踩到別人的腳的摩擦聲與在空氣中雜交的呼吸聲,學著以軟弱的靈魂在釐米的時間與空間之軸上做愛歡騰。然後,人全都離開了,而我早就在樓梯間中與她無聲地分道揚鑣。她轉頭看向我,眼神試探我是否要和她一起淌她那池渾水,我將我的臉轉移到面向西方的小窗戶,框著城市的陰影,高聳地鑲嵌在上方,時間停滯,她的人影漸殘,我的夢則變得越來越稀薄。

        當我驚醒時,才發覺自己只是在圖書館的自修區桌子上趴著睡著了,天空大概都渾沌無光,我不清楚,由於新大樓仍在建築當中,所以臨時圖書館位於地下室,人本能的時間觀念都得重新排列。而B在我的旁邊,陰魂不散,她無比認真地讀書,上頭密密麻麻的筆記讓我暈眩,她意識到我在偷看,便向我微笑,我也只好扯扯嘴角。每張直立式風扇都在嘆息,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蜘蛛被我拍打之後移動到了對面的地盤,使得原先坐在我對面的學姐撤離。不知怎地,總覺得當時不該急著趕走蜘蛛的。我無事可做,我看著B戰戰兢兢地讀書。忽然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別人不小心留下的空格,那場夢則被其他意識洗掉,畢竟我也不願回想。我總是做一些難以啟齒的夢,它們壅塞著無趣與單一。

        「欸。」B戳了戳我的手肘,看起來,她已經讀完一個段落。她悄聲說:「妳說過妳是親眼看見A跑到車道上去的?」
        是。那怎麼了嗎?
        「妳有沒有想過她是故意讓妳看見,還是只是無心插柳?我記得你們是在那幾天才決定要去幫忙你們班的校慶事務吧?」
        我不清楚她是如何知道的。這讓我的腦袋一時之間斷了思緒。
        我沒有想過耶。我遲疑了幾秒鐘後說。
人在說不確定的話語時,常常不知不覺就變得越來越小聲,然後消逝得無影無蹤。

「是喔,我覺得可以想想看。我至今仍然覺得她活在某處,使我感覺恐怖。」接著她開始跟我舉例何時她有這種感覺。在自己的班級中夜自習到七點時,一個人關風扇關電燈的時候,她彷彿佇立在那兒,看著對面是氣象局的窗子。在傍晚時分捷運站等捷運的時候一撇頭好像她就在附近。她說得太多,全部都像靈異事件,讓我不寒而慄。

「可是我知道那一切都是我的錯覺。但這很奇怪,我知道我感到悲傷、難過,可是我很確定我不希望她復活,我不希望直線有繞回來的可能,而我也很確定不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我感覺自己被置身事外。但是如此一來我能夠作為更好的旁觀者。A當初來找我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朝著我說,我想要學妳觀察這個世界,我那時很遲疑,因為我從不覺得自己在觀察任何事物。但認識她之後其實也不能改變什麼或者了解什麼,就像自我知道B是個愛好讀書的人之後,她並不會為了我而改變。儘管她也認識了撲朔迷離的A,但那完全不影響。她死後,我開始相信了謬論。做為舞台的城市則宣告垮台。

成績出來之後,段考就會被所有人遺棄。B糾結於她差點滿分的數學科考卷,向我抱怨,她說她過去總向A說這些,因為和同學說的話,她擔心自己會被討厭。我的成績則很是難看,不知道要不要說服自己只是因為沒有讀書,那樣說起來值得一笑置之。如果A尚在,她會在揶揄自己的同時嘲弄我,那是她的例行公事。我開始要擔心她的喪禮了。

我想B也知道這則消息,她坐在某同學的桌上,一手捉著紅筆,一手拿著數學考卷,嚷嚷著有關考試的事情之後半晌,沉寂下來。她說:「妳有試圖去了解嗎?」

我先是咳了幾聲才回應說:我覺得我不能了解。我彷彿能猜到聽見這句話的A作何感想。

「是嘛……

倏忽間,一種執念擴散在我的邊緣裡面,我像仍然相信世界是平坦的人,在最後世界的邊緣墜落。發覺自己如亂麻的情節原來在更高的人看來,只是雜草。B想要去拼湊,這我很能了解。她的行為則構築在她自認自己更了解A這件不論她有否先早察覺的事實。我不敢去回想,也不敢力辯不休。那是她的所為,在推演的效應之中我理當受到衝擊,但我拒絕。

A肯定知道我會這麼做,才敢在我面前如此。她開了個大玩笑,向一個在遙遠天邊的人。


我在怪物的腸道之中迂迴,情緒沉澱在爛泥巴的底層,做為使這城市感到悲憤的原料。母親要我即刻回家,這種事情從未發生。放學時分,我從總統府正前方往從不休止的大道看去。恰巧是台北一零一。而A死去在這裡所存留的表層遺跡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驚愕於它的吞噬速度。

我試著想像從空中俯覽台北市一景的感覺,兩根長柱插在上頭,是為了祭拜誰而聳立的香?可我聞不到那嗆鼻的味道,是為了殺了某個存在?是某個存在的身體一部分?我不知道,沒人告訴我,我便不清楚,沒人通知我要學習什麼,我也不特別學習什麼。

       我回到家,才發現一個人也不在,我看著爭論不休的雙方人馬在電視機上喧騰,看著最新或者過往的消息泛在洪流之上,昨天的事情呢?忘記了。今日的事情呢?不必記得。明明如此了解,但是親自面臨的時候,為了避免自己掉入深淵,似乎總不免一再逼迫自己去緬懷,以防其從之中流竄消失。而要點在於,看不見,我確知它就在身邊,但我無法窺伺。陰界陽界正由此定義孕育而生。而我這樣一個孤魂野鬼,沒有去找尋的權力。

        電話打來,母親說明父親的情況現已獲得掌握,她的語氣聽來鬆垮,旁邊隱約間聽得見急診室充滿著忙碌的聲音,我問母親我是否要過去,她說不必,但談了一下子,她又改口要我還是過去。這並不是第一次車禍,父親性子稍急,又開計程車,免不了幾次碰撞,但還是第一次是受傷的那方。從前母親嘀咕父親,你那樣做只負責把錢賠給別人,欲速則不達,不要再逞一時之快了。如今,母親卻全然忘記她所斥責過的過往,而心疼起她的丈夫。這無可避免。我自己也沒有辦法,儘管我試圖讓自己的靈魂保持在相同水平。

        我搭乘捷運趕去探望,然後,就在流動中的醫院度過一段時間。


        今日朝會我看見B上去領了獎,但我已遺忘獎項緣由,我只負責唱國歌與拍手。B則負責領獎狀與等著拍照。這世界仍然一如往常,如同過去我所想的那樣,我感到安心與不安在我身體的交融,我感到自己企求改變以及懼怕改變的心態。但我緊接著發現,我並沒有選擇權。誠如A一般。

        第一節下課,我努力撐著想要睡覺的身子,前去找B,要求她再給我聽一次那則語音訊息,我這次帶了耳機,她先是遲疑一下,看起來也想一起聽的樣子,隨即便問我能否讓她參與。我點了點頭。

        首先,第一次聽的時候我和B就覺得這是預錄好的,因為她的聲音似乎隔了一層薄膜,像是經過兩次的錄音之後所產生的效果。但是除此之外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也沒有重聽的打算,也許她自己有重聽過,我不確定,但從現階段的表現看來,她只聽過那一次。她雖然對於A抱有憧憬仰慕之心,但似乎格外懼怕。儘管A的功課並沒有像她那樣好,但是有時候不得不否認一個人的氣質可以掩蓋過許多我們以為我們在追求的事物。但是,我很有自信地說,我對A的憧憬是來自於她這個人的本質,氣質是其中之一罷了。開闊自己的想法去思考自己與A,在她死後還是稀有的事情。這個怪物很怪,在之中,偶爾是動的,偶爾是靜的,但反面來想,我們以為是周邊的事物一直消失,其實是所有事物亙古不變,而我們一直繞著相同的圈子,然後自作多情,矯揉造作,為了忘卻自己的流動,將生活奉獻給了未知。

        我們再聽了一次,這次我特地將之背誦,如此一來,我才能強拉著A跟我一起在怪物之中遊走,一想到她可能會為此憤怒,我居然感到一絲欣慰而覺得想哭。她死在總統府前。她是預謀的。就連要死在什麼樣的車底下她都想好了。儘管最後判定她是因為心臟迸發而死,但那並不影響。重慶南路向著我校過去是相對她而言的上,向著台北車站的則是相對她而言的下。她大概試著走這兩條路到我所未知的遠方,懷抱著抽象與現實的結合傷害自己,最後做出了一個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結論。

        這整個語音訊息上面顯示五十分鐘,當初我們只聽了前三分鐘,以為後面都沒有就沒聽了,我想是我們過早做了評斷。而那時的我們只執著於「她為什麼死」而不是「她為了什麼死」。距離上課時間只剩下短暫時間,我決心要將之聽完,而央求B借我,我一直沒有試探她是否知道A所說的怪物的比喻,因為A也只在那次與我提及過,而那則是少數滯留在我腦袋中不肯走的訊息。

        B看似為難,但仍然裝作慷慨借了我,我坐在最後一排,趁著前方老師一進來就立刻關燈用投影片的半黑暗時分,帶上耳機,我從那段語音之後聽了四十五分鐘(也相當於一節課了)的空白,忽然有雜訊出現,我立即興奮起來,A本來就不像是留很多東西要讓我們悉數找完的人。

        我是被謀殺的。被這隻怪物。

        接著,她後面就哼起歌來,她的調子陌生卻很好聽。

        如果獲知朋友是被謀殺的,該怎麼辦?我沒有概念。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隨波逐流,只能一笑置之。B這節下課來問我有什麼進展嗎?我恍惚而忘記自己回答了什麼。只記得她一臉沉重的離開,然後把她的手機用很粗魯的方式拿走,彷彿她要從我眼前消失的氣場迅速穿越我,我忍不住叫住她,她回過頭來露齒一笑。她的身影崩陷地委婉,但我有把握能夠與她成為另類的關係。我想,去A的喪禮可以當作我們的第一次的朋友約會。
       

        母親跟我說了一堆摸不著邊際的事情。通常這時候代表她為了某件事情而感到震驚,但意外的是她在醫院並沒有提起,她看似很是難過,我揣測不出來,就隨她罷,但她的眼神透露著與父親有關,或許未來我會理解,但現在,它將我推開。時間與空間則因此停留在此,無法移動。她坐在白色椅套的椅子上,我站在一旁,看向空無的前方。想像這就是A所看到的情景,她所逃不出去的世界。

我並不常來醫院,但是這裡真是個奇妙的地方,時間說走就走,說停就停。像在怪物裡的A一樣,我想她只是對我的隨波逐流感到異樣的興奮,她在遇到我以前,世界是靜止的,因為她是個任性的人。


        至此,我意識到我並非怪物腸道中的一部分消化物。我是怪物身上的一團肉,拚命跟著它蠕動。



        

2013年2月23日 星期六

台北市青少年文學獎第八屆決賽/一箱子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纜線垂釣一個無以名狀的箱子。

  一、

  隱約間,培芬能聽見搖晃的聲音。電梯裡的燈光照射的冷,讓每一個人的面容都像是哭花了妝,培芬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以及他人,然後看到了盡頭的自己。培芬握緊如涵的手,此時並加重力道,手汗是她捏出來的,她盯著電梯中另一對人馬,如涵則閉緊嘴巴,什麼也沒表現出來。那名女人可能來自馬來西亞或印尼,培芬嘔出了幾句破裂的英文,並向上望著樓層數字,到數尷尬何時倒塌。她將視線移到那個可能三、四歲的小女孩。女孩緊抱著黝黑皮膚女人的小腿,肥胖白嫩的臉頰肉的光滑。培芬對如此的景象難以忍受,她說不上來原因,她覺得那個女人的眼珠嵌的太深了,似乎自己都要跌入眼窩那窟窿。

  培芬邀請如涵到她家,因為今天中午過後,她家只有她一人,她怕。

  當電梯到達七樓,門刷地打開時,她才覺得氧氣搪塞了她的肺,道了聲台灣腔的「拜」後就踉蹌地捉著如涵逃開。

  「哪個是妳家?」如涵探頭探腦,看著培芬問到。這個社區全都依照同樣的規格建築,一層三戶。「我打算今天就作完暑假作業,可以的話,希望我們兩個先一起把作業寫完,再做其他的事情。」

  培芬先是愣了半晌,聽到如涵的聲音才拉開嘴角笑了笑,說:「當然好啊,當然。」她一時之間不知道還可以回應什麼。她領著如涵到她家門口,打開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又看見那女人和小孩。她和她們沒有瓜葛,只是她們的組合令培芬沉悶。

  她倏地驚醒,被自己,或如涵游絲的鼾聲,她的睡眠品質向來很差,沒有時鐘的節拍聲甚至完全無法入睡,她看向時鐘,剛過四點,作業還剩很多。她不自覺地挪移到如涵旁邊,替她闔上嘴唇,鼾聲戛然而止。她忽然覺得如涵的兩片脣膨脹的很完美。

  二、

  梅雨黏稠的烘托下午,讓客廳裡頭的幾個女人都發慌,裡頭只有一名男人,那是她們的哥哥,培芬的舅舅,女人們都是親姊妹,大姊則是培芬的母親。每一個人的想法可能都不同,但肯定殊途同歸。 

  裡頭瀰漫著沉重的氣氛,培芬母親少見的沒有叨絮著她的大哥,裡頭能與之抗衡的恐怕只有她,但此時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心裡話。她看著她的哥哥的肌膚黑的不勻稱,上頭的老人斑啃食了幾乎半個臉,及一整個手背,眼鏡掩蓋了枯萎的眼睫毛,愈看愈讓培芬母親懼怕,這麼久以來,仔細看自己的親人還是頭一次。

  不知道是誰又起了頭,將擺在一旁的一疊外傭資料推到正中間,培芬母親惴惴不安,但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身經百戰,毫不懼怕。她向來如此。圓桌上的人們幾個妹妹用手肘撐著,眼神大部分都飄移不定。

  「我覺得是哥太嫌了……」

  聽到這句碎碎念的培芬母親不禁想要附和,但是礙於氣氛凝重,她什麼也不敢說。

  她覺得她的大哥挑外傭像是在挑妻子一樣,太胖,不行,長的不合他意,淘汰。讓她們原先只是想讓他能夠在輪椅上仍享有品質的生活這個目的敗壞,好像她們做這件事情本身也具備了目的性似的。

  可能真的有目的性。沒人想照顧他,除了小時候重男輕女的打壓外,他的確是個刁鑽的人,儘管還具有很高的工作能力。過去,村裡的人也常常說,王家的男孩子以前更聰明,就是小兒麻痺燒壞了一半的腦袋,又跛了腳。

  但培芬母親認為,她的哥哥並沒有燒壞腦袋,他只是瘋了。

  三、

  如涵按了門鈴,接收這個訊息的培芬錯愕了一下,看到如涵這樣的眼神是第一次,培芬沒注意到自己只穿著無袖的彩色上衣及短褲便讓如涵進來,夏天的暑氣鼓了起來,讓她覺得自己被壓到世界邊緣。

  「妳還好吧?」培芬問,「我媽晚上就會回來。」她不自覺的補了後面一句,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意義何在。

  「不是很好。」

  「那,我怎麼幫妳?」她囁嚅地問著,聲音極細密的湊在一起。

  「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做。」

  「這是什麼,耍我?」

  「也有可能,可能只是情緒不對,想要耍人。」

  「我很認真呢!」

  「不會比我更認真的!」講了這句話的如涵說了之後暈眩的神情讓培芬終於察覺到不太對勁,她忍不住拉如涵進她的家門,然後把她安置在沙發上。如涵包的厚厚的,大熱天卻穿這麼多,她應該要早點發覺詭異的這點。

  「為什麼穿這麼多?」她膽小的問著。

  「嗯……好問題,我也不知道……」對方慵懶的回應,理所當然的放鬆了身體與肌肉,癱瘓在沙發上,然後順帶拉開拉鍊,裡頭又是一層,培芬就看著她那樣將衣服一片一片撥開,像洋蔥一樣。最裡頭是一件黑色的短袖T-shirt,頸上還有一條銀色鍊子。上頭的墜飾是一顆星星。

  培芬忽然覺得她們兩個之間很尷尬,不知道是只有她這樣覺得,還是對方也如此。此時是午後,她正昏昏欲睡,剛剛也是從床上起來替如涵開門的。如涵閉上眼睛呼了幾口氣,微微睜開後盯著培芬不動。培芬無法猜測她腦內在思考些什麼而感到恐懼。

  「怎樣的動作對妳來說算不正常?」

  「嗯?」培芬沒聽懂這問題。

  「沒事。」她說:「當我沒說。話說我現在經痛。痛死了。」

  培芬想起如涵上次經痛的時候,和她說的那些話:「我討厭妳的瀏海出油,然後結成一束一束的模樣。」別人向她說的話,她會覺得不悅耳,但是由如涵說出口的感覺卻特別好。

  培芬向來沒有經痛的問題,她不自覺地撫摸自己的腹部,想要感受到自己身為女人的自覺,她瞟向如涵,如涵的頭髮很短,幾乎像男生,培芬記得她說過原因是懶得吹頭髮。培芬知道她的頭髮雖短,卻細又軟,縱使她沒有真的摸過。她摸不到,如涵比她高半個頭。她頂多摸到髮尾,她也不敢要求。


  隔了一陣子,如涵自動的拿起遙控器看起電視,培芬碎碎念了幾句很無聊之類的話恰巧被如涵聽見了,兩人便來到培芬的房間,縮在床頭看著培芬以前的日記和蒐集的雜誌以及相冊。看了看後不自覺的,如涵睡著了,就倒在培芬的肩上。培芬隱約覺得如涵有什麼話或故事沒有明說。但她很膽小,不敢問。

  四、

  培芬的舅舅在春天像皇帝萬中選一的外傭不是太瘦(畢竟要負責抬輪椅,不能太瘦弱),但是長的很標緻,暑假的時候,那名外傭正式來台。因為那天長輩們都有事,她又是比較了解舅舅在台北的家的地理及情形的人,所以她被母親推來和那外傭相處在台首日,那外傭的名字是阿敏,但是她和名字相反,一點也不敏捷,讓培芬和她相處的時候,都對她的慢動作微慍了起來。應該是還沒安定下來吧。她心裡頭這樣想著,走了一圈家中,走了一圈社區,中途很慢,因為舅舅是阿敏的第一個客戶,所以阿敏對於台灣的事情除了人力公司告知的以外,一蓋不知情。

  培芬看著阿敏的眼睛,像是看著和她同棟大樓的那個可能是外傭的女人和小孩。她從來沒有看見那個小女孩的媽媽,她有看過小女孩的爸爸,啤酒肚都要迸開似的,培芬直覺他很有錢。實際上能住在這附近的,可能都不算窮。不過那個爸爸和外傭並列的感覺很不搭,她知道自己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對於他們家中的母親長年不見蹤影這件事情感到好奇。培芬總是忍不住去臆測,但是一深入思考又覺得全身麻痺,悚然驚心。

  「那個,阿敏,」但她還是膽怯的一個人,所以就連想要教導阿敏都覺得自己沒那能耐而變得很軟弱,一路上,阿敏不斷的游移著眼神在天空中,就是不看培芬,這讓培芬覺得挫折又受傷。她同時也擔心被認識的人瞧見,好在舅舅家離她家也有一段距離。而她又不擅長與人交際,應該不至於有人會認出她來。「阿敏,這裡是超市,可以在這裡買食物。」她脫出口的是中文,讓阿敏疑惑的神情浮現,培芬這才羞愧地改口用英文說話。她心裡暗自希望阿敏趕快學會中文,要不然遇到她不會說明的情形,她就只能比手畫腳了。

  她忽然覺得有個聽不懂中文的伴也很不錯,而且阿敏雖然動作不敏捷、快速,腦袋似乎很靈光,能夠徹底分辨得出來培芬講的事情的重要性。所以她開始默默的胡扯瞎扯,然後扯到了她的母親。「她是我崇拜的人,她真的是女強人,阿敏妳以後就會知道了,跟妳說這些話讓我覺得有些羞愧,可是因為妳聽不懂,」培芬偷偷的抬起頭看向阿敏,她一直嫌自己矮,母親愛穿高跟鞋也不是沒有道理,身高總是遺傳來的:「所以我,特別想要說。」阿敏裝作聽懂的樣子,一邊點頭一邊跟著培芬走,偶爾落後培芬幾公尺,就自行小碎步的追上來,那幾團步伐被幾次回眸的培芬撞見,讓培芬覺得阿敏很美。她不知道原來察覺一個人的美麗,是可以由動作進而察覺的。

  阿敏露齒而笑,讓培芬覺得格外難過,她將阿敏和她同棟那名外傭的影像結合,長相差得很遠,但是意外的覺得吻合。可能是因為她們的眼神中,在炯炯眼光中都帶有很多很多的茫然。

  培芬常被他人說,她擁有悲天憫人的胸懷,但她向來知道自己沒有。

  五、

  「這麼一說,我小時候是外傭帶大的呢。」如涵垂著腳說,她坐在學校窗台上,培芬不安的看著她,擔心下一秒如涵就要掉下去,雖然這裡只是二樓,但她向來很怕東西垂直降落。由於如涵坐的位置更高,所以顯得培芬更矮,這讓她不甘心,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名字叫做瑪莉,不過那是我很小的時候了啦,不記得了,妳這麼有興趣喔?改看我嘛,我的膚色也可以曬成很深的小麥色!」

  「不是膚色的問題啦。」培芬回覆著,她知道如涵只是鬧著她玩的,但她並不覺得如涵會不記得事情,她知道如涵的記憶很好。

  如涵咂了嘴後,舔舔嘴角,跳下窗台。

  「我知道妳問題很多,我看妳的眼睛就知道了。」

  培芬一楞一楞的,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否定也不對,肯定又很奇怪。

  「還是別管那些事情了吧,」她哼了幾個旋律的音節後,又旋身看著培芬,「嗯?所以我沒說過瑪莉最後是自己溜走的嗎?」

  「溜?這個字眼感覺還蠻失禮的……」培芬說,她再度覺得渾身不對勁。

  「我中文造詣沒那麼好,想不出其他的詞彙啦,但實質上也就是那個字本身的意思,印象中是我們家人去日本玩,然後把瑪莉送到奶奶家也度個幾天假,結果瑪莉就擅自離開了,我們家和她的簽約期限是快到了沒錯,呃,可是,」如涵不知道怎麼將這個故事作結,於是支吾了幾聲,培芬的靈魂不在此處,所以沒有應答,即使如此她還是聽著,拼命點頭。「可是,在情理上我還是覺得很受傷。我很喜歡瑪莉。」

  培芬只聽到了最後一句話。

  「嗯,是怎樣的喜歡?」

  她勾了培芬的頸子,「總之跟喜歡妳的喜歡不一樣啦!」

  培芬很想要回應如涵:妳文不對題呀,之類的話語,可是一時之間卻說不出口,好像她們兩人之間有著巨大的隔閡,語言無法溝通,培芬愣愣地笑著,試圖去思考她剛剛的發言,培芬知道自己被關在一個密閉的空間,無法呼吸,且持續降落或上升,她分不清楚。

  六、

  她分心,看著書又偷偷看著阿敏,今天又被送來和阿敏作伴了,只是這次還多了舅舅,舅舅很愛找培芬說話,因為培芬只會回應而不會開話題,這正是舅舅所需要的,培芬想起某句話:……以前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時代不准他說,現在可以說了,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只是舅舅照樣說話,話句行駛地一跛一跛,和他移動的情形相同,阿敏趕緊扶他到輪椅上,培芬瞇眼,然後看到了舅舅眼神中的難堪。

  「阿敏。」舅舅說著,培芬向來覺得舅舅的聲音說出來的每句話都非常突兀,她說不出原因。舅舅就只是無意義的喊著那個名字,可能帶點憐憫或是感激。阿敏旋過頭來,扯開嘴角笑了一下,培芬覺得阿敏笑的有點歪曲。


  搭電梯的時候她又見到了九樓那家人,這次是那名外傭,那名小女孩,和小女孩的父親,那個父親逗弄著小女孩,培芬覺得是那父親刻意做給她看的,但她選擇不去懷疑,而微笑著,然後專心凝視著那名小女孩的瞳孔,她知道小女孩有所會意,因為小女孩盛給她一個燦爛的微笑,甚至發出了笑聲。她以前對小孩也像同齡人一樣覺得厭惡。但這刻開始,她忽然覺得說不定她誕生於世只是為了看這團笑臉罷了,在她走出電梯之後,培芬不自覺的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下方,猜想哪裡是子宮,哪裡又應該是什麼,並且想像膨脹的情況,直到自己開門的聲音打破這些幻想。

  她當作沒看見那名「外傭」、那個「女人」,同樣和她是女人的外傭的眼神,是怎樣呈現完美的漩渦狀及勾引力。看到的剎那,培芬只記得吞口水,培芬看的出來小女孩完全把那外傭當作媽媽了,她為小女孩感到難過,也為那名她不知道名字的外傭感到罪惡。

  七、

  那則消息是她母親捎給她的。

  「培芬,妳知道九樓那家,就是父母也離婚的那家請的外傭逃走了嗎?」

  她當下聽到離婚兩字的時候先是錯愕了一下,當情緒回穩時才開始思考。培芬知道母親這樣說的用意,母親平常是不會注意這些的,會注意的緣由恐怕只是因為舅舅家請來了阿敏。不過培芬自己覺得阿敏不會隨便離開台灣和舅舅家,她和阿敏有聊過幾句話,她覺得阿敏在印尼是真的窮途末路的,回去不會更好。再說,她看這幾次阿敏和舅舅的相處模式,更覺得毫無問題,舅舅雖然苛責了點,要求又多,阿敏卻很有耐心,甚至無時無刻都看到阿敏臉上的歡騰與喜樂。阿敏是真的樂在其中吧?她裝作精準的臆測著。

  「喔嗯。」培芬應和著,試圖假裝自己的意識專注在手中的針線上,外套的鈕扣掉了,她要趕快縫好,這件外套陪了她好幾年,她捨不得丟。

  「聽三樓的陳阿嬤說是期限到了還什麼的,我還聽人家講說常常會有這種情況,我記得我們和阿敏簽的約是三年,」她的母親勾起高跟鞋,完美地套上,繼續說:「所以快到期限的時候,互相提醒一下,舅舅挺喜歡阿敏的。」

  培芬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她向母親道了聲再見,把絲線穿過極微小的洞,一次就成功了,她為此驚訝。隔了幾秒,她抬起頭,才確認母親真的去上班了。門窗關得很緊,暑氣照理來說透不進來,冷氣機轟隆作響,可是她覺得自己中暑了,整個人是昏眩的,一陣熱氣讓她的臉頰很難過的臃腫了起來。

  她沒想到那名外傭就這樣離開了,走的乾淨俐落,比她想像的都還要不同,培芬以為自己最後會和那名外傭做朋友的,至少問得出她的名字,而不是「那個女人」、「九樓的外傭」諸如此類的詞彙稱呼著她,培芬覺得自己愧對了那名外傭,所以心裡打了一枚死結,過意不去。

  當她自己搭乘電梯的時候,晃晃蕩蕩的讓她又想及那名小孩燦爛的笑容,搖晃的意義就是容易倒塌,只剩下一柱撐著。她猜想自己和如涵也快要倒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們之間還剩下一堆話沒有說完,培芬猜想是自己過去太保守又膽小了,什麼話都不敢接也不敢開始,不過她不太確定自己現在是否有所改變。

  八、

  「阿敏,妳會說中文了嗎?」她發現自己正在強人所難,現在不過阿敏來的頭幾天而已,她就忍不住這樣問,導致阿敏狐疑的看著她。她意識到自己的愚蠢行徑後懦弱的扯著嘴角歪歪笑著。


  她終於發現她喜歡和阿敏待在一起這個事實。

  她暫時把如涵的問題擱置在一邊,直到她發覺對方有些微的不對勁,像是通電話的時候偶爾會有奇怪的氣音,但她假裝自己很不敏感而沒有發現,就這樣給她混了幾天。

  她一如往常的在舅舅家過一個漫漫暑假之一的一天(自從阿敏來後她覺得來這裡是最好的選擇,總不能再請如涵來了,她想),她在書房內沉靜的翻著頁,她的選書越來越厚,所以她選擇趴在床上看,然後一手抱著抱枕,一手擁著被單,看著文字。

  看著看著,她就渴了,所以站起身子來想要去廚房拿茶水,自從阿敏來舅舅家了以後都會泡茶,這也是培芬喜歡阿敏的一個原因,儘管只有短短幾天她就已經習慣那個味道了。

  她發覺一名男子也在廚房,穿戴整齊,不過她怯弱的停止了腳步,踢躂了起來,她遙望那名男子在做什麼,卻只看見了怵目驚心的一灘事實,他一下握住了阿敏的手,一下又將自己的手伸到阿敏的腋下去,阿敏笑著反抗後,那男人居然選擇直接襲胸,培芬看不見男子的表情,不過她瞥見到了阿敏須臾的驚恐與茫然,那是她所見過最混濁的眼珠子,她覺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阿敏不知道有沒有看見她?一意識到自己居然第一時刻想的是這件事情,培芬簡直想把自己就地掩埋,化作垃圾的一部份。

  這時候應該是出面制止?當她腦袋還在運轉的時候,阿敏又再次推開了,臉上還是笑笑著,只是那個笑變的扭曲了一些,從一開始到現在,培芬還沒見過阿敏臉上出現太詭異的表情,所以當她剛剛看見的時候,是比發生了這宗事情還要震驚的細微枝節。培芬自己也很害怕,不過她赫然間發現那名男子有些眼熟,他側過身後,培芬肯定了答案。他是舅舅最好的大學朋友,她吞了口口水,也不敢大喊呼救,這裡是住宅區。她得想辦法要舅舅回來,這麼一警戒自己的時候,開門聲就闖進這個緊蹦的時間裡頭,她的舅舅自轉著輪椅進來,但培芬知道舅舅出門後還有電動代步椅這個選擇。

  那名男子周旋著,假裝只是剛好經過廚房,然後來向舅舅打招呼,培芬覺得這兩人很古怪,按照常理因為舅舅坐輪椅的緣故,這男子不論如何都應該要陪同吧?但事實上就是沒有,培芬也沒機會問,她還是站在走廊邊,然後親眼看見儼然若無其事的事情完美落幕,這使她懷疑剛剛所見的究竟是否煞有其事。

  不過在那之前,她先悄悄的走近廚房,然後挨在冰箱旁,看著阿敏,阿敏也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培芬愈來愈懷疑自己了,剛剛的事情發生得太快,她也無法確認。她甚至懷疑那是自己的幻想症迸發。

  九、

  她很喜歡綠野仙蹤,雖然她覺得把自己比作為獅子似乎不太適合,但她的慾望和獅子卻又吻合。

  培芬的爸爸很久以前就離開他們了,造就了培芬母親的勇敢,造就了培芬的懦弱,不過培芬很清楚她的爸爸跟一切事情其實都沒有太大的關聯。她此時像個憂愁的人,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紅綠燈的提點指示讓她得以穿越虎口。她很怕自己永遠也穿不過去。

  如涵的簡訊在她的手機裡出現的次數越來越稀疏,這讓她也覺得很不安分,不過每每想要自己傳出什麼訊息時,卻又會打了又刪,並且重複這樣的行為不下數十次,最後還是什麼也沒做。

  她在新的班級裡認識的綠子和她說:「如果有什麼誤會的話還是趕快解決吧。」這種話培芬也不是不懂,可是她還是覺得自己做不到,她已經逾矩太多了,那讓她很難受,她多麼希望自己只是一顆石頭,什麼也看不見,四處茫茫,就只是幾團緊蹦著的灰色或著是無瑕的世界環繞著她。她已經懶、得、再、管了。這麼憤怒的想著,她卻赫然發現自己明明就和什麼事件也沒關係,至始至終,她在別人眼中可能都只是個純粹安分的旁觀者。


  阿敏還是照常過她的生活,當培芬坐電梯的時候常常會被驚嚇到,以為自己看見了「九樓的那個外傭」。阿敏逐漸學會了一點中文,所以培芬努力套她的故事,卻只有模糊的片段,阿敏離過婚這件事情,很久以前培芬媽媽就跟她講了,所以她不很意外。況且阿敏說的時候也沒有擺出需要人憐的情狀,反而讓培芬不知如何是好。

  當她猛然想起那起廚房的事件的時候,卻不知要如何啟齒。她看得見。只要時空一暫且緩慢下來,她就看的見阿敏眼中的空虛,這時她會很想擁抱,但她更怕遭到拒絕或推開。

  和如涵的漸行漸遠只在短短的一個暑假,這也讓她覺得疲憊不已,儘管她們還有聯絡,但都有點淡化,反之說是鹽化也通。總之發生了一些離迷的因素,誰也說不清。如涵不願解釋,培芬不想解釋,旁人看了都覺得奇怪,最不覺得奇怪的卻又是她們兩人,好像這是必然的一樣。

  「阿敏,妳有認識其他和妳一樣的來台灣工作的人嗎?」培芬問了這樣的話,然後又附帶了英文版。阿敏笑的很開懷點了點頭,培芬頓時間覺得有甚麼東西在上下抽動遠離,像電梯一樣,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擺擺蕩蕩,她知道她暈了。因為搭電梯暈了,她想來還真有點可笑!

  培芬摸了摸自己的衣襬角,扯著,想要找出個完美的幅度讓視野接納,卻怎樣也做不到。

  培芬帶阿敏來她的家,阿敏一臉驚奇但總體是開心的,電梯倒數的時候,培芬覺得心跳得很快,好像在為非作歹,但她明明是做一件好事。這個箱子(電梯)在拉扯著,悶著所有事物,她和阿敏,還有漸行漸遠的如涵,甚至是九樓的外傭。那句「總之跟喜歡妳的喜歡不一樣啦!」宛若還在耳畔。

  一整個箱子都承載著太多難以忖度的情緒,她不自覺地瞥向阿敏,試圖從她的皮膚細紋與睫毛找出身為她身上最高拐的特徵。繼續用自己一箱子的軟弱試探一箱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