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3日 星期六

台北市青少年文學獎第八屆決賽/一箱子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纜線垂釣一個無以名狀的箱子。

  一、

  隱約間,培芬能聽見搖晃的聲音。電梯裡的燈光照射的冷,讓每一個人的面容都像是哭花了妝,培芬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以及他人,然後看到了盡頭的自己。培芬握緊如涵的手,此時並加重力道,手汗是她捏出來的,她盯著電梯中另一對人馬,如涵則閉緊嘴巴,什麼也沒表現出來。那名女人可能來自馬來西亞或印尼,培芬嘔出了幾句破裂的英文,並向上望著樓層數字,到數尷尬何時倒塌。她將視線移到那個可能三、四歲的小女孩。女孩緊抱著黝黑皮膚女人的小腿,肥胖白嫩的臉頰肉的光滑。培芬對如此的景象難以忍受,她說不上來原因,她覺得那個女人的眼珠嵌的太深了,似乎自己都要跌入眼窩那窟窿。

  培芬邀請如涵到她家,因為今天中午過後,她家只有她一人,她怕。

  當電梯到達七樓,門刷地打開時,她才覺得氧氣搪塞了她的肺,道了聲台灣腔的「拜」後就踉蹌地捉著如涵逃開。

  「哪個是妳家?」如涵探頭探腦,看著培芬問到。這個社區全都依照同樣的規格建築,一層三戶。「我打算今天就作完暑假作業,可以的話,希望我們兩個先一起把作業寫完,再做其他的事情。」

  培芬先是愣了半晌,聽到如涵的聲音才拉開嘴角笑了笑,說:「當然好啊,當然。」她一時之間不知道還可以回應什麼。她領著如涵到她家門口,打開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又看見那女人和小孩。她和她們沒有瓜葛,只是她們的組合令培芬沉悶。

  她倏地驚醒,被自己,或如涵游絲的鼾聲,她的睡眠品質向來很差,沒有時鐘的節拍聲甚至完全無法入睡,她看向時鐘,剛過四點,作業還剩很多。她不自覺地挪移到如涵旁邊,替她闔上嘴唇,鼾聲戛然而止。她忽然覺得如涵的兩片脣膨脹的很完美。

  二、

  梅雨黏稠的烘托下午,讓客廳裡頭的幾個女人都發慌,裡頭只有一名男人,那是她們的哥哥,培芬的舅舅,女人們都是親姊妹,大姊則是培芬的母親。每一個人的想法可能都不同,但肯定殊途同歸。 

  裡頭瀰漫著沉重的氣氛,培芬母親少見的沒有叨絮著她的大哥,裡頭能與之抗衡的恐怕只有她,但此時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心裡話。她看著她的哥哥的肌膚黑的不勻稱,上頭的老人斑啃食了幾乎半個臉,及一整個手背,眼鏡掩蓋了枯萎的眼睫毛,愈看愈讓培芬母親懼怕,這麼久以來,仔細看自己的親人還是頭一次。

  不知道是誰又起了頭,將擺在一旁的一疊外傭資料推到正中間,培芬母親惴惴不安,但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身經百戰,毫不懼怕。她向來如此。圓桌上的人們幾個妹妹用手肘撐著,眼神大部分都飄移不定。

  「我覺得是哥太嫌了……」

  聽到這句碎碎念的培芬母親不禁想要附和,但是礙於氣氛凝重,她什麼也不敢說。

  她覺得她的大哥挑外傭像是在挑妻子一樣,太胖,不行,長的不合他意,淘汰。讓她們原先只是想讓他能夠在輪椅上仍享有品質的生活這個目的敗壞,好像她們做這件事情本身也具備了目的性似的。

  可能真的有目的性。沒人想照顧他,除了小時候重男輕女的打壓外,他的確是個刁鑽的人,儘管還具有很高的工作能力。過去,村裡的人也常常說,王家的男孩子以前更聰明,就是小兒麻痺燒壞了一半的腦袋,又跛了腳。

  但培芬母親認為,她的哥哥並沒有燒壞腦袋,他只是瘋了。

  三、

  如涵按了門鈴,接收這個訊息的培芬錯愕了一下,看到如涵這樣的眼神是第一次,培芬沒注意到自己只穿著無袖的彩色上衣及短褲便讓如涵進來,夏天的暑氣鼓了起來,讓她覺得自己被壓到世界邊緣。

  「妳還好吧?」培芬問,「我媽晚上就會回來。」她不自覺的補了後面一句,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意義何在。

  「不是很好。」

  「那,我怎麼幫妳?」她囁嚅地問著,聲音極細密的湊在一起。

  「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做。」

  「這是什麼,耍我?」

  「也有可能,可能只是情緒不對,想要耍人。」

  「我很認真呢!」

  「不會比我更認真的!」講了這句話的如涵說了之後暈眩的神情讓培芬終於察覺到不太對勁,她忍不住拉如涵進她的家門,然後把她安置在沙發上。如涵包的厚厚的,大熱天卻穿這麼多,她應該要早點發覺詭異的這點。

  「為什麼穿這麼多?」她膽小的問著。

  「嗯……好問題,我也不知道……」對方慵懶的回應,理所當然的放鬆了身體與肌肉,癱瘓在沙發上,然後順帶拉開拉鍊,裡頭又是一層,培芬就看著她那樣將衣服一片一片撥開,像洋蔥一樣。最裡頭是一件黑色的短袖T-shirt,頸上還有一條銀色鍊子。上頭的墜飾是一顆星星。

  培芬忽然覺得她們兩個之間很尷尬,不知道是只有她這樣覺得,還是對方也如此。此時是午後,她正昏昏欲睡,剛剛也是從床上起來替如涵開門的。如涵閉上眼睛呼了幾口氣,微微睜開後盯著培芬不動。培芬無法猜測她腦內在思考些什麼而感到恐懼。

  「怎樣的動作對妳來說算不正常?」

  「嗯?」培芬沒聽懂這問題。

  「沒事。」她說:「當我沒說。話說我現在經痛。痛死了。」

  培芬想起如涵上次經痛的時候,和她說的那些話:「我討厭妳的瀏海出油,然後結成一束一束的模樣。」別人向她說的話,她會覺得不悅耳,但是由如涵說出口的感覺卻特別好。

  培芬向來沒有經痛的問題,她不自覺地撫摸自己的腹部,想要感受到自己身為女人的自覺,她瞟向如涵,如涵的頭髮很短,幾乎像男生,培芬記得她說過原因是懶得吹頭髮。培芬知道她的頭髮雖短,卻細又軟,縱使她沒有真的摸過。她摸不到,如涵比她高半個頭。她頂多摸到髮尾,她也不敢要求。


  隔了一陣子,如涵自動的拿起遙控器看起電視,培芬碎碎念了幾句很無聊之類的話恰巧被如涵聽見了,兩人便來到培芬的房間,縮在床頭看著培芬以前的日記和蒐集的雜誌以及相冊。看了看後不自覺的,如涵睡著了,就倒在培芬的肩上。培芬隱約覺得如涵有什麼話或故事沒有明說。但她很膽小,不敢問。

  四、

  培芬的舅舅在春天像皇帝萬中選一的外傭不是太瘦(畢竟要負責抬輪椅,不能太瘦弱),但是長的很標緻,暑假的時候,那名外傭正式來台。因為那天長輩們都有事,她又是比較了解舅舅在台北的家的地理及情形的人,所以她被母親推來和那外傭相處在台首日,那外傭的名字是阿敏,但是她和名字相反,一點也不敏捷,讓培芬和她相處的時候,都對她的慢動作微慍了起來。應該是還沒安定下來吧。她心裡頭這樣想著,走了一圈家中,走了一圈社區,中途很慢,因為舅舅是阿敏的第一個客戶,所以阿敏對於台灣的事情除了人力公司告知的以外,一蓋不知情。

  培芬看著阿敏的眼睛,像是看著和她同棟大樓的那個可能是外傭的女人和小孩。她從來沒有看見那個小女孩的媽媽,她有看過小女孩的爸爸,啤酒肚都要迸開似的,培芬直覺他很有錢。實際上能住在這附近的,可能都不算窮。不過那個爸爸和外傭並列的感覺很不搭,她知道自己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對於他們家中的母親長年不見蹤影這件事情感到好奇。培芬總是忍不住去臆測,但是一深入思考又覺得全身麻痺,悚然驚心。

  「那個,阿敏,」但她還是膽怯的一個人,所以就連想要教導阿敏都覺得自己沒那能耐而變得很軟弱,一路上,阿敏不斷的游移著眼神在天空中,就是不看培芬,這讓培芬覺得挫折又受傷。她同時也擔心被認識的人瞧見,好在舅舅家離她家也有一段距離。而她又不擅長與人交際,應該不至於有人會認出她來。「阿敏,這裡是超市,可以在這裡買食物。」她脫出口的是中文,讓阿敏疑惑的神情浮現,培芬這才羞愧地改口用英文說話。她心裡暗自希望阿敏趕快學會中文,要不然遇到她不會說明的情形,她就只能比手畫腳了。

  她忽然覺得有個聽不懂中文的伴也很不錯,而且阿敏雖然動作不敏捷、快速,腦袋似乎很靈光,能夠徹底分辨得出來培芬講的事情的重要性。所以她開始默默的胡扯瞎扯,然後扯到了她的母親。「她是我崇拜的人,她真的是女強人,阿敏妳以後就會知道了,跟妳說這些話讓我覺得有些羞愧,可是因為妳聽不懂,」培芬偷偷的抬起頭看向阿敏,她一直嫌自己矮,母親愛穿高跟鞋也不是沒有道理,身高總是遺傳來的:「所以我,特別想要說。」阿敏裝作聽懂的樣子,一邊點頭一邊跟著培芬走,偶爾落後培芬幾公尺,就自行小碎步的追上來,那幾團步伐被幾次回眸的培芬撞見,讓培芬覺得阿敏很美。她不知道原來察覺一個人的美麗,是可以由動作進而察覺的。

  阿敏露齒而笑,讓培芬覺得格外難過,她將阿敏和她同棟那名外傭的影像結合,長相差得很遠,但是意外的覺得吻合。可能是因為她們的眼神中,在炯炯眼光中都帶有很多很多的茫然。

  培芬常被他人說,她擁有悲天憫人的胸懷,但她向來知道自己沒有。

  五、

  「這麼一說,我小時候是外傭帶大的呢。」如涵垂著腳說,她坐在學校窗台上,培芬不安的看著她,擔心下一秒如涵就要掉下去,雖然這裡只是二樓,但她向來很怕東西垂直降落。由於如涵坐的位置更高,所以顯得培芬更矮,這讓她不甘心,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名字叫做瑪莉,不過那是我很小的時候了啦,不記得了,妳這麼有興趣喔?改看我嘛,我的膚色也可以曬成很深的小麥色!」

  「不是膚色的問題啦。」培芬回覆著,她知道如涵只是鬧著她玩的,但她並不覺得如涵會不記得事情,她知道如涵的記憶很好。

  如涵咂了嘴後,舔舔嘴角,跳下窗台。

  「我知道妳問題很多,我看妳的眼睛就知道了。」

  培芬一楞一楞的,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否定也不對,肯定又很奇怪。

  「還是別管那些事情了吧,」她哼了幾個旋律的音節後,又旋身看著培芬,「嗯?所以我沒說過瑪莉最後是自己溜走的嗎?」

  「溜?這個字眼感覺還蠻失禮的……」培芬說,她再度覺得渾身不對勁。

  「我中文造詣沒那麼好,想不出其他的詞彙啦,但實質上也就是那個字本身的意思,印象中是我們家人去日本玩,然後把瑪莉送到奶奶家也度個幾天假,結果瑪莉就擅自離開了,我們家和她的簽約期限是快到了沒錯,呃,可是,」如涵不知道怎麼將這個故事作結,於是支吾了幾聲,培芬的靈魂不在此處,所以沒有應答,即使如此她還是聽著,拼命點頭。「可是,在情理上我還是覺得很受傷。我很喜歡瑪莉。」

  培芬只聽到了最後一句話。

  「嗯,是怎樣的喜歡?」

  她勾了培芬的頸子,「總之跟喜歡妳的喜歡不一樣啦!」

  培芬很想要回應如涵:妳文不對題呀,之類的話語,可是一時之間卻說不出口,好像她們兩人之間有著巨大的隔閡,語言無法溝通,培芬愣愣地笑著,試圖去思考她剛剛的發言,培芬知道自己被關在一個密閉的空間,無法呼吸,且持續降落或上升,她分不清楚。

  六、

  她分心,看著書又偷偷看著阿敏,今天又被送來和阿敏作伴了,只是這次還多了舅舅,舅舅很愛找培芬說話,因為培芬只會回應而不會開話題,這正是舅舅所需要的,培芬想起某句話:……以前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時代不准他說,現在可以說了,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只是舅舅照樣說話,話句行駛地一跛一跛,和他移動的情形相同,阿敏趕緊扶他到輪椅上,培芬瞇眼,然後看到了舅舅眼神中的難堪。

  「阿敏。」舅舅說著,培芬向來覺得舅舅的聲音說出來的每句話都非常突兀,她說不出原因。舅舅就只是無意義的喊著那個名字,可能帶點憐憫或是感激。阿敏旋過頭來,扯開嘴角笑了一下,培芬覺得阿敏笑的有點歪曲。


  搭電梯的時候她又見到了九樓那家人,這次是那名外傭,那名小女孩,和小女孩的父親,那個父親逗弄著小女孩,培芬覺得是那父親刻意做給她看的,但她選擇不去懷疑,而微笑著,然後專心凝視著那名小女孩的瞳孔,她知道小女孩有所會意,因為小女孩盛給她一個燦爛的微笑,甚至發出了笑聲。她以前對小孩也像同齡人一樣覺得厭惡。但這刻開始,她忽然覺得說不定她誕生於世只是為了看這團笑臉罷了,在她走出電梯之後,培芬不自覺的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下方,猜想哪裡是子宮,哪裡又應該是什麼,並且想像膨脹的情況,直到自己開門的聲音打破這些幻想。

  她當作沒看見那名「外傭」、那個「女人」,同樣和她是女人的外傭的眼神,是怎樣呈現完美的漩渦狀及勾引力。看到的剎那,培芬只記得吞口水,培芬看的出來小女孩完全把那外傭當作媽媽了,她為小女孩感到難過,也為那名她不知道名字的外傭感到罪惡。

  七、

  那則消息是她母親捎給她的。

  「培芬,妳知道九樓那家,就是父母也離婚的那家請的外傭逃走了嗎?」

  她當下聽到離婚兩字的時候先是錯愕了一下,當情緒回穩時才開始思考。培芬知道母親這樣說的用意,母親平常是不會注意這些的,會注意的緣由恐怕只是因為舅舅家請來了阿敏。不過培芬自己覺得阿敏不會隨便離開台灣和舅舅家,她和阿敏有聊過幾句話,她覺得阿敏在印尼是真的窮途末路的,回去不會更好。再說,她看這幾次阿敏和舅舅的相處模式,更覺得毫無問題,舅舅雖然苛責了點,要求又多,阿敏卻很有耐心,甚至無時無刻都看到阿敏臉上的歡騰與喜樂。阿敏是真的樂在其中吧?她裝作精準的臆測著。

  「喔嗯。」培芬應和著,試圖假裝自己的意識專注在手中的針線上,外套的鈕扣掉了,她要趕快縫好,這件外套陪了她好幾年,她捨不得丟。

  「聽三樓的陳阿嬤說是期限到了還什麼的,我還聽人家講說常常會有這種情況,我記得我們和阿敏簽的約是三年,」她的母親勾起高跟鞋,完美地套上,繼續說:「所以快到期限的時候,互相提醒一下,舅舅挺喜歡阿敏的。」

  培芬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她向母親道了聲再見,把絲線穿過極微小的洞,一次就成功了,她為此驚訝。隔了幾秒,她抬起頭,才確認母親真的去上班了。門窗關得很緊,暑氣照理來說透不進來,冷氣機轟隆作響,可是她覺得自己中暑了,整個人是昏眩的,一陣熱氣讓她的臉頰很難過的臃腫了起來。

  她沒想到那名外傭就這樣離開了,走的乾淨俐落,比她想像的都還要不同,培芬以為自己最後會和那名外傭做朋友的,至少問得出她的名字,而不是「那個女人」、「九樓的外傭」諸如此類的詞彙稱呼著她,培芬覺得自己愧對了那名外傭,所以心裡打了一枚死結,過意不去。

  當她自己搭乘電梯的時候,晃晃蕩蕩的讓她又想及那名小孩燦爛的笑容,搖晃的意義就是容易倒塌,只剩下一柱撐著。她猜想自己和如涵也快要倒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們之間還剩下一堆話沒有說完,培芬猜想是自己過去太保守又膽小了,什麼話都不敢接也不敢開始,不過她不太確定自己現在是否有所改變。

  八、

  「阿敏,妳會說中文了嗎?」她發現自己正在強人所難,現在不過阿敏來的頭幾天而已,她就忍不住這樣問,導致阿敏狐疑的看著她。她意識到自己的愚蠢行徑後懦弱的扯著嘴角歪歪笑著。


  她終於發現她喜歡和阿敏待在一起這個事實。

  她暫時把如涵的問題擱置在一邊,直到她發覺對方有些微的不對勁,像是通電話的時候偶爾會有奇怪的氣音,但她假裝自己很不敏感而沒有發現,就這樣給她混了幾天。

  她一如往常的在舅舅家過一個漫漫暑假之一的一天(自從阿敏來後她覺得來這裡是最好的選擇,總不能再請如涵來了,她想),她在書房內沉靜的翻著頁,她的選書越來越厚,所以她選擇趴在床上看,然後一手抱著抱枕,一手擁著被單,看著文字。

  看著看著,她就渴了,所以站起身子來想要去廚房拿茶水,自從阿敏來舅舅家了以後都會泡茶,這也是培芬喜歡阿敏的一個原因,儘管只有短短幾天她就已經習慣那個味道了。

  她發覺一名男子也在廚房,穿戴整齊,不過她怯弱的停止了腳步,踢躂了起來,她遙望那名男子在做什麼,卻只看見了怵目驚心的一灘事實,他一下握住了阿敏的手,一下又將自己的手伸到阿敏的腋下去,阿敏笑著反抗後,那男人居然選擇直接襲胸,培芬看不見男子的表情,不過她瞥見到了阿敏須臾的驚恐與茫然,那是她所見過最混濁的眼珠子,她覺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阿敏不知道有沒有看見她?一意識到自己居然第一時刻想的是這件事情,培芬簡直想把自己就地掩埋,化作垃圾的一部份。

  這時候應該是出面制止?當她腦袋還在運轉的時候,阿敏又再次推開了,臉上還是笑笑著,只是那個笑變的扭曲了一些,從一開始到現在,培芬還沒見過阿敏臉上出現太詭異的表情,所以當她剛剛看見的時候,是比發生了這宗事情還要震驚的細微枝節。培芬自己也很害怕,不過她赫然間發現那名男子有些眼熟,他側過身後,培芬肯定了答案。他是舅舅最好的大學朋友,她吞了口口水,也不敢大喊呼救,這裡是住宅區。她得想辦法要舅舅回來,這麼一警戒自己的時候,開門聲就闖進這個緊蹦的時間裡頭,她的舅舅自轉著輪椅進來,但培芬知道舅舅出門後還有電動代步椅這個選擇。

  那名男子周旋著,假裝只是剛好經過廚房,然後來向舅舅打招呼,培芬覺得這兩人很古怪,按照常理因為舅舅坐輪椅的緣故,這男子不論如何都應該要陪同吧?但事實上就是沒有,培芬也沒機會問,她還是站在走廊邊,然後親眼看見儼然若無其事的事情完美落幕,這使她懷疑剛剛所見的究竟是否煞有其事。

  不過在那之前,她先悄悄的走近廚房,然後挨在冰箱旁,看著阿敏,阿敏也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培芬愈來愈懷疑自己了,剛剛的事情發生得太快,她也無法確認。她甚至懷疑那是自己的幻想症迸發。

  九、

  她很喜歡綠野仙蹤,雖然她覺得把自己比作為獅子似乎不太適合,但她的慾望和獅子卻又吻合。

  培芬的爸爸很久以前就離開他們了,造就了培芬母親的勇敢,造就了培芬的懦弱,不過培芬很清楚她的爸爸跟一切事情其實都沒有太大的關聯。她此時像個憂愁的人,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紅綠燈的提點指示讓她得以穿越虎口。她很怕自己永遠也穿不過去。

  如涵的簡訊在她的手機裡出現的次數越來越稀疏,這讓她也覺得很不安分,不過每每想要自己傳出什麼訊息時,卻又會打了又刪,並且重複這樣的行為不下數十次,最後還是什麼也沒做。

  她在新的班級裡認識的綠子和她說:「如果有什麼誤會的話還是趕快解決吧。」這種話培芬也不是不懂,可是她還是覺得自己做不到,她已經逾矩太多了,那讓她很難受,她多麼希望自己只是一顆石頭,什麼也看不見,四處茫茫,就只是幾團緊蹦著的灰色或著是無瑕的世界環繞著她。她已經懶、得、再、管了。這麼憤怒的想著,她卻赫然發現自己明明就和什麼事件也沒關係,至始至終,她在別人眼中可能都只是個純粹安分的旁觀者。


  阿敏還是照常過她的生活,當培芬坐電梯的時候常常會被驚嚇到,以為自己看見了「九樓的那個外傭」。阿敏逐漸學會了一點中文,所以培芬努力套她的故事,卻只有模糊的片段,阿敏離過婚這件事情,很久以前培芬媽媽就跟她講了,所以她不很意外。況且阿敏說的時候也沒有擺出需要人憐的情狀,反而讓培芬不知如何是好。

  當她猛然想起那起廚房的事件的時候,卻不知要如何啟齒。她看得見。只要時空一暫且緩慢下來,她就看的見阿敏眼中的空虛,這時她會很想擁抱,但她更怕遭到拒絕或推開。

  和如涵的漸行漸遠只在短短的一個暑假,這也讓她覺得疲憊不已,儘管她們還有聯絡,但都有點淡化,反之說是鹽化也通。總之發生了一些離迷的因素,誰也說不清。如涵不願解釋,培芬不想解釋,旁人看了都覺得奇怪,最不覺得奇怪的卻又是她們兩人,好像這是必然的一樣。

  「阿敏,妳有認識其他和妳一樣的來台灣工作的人嗎?」培芬問了這樣的話,然後又附帶了英文版。阿敏笑的很開懷點了點頭,培芬頓時間覺得有甚麼東西在上下抽動遠離,像電梯一樣,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擺擺蕩蕩,她知道她暈了。因為搭電梯暈了,她想來還真有點可笑!

  培芬摸了摸自己的衣襬角,扯著,想要找出個完美的幅度讓視野接納,卻怎樣也做不到。

  培芬帶阿敏來她的家,阿敏一臉驚奇但總體是開心的,電梯倒數的時候,培芬覺得心跳得很快,好像在為非作歹,但她明明是做一件好事。這個箱子(電梯)在拉扯著,悶著所有事物,她和阿敏,還有漸行漸遠的如涵,甚至是九樓的外傭。那句「總之跟喜歡妳的喜歡不一樣啦!」宛若還在耳畔。

  一整個箱子都承載著太多難以忖度的情緒,她不自覺地瞥向阿敏,試圖從她的皮膚細紋與睫毛找出身為她身上最高拐的特徵。繼續用自己一箱子的軟弱試探一箱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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