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30日 星期一

2024鍾肇政文學獎/閃光與幼蟲


我走上了河濱草地,明仔說不能跨過去,我說沒有關係,這裡很暗,他們看不到我們,我們就像不存在一樣。明仔喃喃說道,遵守規矩的目的,不是因為有他人在場。我不再理會他,他隨後跟著我走上草地。

在此岸,三兩人群聚集河畔在等遠方的煙火,隱約可以聽見此起彼落的倒數聲,也有人在迎來新年之前,就先施放了,火光從一片吵鬧的闃黑中升空,然後散落成花。

明仔問,這裡能放煙火嗎?我說,警察也都去跨年了唷。他說,還是有警察在上班啦。一定很難過,我說,跨年還要上班。

好冷。他抱緊了自己,手穿戴手套,我拉開他的手,將自己冰冷的手指伸進去他的手套內撫摸。他哇了一聲喊道,你做什麼。我嘻嘻笑了起來,明仔很怕冷。手套裡,他的手非常溫暖。

明仔的手指骨節分明,指甲特別光滑,沿著骨頭生長出了締結組織,肉與骨相鎖,細緻而精巧。我很喜歡他的手,我喜歡摸,摸著繭在皮膚表層下滑動。我更喜歡當我摸他時,他也摸回來。據他所說那是曾經練過吉他所長的繭,當我問他是否能彈給我聽時,他卻跟我說他早忘了。

在重新與明仔相識之前,我喜愛去找按摩,請求師傅揉捏我的筋骨。疏於被撫摸的身體,總是超出我所理解的渴望,提醒著我,我渴望被觸碰。被不屬於我自己的理解所碰觸。

倒數終於迎來結束,煙火綻放,風吹過來,又更冷了。我瞇著眼轉頭,用眼光餘角瞄著離開的閃爍。台北101的煙火看起來像是雞毛撢子,五顏六色的光在深夜天空刮去,沒有變得更乾淨,反而留下灰燼漫天,久久不能散去。

明仔拿出手機拍了照,閃光燈閃出。什麼也沒拍到,他說。

早就錯過煙火時間了,剛剛倒數你在神遊嗎,我說。

我是要拍那片灰塵,他說。

但他連那片灰塵都沒有拍到,他給我看螢幕畫面,畫面中只有糊糊的陰影,和一片白霧。

白霧在遠方飄揚,跨年晚會在河的對岸,在市政府前的廣場舉辦。廣場裡,人們堆擠彼此,彷彿迫切渴望獲取溫暖。在擁擠的城市裡,如此容易碰撞,像是筷桶裡的筷子,轉身就擦肩,瞥眼彷彿看見了從前的同學。我和明仔就是在那樣的場合重新認識。

/

我們在去年的跨年晚會再次相遇。

去年年底,鬼使神差般的,我同意了朋友的邀約。當時我剛從待了三個月的職場離職,朋友說可以轉換心情,邀請我去我從未去過的台北跨年晚會。

真的會有台北人去嗎?市政府像是很近,又很遠的場所。沒有事情的時候,不會特別進入那幢焦黃色的大樓,前方的廣場多數時間荒涼無人,只有風會經過。

從一旁的辦公大樓看去,上班時間的屋頂平台上總有人出來閒晃,不確定是不是在抽菸。跨年的深夜,廣場則脫胎換骨,與周遭的帷幕大樓融為一體,有光溶化在街區巷弄,電視畫面裡,空拍機照著群聚的人們與叢叢建築,彷彿米粒散落或蟲蛆蠕動在砧板上。

我說好。我明白朋友只是因為她喜歡的歌手被邀請上台。該位歌手那陣子因工作室性騷擾問題陷入爭議,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已。整個事件最後草草了事,人們不再談論。歌手最終雖未被跨年晚會主辦單位取消演出,名聲卻變得有些落魄,像過街老鼠,眾人提到他時,必然挾帶著訕笑。

朋友非常扭捏,不願坦承,也許她仍懼怕說出喜歡會被投以懷疑的眼光,她默默地安排了我們要去吃什麼、做什麼。她跟我約好了晚餐。我決定,朋友若不主動跟我說,她是因為什麼想去看,我也就不戳破。

在餐廳裡,等待餐點上來之前,我先是注視著筷桶,抽出筷子,隔著衛生紙放在桌上,又看向她。昏暗的光之下,可以看見她臉頰上的浮粉。因為睫毛膏刷得並不均勻,眼睫毛像被火燒過一樣,粗細分明。她邊以手指摩娑著濕紙巾,低著頭,邊跟我說:「那都是假的,不用相信。」

「我追了他十二年,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她說得非常肯定。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我說。我想著要這麼說,說出口後,卻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說出口。因為她不再回話,話題跳轉回去了職場,就好像剛剛這場對話從未發生。

離開餐廳,人群漸漸聚攏收縮,像要擠入漏斗的窄縫,我們沿著管制路線行經熱鬧的深夜,魚一樣的流。一切喧囂又明亮。遠處可見到舞台,朋友愈走愈快,開始推擠身邊的人,她邊推,我邊跟一旁的人道歉。她喃喃念著,我們太晚到啦。都擠滿人啦。舞台好遠。

我默默聽著,想著究竟是否要牽住她的手,若是不牽住,總感覺我們很快就會走散。

人流如瀑布一樣,沖刷開我們的距離,一回神,就發現朋友離我有四、五個人頭。我剛想喊出聲,舞台上,主持人遙遠的問候,透過悶悶的音響傳來,將我的聲音所掩蓋。朋友頭也不回,像是忘記了我,也忘記了她當時的藉口。

我不再走,不再漫無目的的向前推擠。當人停下來的時候,就會忘記為什麼從前要去跟著推擠。遠眺舞台,光除了打在歌手的臉上,偶爾也融化在我的臉上,讓我在冬日裡也感覺溫暖。電子舞曲開始播放,節拍明確,我想到煙火的引爆,在節點上總會爆裂出設計精巧的花火,所有相對應的位置讓圖騰能夠在空中展開。音樂讓人忍不住想跟著點頭,好像節奏原先就藏在身體裡,藏在心臟的節拍跳動上。

我感到緊張,心臟開始跳得極快。

彷彿有人正以手拂過我的臀部,那讓我想起自己總是很想說,卻不確定說出口會有什麼後果的事情。我將手伸到背後,試圖在擁擠的空間內,將那可能是手的存在給推開,也許只是不小心,我明白很多時候,是我自己搞錯了,其實他人並不具備惡意,而只是像柔軟的草,輕拂過身。

當我轉過身時,我看見了明仔。我看見碰觸到我身體的,並不是手,而是他背在身上的尼龍布斜背包。他發現我回頭,將包包以手轉過身去。我一下子就認出明仔來了。

明仔是我小學中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在臉書上,我偶爾會看見他的新照,他並沒有被演算法給沖刷離開,得益於我每每在頁面上看見他時,總會給予一顆小小的心。自從國中舉辦過同學會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本人。他的眼睛非常好認,有著微微上吊的眼角,但眼神卻炯炯有光。

他的眼神從未變過,仍有著稚氣。記得當時,班級間流行飼養鍬形蟲和獨角仙,只有明仔養著雞母蟲。雞母蟲之後會長成獨角仙唷!他邊眨著眼,邊這麼說。

明仔變聲之前,喉嚨養著清爽明亮的嗓音,加上他漂亮的眼睛,默默地成為我小學時候的偶像。他所攜帶的飼養箱裡,裝著滿滿的腐植土,其實什麼也看不見。為了給同學們看見白色的獨角仙幼蟲,他會打開飼養箱,撥開土,挖出來,讓沉睡中的雞母蟲重見光日。

雞母蟲臃腫透明的身軀,像要把內臟給擠開。

牠不斷扭動的姿態,和明仔的手指交纏在一起。

我深怕明仔會不小心將雞母蟲給捏死,我想到雨天裡地上的蝸牛,我總是很害怕踩到他們。

他將雞母蟲很快的放回飼養箱,挖出了個洞又埋上,像挖墳後添土。其他同學眼睛閃閃發光的看著明仔。

我並不在其中,而只遠遠看著。

我沒能向家裡央求成功飼養甲蟲,母親嫌棄蟲,她說蟑螂的肚腹和獨角仙的沒有差太多,而且過個暑假就死了。

她沒能想像,對小學生來說,暑假像無盡的河。我無法與班上的同學們談論這一切,但隱約聽見有人這麼問他,「這樣軟軟的幼蟲,真的能長出甲蟲的殼嗎?」

明仔似乎有點著急,「當然可以啦!」他說。我猜想,那時候的明仔一定也沒有親眼見過雞母蟲長成獨角仙的過程。據說幼蟲會先結蛹,在蛹內慢慢的長出一瓣瓣器官,過一個月後才能化為成蟲。

但是,沒有人知道明仔的雞母蟲後來過得如何。班上很快的不再滿足於扁鍬、獨角仙,而轉為追求特殊品種,比如赫克力士大獨角仙,有著鋒利刀劍一樣的角,和黃金光澤般的背殼。我有時很難想像這些漂亮的甲蟲們有辦法展翅飛翔。

陰影和光互相交織,可以見到小黑蚊和粉塵飛舞空中。吵雜的舞台音樂還在放送,我看向明仔,朝他默默點了點頭。他一開始有些愣住,然後,才浮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有些尷尬地,低聲問我(我這才發現他的聲音變了),是小澤嗎?我沒有回應,問他,是明仔嗎?他點了點頭。

在壅擠的人群裡,與小學同學相認,並不是個舒適的環境。話題很快就乾涸,周圍十分吵雜,也不適合敘舊,更何況,小學時除了偶爾瞥眼看見彼此以外,作為同班同學,本來就沒有什麼交集。我很驚訝自己主動向他打招呼,也許是因為乍然想起的那隻幼蟲帶給了我勇氣。

他的眼神雖然未變,面容卻仍隱約映出時間的痕跡。眉間的雜毛叢生,沒有人替他好好刮除,如果有我在,我會好好的替他修眉,讓他的眉眼如少年般乾淨。皮膚上已有些細紋,若我得以天天撫摸按摩,也許能夠令他常保年輕。散場前,我說要去找朋友,自然而然地與他散開了。後來開始交往,則是因為幾天後,我又主動在臉書上開始聯繫他。就這樣,不知不覺變成伴侶關係。

明仔偶爾會問我從前的伴侶或過去的經驗,他總是以一種並不在意的姿態詢問。我難以辨別他是真的不在意,還是假裝。有時候,他會沉默很久,更多時候,則講著只有他在意的事情,比如煙火的製作,煙火的光珠以不同的化學物質所組成,他們被包成藥丸的樣子。根據空中所需圖樣,依著排列的方式,計算如何在正確的高度打出來。

在夜空中所呈現的軌跡和節拍一切都需要清晰明確,他會這樣說。

那之後,我找到了新工作,搬出透支薪水的台北個人套房,和明仔一起租了臨山的另一間套房。他遲遲未找到工作。偶爾他會炫耀自己一天面試了好幾家知名公司,非常努力,最後卻往往什麼也沒有。他毫不為自己的成功與否感到憂心,時間到了,他家公司遲早生出個職位給他做。與我對半分的房租是每個月他母親給他的零用錢。

我也曾見過明仔的母親,由於小學時同班過,他的母親似乎對我有些好印象,他的母親十分友善,卻仍總是讓我感覺不好意思。也許是因為我很難自在的與同輩的親戚長輩良好的相處。

他母親會說,託妳的福,他稍微振作了起來,也希望妳之後多多督促他。他的母親也許轉身後,會這樣提到我:我知道她,明仔小學時的同班同學,後來去唸了什麼什麼國中,高中又去了哪裡,還挺會讀書,大學後來又到哪裡,現在在哪裡哪裡工作。

認識了明仔的母親,我卻不覺得自己有變得更理解他。儘管如此,跟明仔相處時,仍讓我格外放鬆,我能向他說出口我希望他做的事情。也許是因為這樣,才開始交往起來。

可以什麼也不想,春夏之際,待在房間中,冷氣風扇雙開,整個空間涼得像冰箱一樣。明仔會說好冷,他蜷縮在床上,抱緊了絨毛被。我喜歡抽走他的被子,然後,他會哇一聲的尖叫。如同小學生一樣的相處方式,讓我忘記薪水和工作,保險和房租。

夏天,我們說好要一起玩仙女棒。網購送來後,仙女棒被放在住處好一陣子。臨山的住居處,潮濕讓所有事物都學會發霉,鞋子必須要常常拿去曬,衣物常年晾掛在陽台,內衣褲就這樣擺著,也不介意被人瞧見。

誰沒有內褲呢,明仔總是這樣說。洗衣機裡,我和他的衣物捲在一起清洗,我很喜歡在按下清洗鍵後,看著衣服打轉。衣服總要花時間晾曬,一下雨就得仔細清點是否還有衣服穿,或者評估是否需要去鄰近的無人洗衣店使用投幣式烘衣機。

有一次,週日的時候,我們才發現沒有衣服穿了。我提議那天就不穿衣服,明仔似乎很躍躍欲試卻又遲疑,沒過多久,他也同意了。那一整天我們兩人光裸著在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所事事,偶爾入眠,偶爾又起身看電視,哪裡也不去。

我們很擔心仙女棒會因為潮濕而點不著,若是那樣,我們就只能拿著兩根棒子,在深夜的陽台裡揮舞著,假裝有光火。

他拿出打火機,火點在仙女棒的尖端上,光向著四周爆裂開來,不斷燃燒,光一直掉落,隨著風吹走,他們在深夜裡閃出自己的陰影。灼熱延燒著仙女棒,不斷向下,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

空虛有煙硝味。他說要拍照,我讓他拍,照片內,深夜的我面容模糊,只有光花散開。幾片火光閃到我身上。

那是我嗎?被拍照的時候,我總是這麼想著。

/

他拿出剛剛拍出遠方一片白霧的手機,又再次對焦在深夜中的我,我看向他,和他的手機。他忘記關閃光,先閃了一次,又匆匆忙忙關掉閃光燈。我跨過草皮走過去。一張照片是過曝的我,一張則是黑暗裡的我,兩張都看不清面容。

你拍得真的好爛唷,我說。重要的是紀錄嘛,他說。我知道他在說謊,他從來不曾好好整理拍過的照片,而是隨興的積累,記憶體容量不足了,就將舊照片或影像刪除,從來不留戀。最後,只變成一種感覺。感覺好像做了些什麼,感覺好像有點失望的一次旅程,諸如此類。並不想記得什麼,就不需要勉強自己懷念了啦,我總是很想這麼跟明仔說。

我們慢慢走離河濱公園,在手機上快速搜索跨年夜裡剩餘的房間,最後去了附近一帶的旅館碰碰運氣。遠離市中心,加上老舊的緣故,雖然價格也因為跨年夜而水漲船高,旅館意外的還有空房。櫃台的態度不太友善,讓我們感到很心慌。

在我與櫃檯交涉的時候,明仔顯得很不安,他很不安的時候,總是認為我也感到不安,就會想要替我打氣,比如,他就輕輕握起我的手,捏著,像是要安慰我一樣。他若真有想要做些事情,更可以直接幫我做,但他最後只是選擇站在我的後頭,看著我轉圜周旋一切。在最後確認身分證件後,櫃台終於給了我鑰匙。

「你媽知道嗎?」等電梯時,我不禁問。我想到他又不像我,跟家人除了過年聚會,已經逐漸沒有了聯繫。

「我有跟她說,說跨年要跟妳過,她說那真是太好了。」他還牽著我的手,我以手指撫摸他的手指,摸起來,像是有顆小小心臟在跳動。

旅館的電梯很小間。我鬆開明仔的手,他也放了下來,靠到一旁。電梯載著我們望上晃,門緩緩打開,牆壁上壁紙斑駁,因為濕氣而翹邊起鼓,燈照著梯廳昏黃,走廊只夠兩人並排,紅地毯上有淡淡的鞋印,我們從電梯走了出來。

我推開門,審視了房間,奢侈地開了暖氣,這是我們租屋處所沒有的設備。沒有脫下外套也沒有脫鞋,就倒在床上,全身痠痛。明仔看我倒下,繞了房間一圈後,也跟著躺下來。我們一起陷在白色的床被之中。床鋪看起來雖然陳舊,卻有強烈漿洗過的氣味。

我們翻過身,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的時候,我問他,「你記得那隻雞母蟲嗎?」我邊說邊躺著脫下外套和鞋襪,將衣物丟棄於地板上。

「雞母蟲?」他起身剛拖完鞋,正準備要好好脫下一只襪子。有些時候,他的某些動作,還是會讓他看起來像真正的少爺。

我回想起小學時,校園旁的阿勃勒,時值五月,開滿黃金的雨,同學們喜歡撿拾掉落在操場周圍的莢果,莢果又細又長,外殼非常硬,據說是在開花後隔一年才成熟的果實,拿起來可以假裝是把劍。明仔總是拿著莢果和其他同學鬥劍,想來覺得幼稚可笑,但看在當時的我眼裡,卻有種帥氣感。

「以前小學很流行養獨角仙的時候,你養的那隻幼蟲。」我將他的手給拉了過來,連帶著將他的身體也拉近了我,用我冰冷的手去感受著他溫熱的手。不怕冷的緣故,我沒有特意戴著手套,結果最後連知覺也逐漸喪失。儘管如此,冰冷的自己多少讓我感覺安全,會有種不用再勉強自己非得要有什麼熱情的錯覺,享受自己是個屍體,不被他人注意也不會影響他人,令人十分安心。我將他的手放到我的臉上。

「喔,你說那個。」他說:「沒長成蟲之前就死了,超無聊。」

「在結蛹之前還是結蛹之後?」

「結蛹之前。連蛹都沒有結就死了。」他頓了頓,「真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這一生很沒有意義?」

「其實沒有長大也很好,幼蟲的時候比較可愛,軟軟白白的,看起來很鮮嫩。」

「為什麼說得像妳吃過?」他嘔了幾聲。

「我一直印象很深刻,他們的皮好薄好透明,內臟看得一清二楚,簡直就像特裝版,透明塗裝的模型。」

「以前的事情,妳都記得好清楚喔。」他說,「妳該不會從以前就喜歡我吧?」

我沒有回話,也沒有再多聊天,只多說了跟彼此身體有關的閒話,比如手很冷之類的話。

我摸起他的手,然後一路摸到手腕,感覺到頭皮發麻。在我的想像中,撫摸應如北極冰山融化於海,但實際上卻像火燒巴西雨林,焚燒得一片狼藉。

手指總是超出自我意識,超越行動。

比如我的手指就這樣摸上他的肩頭,又來回滑了下來。

我喜歡被他的手撫摸。我會將自己的手覆在他冰冷的手上,和他一起先是輕撫陰唇,再轉而摸他的陰莖。他有時會顯露出一種純粹的質疑,令我意識到自己的強硬,也許他絲毫不想以手碰觸我的性器官。

但是,那雙手,被我好好修剪去指甲的手,從陰道口進入身體時,比起生殖器更讓我意識到,體內有他物。

手比需要充血脹起的器官更加聰明,能與腦產生強烈的交互作用,當他的食指決定前傾,是他的腦如此決定。

明仔或許有願意與我產生關連的意思,在手交此事上能被無限放大。當我們如同萬物開始交媾,我則萬分失落,失落像蟲密密麻麻爬進我的身體裡,我等待他們能有結蛹的那日。

斷片的疼痛和微小的喜悅取代了胃腔滿坑滿谷蝴蝶在飛的想像。積累的感受好像漸漸褪去我的皮,諭示我將不完全變態地長出新的器官,產生新的知覺和想法。

分別後,他說他要回去找家人聚一聚。我朝他揮手說再見,回到住處後看著電視上重複播放昨晚的跨年煙火,像跨年這類布置得當的巨型煙火,比起仙女棒,更像爆炸。

砲筒裡有煙火彈,導火索開始燃燒,燒到中央,憑依著衝擊力,飛上天空,那不是飛,而更像墜落,在墜落之前,火燒完了被排列好的光珠開始爆炸。白熾的強光炸開。

當我們再次遇見彼此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天之後了。他先是在通訊軟體上打著:「有些話要跟妳說。」

我傳給他了一個問號。他說需要當面談談。聽起來並非好的預兆,讓我忐忑不安。我回想自己過多的心思是否被他發現,他終於感覺到不舒服,或是說出了什麼不正常的話。我以為自己並沒有那麼在意這份關係,但當意識到關係像光一樣,手怎麼樣也抓不著時,又忽然覺得好想要。

他來到了我們的租屋處。進來後,有點悶的坐在餐桌前,眼眶染紅,想要哭泣的樣子,嘆氣後又嘆氣。不確定到底遇到什麼事情。

「所以,怎麼了嗎?」我站在狹窄的廚房,正準備要將小黃瓜切半切絲。

「我發現,」他說,有點支支吾吾,「我發現,我們被偷拍了。」他說。


我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直到放下菜刀走到他旁邊,他給我看手機裡的影片。影片裡一開始,畫面出現了我們跨年夜去的旅館房間,我想起飯店裡昏暗的走廊。

視角從電視所在的位置照向床。開門聲。兩個人影走了進來,那天我穿著藍色長袖洋裝和外套,明仔穿著套頭毛衣。身姿看起來確實像我們,但面部有些模糊。仔細一看,人臉並非我和明仔,我的臉孔變得更端莊漂亮,從單眼皮變成了雙眼皮,完全是另個人,明仔則沒有他那雙令我眷戀的眉眼。我正想說,應該是搞錯了。並非我的我,問出了口,你記得那隻雞母蟲嗎?

下一幕就被剪接到了已經褪去衣物的兩人,在床上以手互相撫摸彼此,那名女性有些強硬的拉著男性的手,那個作勢是請摸我的意思。

隨後幾秒,兩人笨拙的來回接觸,被褥移動與口舌交纏的聲響間,男性手扶著他的陰莖,推開那名女性的雙腿。當我看到這裡的時候,明仔恰好沒有說話的走去陽台。

畫面中的兩人在交媾時,不時發出悶哼,隨著影片播放,手機感覺愈來愈燙。確實是我的身體,左邊乳暈稍微大了一些,大腿側上的痣。整個身體伴隨著灼燒感和一種從內心湧起的冷卻:真是不可思議,原來影像裡面的女子是我嗎?

映照在畫面之中,並非是我的我,被他人取代了臉,除了在場的我自己和明仔之外沒有人認得的我,似乎和影片中另個並非明仔的明仔如此親密無間,即使動作有些駑鈍,並不順暢,但仍看似有著滿腔愛意擁吻的人,竟然是我。我瞬間有種非常抽離的感覺。影片不長,但足夠讓我在短時間內燥熱。我來回拉動時間軸,除了確認攝影鏡頭大概位在電視旁,也許針孔被鑲嵌在附近的牆壁上之外,什麼也不明白。

他從陽台回來後,我問他:「你在哪裡看到的?」

明仔原本說,偶然看到,後來又改口在網站發現,最後才又說,「是在群組裡看到的。」

我拿過他的手機,才發現是另一通訊軟體的群組,專門將色情外流或外拍影像分享出去。我發現此一事實比起看到影片更讓我失落。雖然很想質問明仔,怎麼會加入這種群組,但看到他一副很抱歉的樣子,我又感覺靜脈深處開始加速跳動。我坐了下來,摸上他的手,想要安慰他。沒關係,感謝你告訴我,我想像自己講出這種話。

他說他查過了,可以報警,這是犯罪。雖然臉被深偽了,但是數位性暴力的處理方式逐漸成熟。他邊說,邊有些驚惶的提到深偽的技術背後原理,比如人工智慧等等,以及過去的案件如何偵查。

他甚至提到已有技術可以查看真假。

看著他嘗試思考如何解決問題,卻總是偏離,令我感到玩味,照常理來說,自己的身體受曝於眾人,且不知究竟會傳播到哪裡去,應該要感到緊張。

但我卻異常冷靜。

就這麼辦,也許秘密早就都被人看光光了。

我想到朋友的偶像歌手,在跨年舞台唱歌的瞬間,歌聲嘹亮,眾人沉浸音樂之中,一切非常和樂,毫無痛苦。也許朋友的說法是真的,受害者的聲明都是假的。

如果不是謊言,也不是秘密的話就好了。

摸上他的手,我緊緊握住,十指相扣,我用食指去摩娑他的食指和中指,感受到他的微微顫抖。

為什麼是你在擔憂呢,好蠢,我這麼想著。

隱約可以從手腕感受到跳動的脈搏。像蛙鳴的頻率,像風一陣陣吹過被陽光和枝枒篩過的陰影晃動。

我懷念那隻被他捧在手中的幼蟲,帶有白皙的色澤,氣管腸胃一覽無遺,重複在土中蠕動,漸漸麻痺的六肢拖著巨大的身體。帶有腐植土的味道。沒能結蛹,沒能知道自己是否具備雄蟲的角。

我跟明仔說道,那隻手像蟲一樣,跑進我的身體裡。

記得是小學的時候,我一個人去了科教館免費的昆蟲展,那是母親准許我去的。她再三叮嚀公車應該要搭哪一班,要準時回家,我點點頭說好。背著我的後背包,內夾著空白畫冊,小時候我喜歡素描畫圖。

昆蟲展裡有著我數不清,唸不出名字,看了就忘的蝴蝶和各式蟲類標本,也有活著的蝴蝶翩翩飛舞在布置成雨林的飼養裝置內。

我很害怕蝴蝶,翅膀非常大,紋絡愈看會愈人感覺毛骨悚然。為什麼能夠這麼細緻呢?我看著蝴蝶伸出口器吸食沾滿糖水的棉花。六肢同樣輕巧的攀著棉花,看起來非常細長,彷彿一折就碎。相比之下,同樣在一旁的鳳蝶幼蟲看起來肥美得很安全。但是,對鳥來說,應該也更好吃吧。

我看著他們在空中飛舞移動。時值暑假的緣故,展內除了我,也有好多好多人,小孩以外,也有大人。也許是帶著小孩來的大人吧。即使有小孩奔跑後撞到我,致使我跌倒,我也沒有生氣。當時我已經覺得自己長大了,跟那些小孩不再相同。

站起身子,我再次看向玻璃窗內的蝴蝶和毛毛蟲。我想去找獨角仙,也許有赫克力士大獨角仙,說不定還能看見鍬形蟲彼此打架。或者,也能看見雞母蟲。

當我找到位置,將手貼向櫥窗,試圖看清楚窗內的鍬形蟲如何呼吸和移動時,我發現櫥窗內除了公鍬形蟲,也有顎比較小的母鍬形蟲,他們相安無事的相處,擦身而過,彷彿眼裡沒有彼此。我原本很期待能看見昆蟲交配。

據說公鍬形蟲可能因為母蟲拒絕交配,而以顎將母蟲夾爆,整個鞘翅從肉身被剝離,腹部與頭部斷裂成二半。所以,處理鍬形蟲交配時,需要將公鍬形蟲綁牙,將他的大顎綁好,再讓他們同處空間,等公鍬形蟲伸出交尾複器深入母蟲的泄殖腔口。

當我正感到困惑,公母蟲如何和諧的相處時,我感覺似乎有人碰觸我,應該就像剛才有其他小孩撞到了我一樣,我不疑有他。

漸漸地,卻發現不太對勁。

是種黏稠的感覺,碰觸著我尿尿的地方,搔癢從深處竄上來,我慌亂的想要轉身,或者推開那隻手,但是卻被壓住,怎麼樣都無法回頭。

觸覺好像蟲腳輕輕踏過,卻在某個瞬間,加大力道,那時候,我對自己陰部的理解還非常陌生,只清楚明白我需要離開,從這樣的危機離開。所有知覺化作一隻幼小的蟲,緩慢的爬,好像就這樣跑進我身體裡了。

曾經,我將這故事說給朋友聽,那時候,她喜歡的明星還沒鬧出性騷擾風波,我只覺得差不多該說了,以讓我從故事裡解脫。她回我,展場裡那麼大,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沒人看到?

為了描述精準,像按下重播鍵,一直重返那個瞬間。時間軸往前移動,又被拉回來。

重複。

重複。

重複。

一次次經歷。

櫥窗的鍬形蟲是我唯一的證人。我明白朋友說得合理,畫面在這來回反覆之間被拼湊而出,我意識到,當我決定要說,每說一遍,細節就變得更清晰,卻又更脫離真實。

我看向明仔,他看起來似乎沒有在聽我說話。

那時候,我沒有跟母親說,也沒有跟任何人說。因為我始終沒有看見那是怎樣的人,也許真的只是我的想像與脆弱的感覺,如朋友所說,那並不真實。沒有證據的話,和謊言似乎無異。當我回過神來,恍惚地注視起玻璃櫥窗內的鍬形蟲,我發現鍬形蟲的眼睛又圓又亮,像一顆很小的珍珠。

最後,我搭上公車回家,想到整件事情的經過,忍不住哭了起來,不是悲傷,只是困惑。每一次,以為忘記了,卻又都能重新想起。

我總是想起那雙手,試圖辨明自身,希望自己足夠清潔。但我做不到。每一次想起,都讓我灼熱,黏稠如蜜,我意識到,我希望以浪漫純淨的方式再現觸摸。這令我厭惡。

明仔先是看著我,然後垂下眼睛,臉皺成一團,又好像不在意似的說,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能不能先處理我們被偷拍的事情呢?我不在意乾不乾淨。他喃喃到,還是就讓他在網路上被流傳?其實沒人會知道,那不是我,我們不會被找出來,只要我們不說。但是真的能夠一直保密嗎?難道我們(他說我們,但此時我感覺他只有要說他自己)這輩子就要活在恐懼之中?

如果報警的話,被我媽知道,被我哥知道,就完蛋了,好丟臉,好丟臉啊,他說。

我握住他的手,愈握愈緊,漸漸感覺得到自己和他的手汗。

就像拍照一樣,忘記關閃光燈,所以閃出了一瞬間的閃光。彷彿仙女棒火花點燃的剎那,又像倒數三二一綻放的煙火。

我學會重來了一次。就像按下重播鍵。

我跟明仔說道。

我覺得無所謂,我說,被拍就被拍吧,反正也挽回不了了,我會去處理的,報警,我們都沒有錯,你只是偶然發現犯罪的事實,加進外流群組終歸是人之常情,我偶爾也會不小心看到。我彷彿看見自己挖開土,找到那隻死去而不再動的幼蟲,我重新下葬了牠。

手機躺在餐桌上,我瞄了一眼,突然很想繼續看。想要看那兩個人類如何試圖以身體交流,最終卻對彼此一無所知。

看著他的眼尾,然後是他的眼睛,好像快要哭了,弧度微彎,我鬆開手,抱緊他,臨山的住居處彷彿又開始飄雨。他有些遲疑的張開了手,然後回抱,十指在我的背脊上跟著他的哭泣聲顫抖,漂亮如幼蟲一樣的手,撫摸著我的背,十分舒服,令人想細細品嘗。

我跟他說,是我的錯。果然不該亂選旅館,應該要先查好,多花點錢也無妨,沒辦法,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我剛看群組裡的人也不把這片當一回事,不過就是某次打手槍的前菜,連點心都算不上,根本不需要擔憂。換個想法,就當出道作,你的身體很好看,只是需要點保養。

我發現自己的話,愈來愈長,長到需要開始捲起收拾。明仔只是聽,也許他在懊悔,懊悔答應,懊悔加入群組又被我得知,懊悔與我交往。我以手扶著他的臉,看著他的雙眼和唇,他的睫毛纖長,將室內的光斜斜篩下,淺淺的陰影落在頰上。我不禁用手摸起了他整顆頭,摸著他細軟的髮,然後用額頭貼著他的額頭。

說不定是他拍來上傳卻意外流出的呢?對這些技術總是很感興趣的明仔,學會深偽影片好像也不無道理。我壓抑自己懷疑的想法,不去回想進入房間後,他的行動。

意識到複雜的心情令我感覺無限與他靠近。我慶幸自己沒有將小時候的事情說給明仔聽,也沒有說出口自己的懷疑。

恍惚又悲傷地想著,想著那天晚上窗外的一片漆黑,漆黑裡有斑斕的煙花,聲響持續爆裂,光閃爍透窗。

腹部漸漸有些溫暖,肩胛有些疼痛,感覺自己好像即將長出殼,將有全新的器官,也許不久之後就會生出鞘翅,需要離開潮濕之處,日光將會好好曬乾溽軟的翅膀。然後,我深信,秘密會死去,就像來不及化蛹的幼蟲。 

 


2024年11月20日 星期三

2024吳濁流文學獎/在風之中

大風。

風從耳畔呼嘯而過,一絲一縷撫摸。彷彿就要被帶走。

老師的紅色轎車停在路邊,我望向邊緣沾有塵污的玻璃窗,窗戶搖了下來。我沒想過會遇到老師。他越過副駕駛座問我,要怎麼回宿舍。

我指了指停在門口的腳踏車。老師說,他恰好要去事務所,順路可以載我一趟。宿舍是事務所租來給員工使用的公寓,座落在事務所位址附近。公寓的一樓只有柱的穿廊、電梯井與樓梯間,柱間停滿了車。這種形式的公寓在九二一大地震後就不再核准興建,因為瘦弱的柱難以負擔上方晃動的載重。

有些遲疑,但我還是打開了前座的門。副座上文件散落其中,他正將檔案夾都移至後座。我想要幫,但無所適從,只能站著等。我注意到老師沒有繫上安全帶。

我縮著肩膀與身體,擠了進去。車上飄著濃濃的皮革與淡淡的菸味。在車裡,遠離了風聲,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清晰。

儀錶板上臨停閃爍的光亮與聲音像鋼琴上的節拍器,我不斷地重新校準自己的節奏。

老師沒有在我們面前抽過菸。事務所的其他前輩都習慣在休息時,離開座位去抽菸聊天,安森拉著我嘗試,但其實是他自己想要抽,卻找不到時機。他不知道怎麼選,在便利商店簽樂透一樣,隨機選了個數字,購入了菸,菸盒上貼了致癌的警示標語。我看著他拿出打火機點菸,吸了一口,然後嗆到。我沒想到他會嗆到,當他開始大咳,我不禁大笑。笑到眼淚都要掉出來。

安森對此很生氣,說我都不嘗試,卻笑成這樣。

我又不會要自己逞強。反而不明白,為什麼他看著前輩抽,就要去抽。他說是同儕壓力,但在我看來,是他想要。

我不記得老師有抽過菸,也許是他背著我們偷偷抽,又或者,誰在他的車上留下味道。我假裝自己不在意。

路向著西行,夕陽暈紅了天空,雲片如魚鱗閃耀。兩側是才剛抽高,仍然鮮綠的水稻,水間有光反照。

偶爾安森會騎機車載我,我們一起回去,走同樣的路。

他是今年才進來的正式員工,我們對這個城鎮一樣陌生。一開始,下班時,他詢問要不要載我一趟,我因為擔心腳踏車放在此處,隔日早上沒有腳踏車會很麻煩,而沒有答應。但是可以避免流汗,實在難以拒絕。後來,只要安森有問,我就會說好。隔日早上,在熱降臨大地之前,我會從宿舍徒步走這一趟,不遠不近的路程。

比起機車,轎車能夠避免直曬,必然更好。但更重要的是,這是老師的車。

我瞄向老師,老師注視前方,卻發現我的視線,他看著前方,說了聲,「怎麼?」

「老師沒有繫安全帶呢。」

他嘖了一聲,說只是忘記。我才不信。

「是覺得這裡很鄉下,不會有人發現吧。」

我沒有搞清楚老師與事務所如何分配工作,只知道他負責主持這項修繕計畫,每周會撥空幾天從外縣市過來協助。我們需要將廢棄的糖廠進行改造,這些計畫時長總是拉得很遙遠,十五年,二十五年,等到園區完工,負責人可能都換了一批。

真正讓老師與大家變得熟悉,主要是一些瑣碎小事。

他非常喜歡吃香蕉,每次休息時間,都會拿出來吃。我總是看著他用手掐住香蕉的蒂部,沿著纖維撕下剝開。有次,他回望我,走過來,低聲說,你也想吃嗎?我愣在那邊,不禁覺得羞恥。這份熱辣從此伴隨著我注視他的眼神。後來,他總是帶來一整串香蕉分給大家吃。

即使是在室內,現場也總是飄塵,每一次,老師都穿著剪裁良好的深色襯衫現身。襯衫並沒有被燙得平整,經常有摺痕。偶爾,他會捲起袖口,空氣裡,骯髒的白色粉塵會沾上他的手肘。

有時候,我會忘記老師的年齡。

老師和安森的交流絲毫不滯礙,有時甚至會看見安森狀似親密的輕拍老師的肩膀。夏天過了一半,我才發現我十分羨慕同樣性別的人,可以這樣相處。如果老師抽菸的話,我或許會跟著安森一起學抽菸。

我依然謹守我的本分,只在需要詢問的時候,才去找老師。整個夏天,他並不常來現場,但只要來,就會帶來歡聲。平常工作,我收集各式各樣遇到的小問題或奇妙的想法,等著老師出現的時候要去問他。

有一次,安森聽到了我問老師的問題,他事後跟我說,問他就可以了。我很難判斷安森是想要阻止我與老師有更多交流,還是想要與我更多交流。我只是點點頭。

車上,老師拉長了尾音,「有沒有人發現不是重點啦。」我喜歡他有著低沉嗓音,口吻卻很輕佻,顯得他年輕。我不確定自己是被他的成熟,還是與成熟外表所不符合的稚氣所吸引。

我坐起身子,傾斜,手越過他的胸前,將駕駛座的安全帶從老師的左肩拉到他的右腰側邊,扣上,發出聲響。然後,我坐回自己的座位。再將自己的安全帶給扣好,又是一次聲響。

他沉默了,眼神看起來有些冰冷。

明明上一秒還那樣講話。

看到他嚴肅而融有一絲困惑的面容,我感到亂麻爬過我的心臟。

真想再來一次。我看著窗外,忍著嘴角上揚。

寧靜沉默的路上,只有輪胎圈圈滾過柏油路面,震動整台車子的模糊聲響。我們的身體跟著晃動,隨著顛簸輕微起伏。離轉到下一個路口,還有幾百公尺,他默默搖下了兩側車窗。田與城鎮之間,夕陽的風灌了進來。

風聲一下子在車內膨脹。我們之間變得嘈雜。

黃昏後的風,不如白日帶著濃稠的熱氣,而更加清涼。

老師轉了方向盤,手掌滑過,產生輕輕的摩擦聲。我們轉彎。持續往前,過了巷口,就是事務所的宿舍。

到了門口,下車前,我跟老師道謝,順口問了句,「明天你會來嗎?」

他沒有注視我,而是擺弄左腕襯衫的袖口,搖了搖頭,「學校有事。」

我知道他不願說得更多,下了車,與他揮手。他向我點頭致意,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一開始,我十分雀躍,但緊接著,搭著電梯上樓,回到宿舍,卻非常失落。所有情緒像泥濘一般。

我沒辦法跟任何人說這些心情。

面對安森,我也什麼都沒說。

他什麼都沒有察覺。

隔日午後,安森帶著梯子、測距儀和捲尺,走向傾頹的廠長宿舍。我帶著蚊香、塑膠板、紙和筆跟在其後。

像這樣廢棄的糖廠,散落在嘉南平原,不再有甜甜的風,而只有一片乾枯龜裂的地,空無一物的倉庫,以及另一側,在陰翳林間內,孤單破敗的日式木構宿舍群。

根據台灣總督府官舍建築標準所建造的一般宿舍,走上廊道,向左或向右,盡頭是便所。如今,門多半向內傾軋,整片倒塌;或者,整個空間只剩貼磚的殘牆。廊道向內一進是居間與座敷,有幾幢宿舍保留完整,仍能看見押入,安森曾嘗試拉開拉門,確認櫃深,以便平面圖測繪的精準。當他打開,我看見內裡置有潮濕的棉被,散發著霉味。

我總是很難想像最後一個離開這些房子的人,如何離開。

一開始,工作很有趣,隨著日子一輪輪捲去,意識到時間消逝及日光炎熱,我不再花費所有心力只為求減少一公分的誤差。

安森說,一比一百的傾斜,人類感覺不到,浴室地坪就是這樣設計,才能讓水流入排水孔離開。也就是說,浴室是一個傾斜的世界,我們毫無知覺。

廠長宿舍和一般宿舍格局明顯不同,我們只剩這一間尚未製圖完成。

安森說,這棟特別像鬼屋。

他將梯子擺放其中的時候,整片因潮濕而軟爛的木地板以其為圓心開始陷落,我想到宇宙的重力場,或沙漠裡的流沙,老師對我來說就是吸引力本身。安森沒有說話,只是以腳尖踩踏確認何處最為穩固。他移動了梯子,示意我幫他扶著梯。

我踩住第一格踏板,他一階階往上。

我看見他的小腿上,腿毛間有蚊蟲叮咬的痕跡,輕輕浮起的紅色腫包,像海底岩漿一樣緩慢擴張。為了避免被蚊蟲叮咬,我們總是隨身帶著蚊香,但還是有些母蚊子,絲毫不害怕薰香的味道靠近吸血。

他向我伸手,我遞給他夾好紙的畫板。他跨坐在梯子上,抬頭看幾眼,低頭快速筆畫,鉛筆滑過紙張的聲音和蟲鳴聲交織,他抬頭又低頭,來回了幾次。他說,的確和宿舍群的屋架不同,是西式屋架,有方丈斜撐。

我向他點點頭,替他踩著扶梯的時候,我只想著老師是否還會再來。距離實習結束,只剩兩周。

「上面看起來如何?」

他笑了下,「你也可以上來看看。」

我亮起眼,從踩踏的那一處開始往上攀爬,他則往下踩住梯子。天花板幾乎半已損毀,只要探頭就能看見木式屋架,屋瓦間有光透進。即使有安森踩著,梯子仍然左右搖晃,感覺馬上就要坍塌。

「什麼都沒有嘛。」

陰暗之處仍可見得腐朽的木製屋架,若地震襲來,整個房子就會被震垮。

「怎麼會都沒有。」他說,「你可以去翻小施的文章,他很常寫這些。」他總是稱呼老師為小施,有一種獨屬於他們的親暱感。

「你覺得老師明天會來嗎?」

「沒事情的話,應該沒有必要吧。」

「說不定會發生事情。」

「你就直說期待他來。」他說,「小施想來就會來。」

「實習快結束了,好像應該要感謝一下。」

「來不及的話,要我幫你傳話也可以。」

我還沒想好要說什麼,也不覺得那些未成形的語言,可以請安森幫我傳遞。安森的每句話都彷彿在隱隱炫耀他們之間的距離,而我在外圍,像被屏蔽在薰香之外的蚊蟲。我只是點點頭。

這幾日,我過得格外忐忑不安。想要打出去的訊息,寫了又刪,刪了又減。最後,和老師的訊息框還是停在從前的公事討論。秘密是未能說出口的話語,而我只是單純的無話可說。

安森和其他人嘻笑著離開前,問我是否要跟他們一起去喝酒,他說他可以請客,就當作是慶功宴。我婉拒了,「我想在離開之前完成這份圖。」

「實習生這麼敬業可沒有什麼好處唷!」

我並沒有在等待好處,只是在等待老師而已。搭上老師車的那日,老師並沒有進來臨時的工務區找我們,車卻出現在門口。說不定,老師喜歡一個人進來逛逛糖廠。

偌大的體育館中央,擺著三張辦公桌,充當現場的工務所。舞台,陳舊的布幔,遠處還有著堆疊的桌椅。我佔據其中一個位置,看著電腦上的圖,對照今日繪製在紙上的剖面圖。

當我糾結於軟體裡的圖層設定時,遙遠的,看見老師的紅車駛近。車子顛簸地開入荒地。

有個人影下了車。

我注視著他靠近,然後再將視線轉回螢幕。

他踏進來的那瞬間,才注意到我。

「你還在啊?」些微的回音。

我點了點頭。

「工作太多的話,可以跟我說,我可以幫你跟你們老闆講。」他的聲音迴盪在挑高的體育館內,「但你是實習生,我都忘了。」

「是我自己想要完成的。」

他踩著步伐,前去翻他的桌子,桌上的研究紀錄繪製不同地區形式的木構造。我站起身,想要過去看他在找什麼。

當我靠過去時,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菸味。

我看到他的左手上有著沿著青筋擴張的腫包,大概也是被夏日的蚊蟲叮咬,像一座島嶼浮起,總是讓我忍不住伸手觸摸。

當我摸上去時,他快速的收手。

「抱歉。」我裝作是不小心。

「沒事。」他迅速的回應,過了幾秒才喃喃道:「好像也不是這樣說。」

「不覺得摸蚊子咬的腫包很療癒嗎?尤其剛冒出來的時候。很癢,但不能抓,只是摸。」我說,「不過被叮還是很討厭。」

「安森一天到晚哀號被叮。」他笑了下說,手上沒有停止作業,持續翻找。「所以工作不會太多嗎?如果完成,就早點回去。」

「你要載我嗎?」

他頓了頓,「今天不方便。」

「那我就只能用走的回去了,多可憐啊。」

他先是低語真的假的,然後才想起什麼似的說:「等一下,你在騙我吧。你明明騎腳踏車上下班。」

「原來老師記得啊。」

他聳聳肩。

擺置在一旁的電風扇來回轉動,空氣中散發著蚊香。

從外吹來一陣風,紙頁在我們面前翻飛散落。

混亂裡,我們忙著拾起掉落在地上,沾了灰的圖紙。

我拍了拍從我腳邊撿起的幾張圖紙,交付給他,他對我說了感謝。

「老師,要不要擦一下藥,我這邊有很有效的藥,」我想了下補充,「安森都擦那款止癢。」

他瞄了眼手背,「沒關係,其實沒很癢。」

「試試看嘛,就算不癢,也消腫得比較快。」

他嘆口氣,想向我要藥膏,但我搖搖頭。我要他伸出手,我替他擦。

當我這樣表示時,他愣了下,最後,默默說了句,好。他願意讓我幫他擦。我們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仔細一看才發現手背上是兩個相鄰腫包。

我以食指將藥膏挽起,塗抹到他的手背,像下雨的隔日早晨塗抹奶油到剛烤好的吐司上一般,我的心情非常好。

老師只是盯著他的手背。

抹開的同時,我也來回按壓那些腫包,只有痛才能壓制癢的感覺。

我的五指和他的手掌摩娑,感覺到微微滲出的溼汗,很快的被即將入夜的涼意給帶走。夕陽下,我們二人的影被拉得很長,像水灑在水泥地面上,有模糊的邊緣。

抱著一疊圖紙,他說他得走了。離開前,他以輕盈的語氣,再次向我道謝。回想前次在車上他一臉面色凝重,到剛才的互動,我意識到距離的拉近,才終於放鬆。他一離開,我邊收拾桌上的東西,邊思考聊天訊息該如何推進。直率一點,就問藥膏有沒有效。曖昧一點,就問覺得如何,但削去主詞。一開始是手,之後可以是手臂,髮和脖頸。我對身體並不感興趣,讓我情緒感到波動的,是老師的反應。

當晚,我騎著腳踏車回去。路過田邊,盞盞路燈像點點星光。風很涼。

後來幾日,雖然沒再見到老師,心情上卻非常輕鬆。

為了給事務所的建築師確認實習時數,以便通過畢業門檻,一早,我沒有前往基地,而是轉向,去了事務所。事務所在巷弄中,由長長的街屋所改造。為了迎入更多光,街屋的中央往往是天井,光從樓梯之中的天窗灑落。

櫃檯姐姐跟我說,建築師還在跟人談話,待會才能幫我簽名。我走到二樓的辦公室等待,因為時間還早的關係,沒有人進來,除了安森。

他正靠著面街的窗,似乎想要向上打開玻璃窗。卡住的緣故,他微微使力。

當我正想走過去幫他時,窗框沿著軌發出了磨損的聲響。窗戶開啟了,早晨不如正午悶熱,還有點風。

他呼了口氣,然後從口袋中掏出夏天剛開始前,我們一起去買的菸盒。

「你還沒抽完?」

「抽不完。」他說,「下次想買買看涼菸。」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感覺他在耍酷。

「不習慣的話,就乾脆不要抽了。」

他點起了打火機,菸頭對準小小的火苗。然後,又輕輕的咳了一下。菸味飄散出來。

「在這裡抽的話,不會被罵嗎?」

「不會啦,大家都有抽。」安森向著窗外,沒有看著我,吐出了白菸。

我們從窗外看見一輛紅車駛近事務所門口。

停在門口,駕駛座那側下來了一名女子,披著一頭長長的黑色直髮,身穿墨黑洋裝,走入事務所。

「那是誰呀?」安森並沒有在等我回答,只是如此感嘆。

那台車像老師的車。

安森將菸熄滅,說要去了解一下,逕自離開。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要跟上,也許是另一台紅車,但從二樓窗戶往下看,怎麼看都像是我曾經搭上的那一台。有著陳年紅色烤漆的皮。

老師未曾說過有師母的存在,從過往的言行中,也感受不出來他是否真的對女性有興趣。或許他們只是共用一台車,或者借用車輛。關係的想像可以很多,但我就連想像老師身旁有女性,都有點困難。

我曾經問過安森是否聽聞過他的性向,安森說他不知道。

以老師的年紀而言,即使結過婚,其實也不該意外。

我完全不理解老師。即使看過老師的所有研究,也不及這一瞬間。

那名女子大概也是要找建築師。我這麼想著,走下樓梯。安森正在和事務所的櫃檯姐姐聊天。他們恰好聊到了方才走進來的女人。陳小姐,據說是小施的伴侶。也在處理糖廠的案子。帶來一疊文件。櫃檯似乎早就認識她。「他們在英國結婚,我以前聽說過,但從沒見過本人。」辦公室仍傳來相談甚歡的聲音。與建築師低沉的嗓音相比,陳小姐聲音高亢卻柔和。

「我剛剛一直在想,陳小姐很像誰。」安森轉頭發現我走下樓梯,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陳小姐很像你。」

「我?」

「對,尤其是眼睛和嘴巴,簡直像是母女。」他瞇眼,打量著我。我深刻感受到他的視線,非常不適,側開了眼。

「陳小姐看起來很年輕,應該說是姊妹。」

我沒有仔細看到她的臉,現在也不想看了。

「氣質也很像。」

「才看幾眼,就能分析那麼多嗎?」

「你如果看到就知道。」櫃檯說,「還真的很像。」

「我一直以為小施對這些沒興趣。」

即使是談論這些事件,安森也自然散發著與老師親切的熟稔感,而我卻無法停止的開始算計。

我看向窗外,那台車確實是老師的車。

我轉上樓梯,躲回座位,處理其他被派發的文書作業。原本只要十分鐘就能完成,我拖成了一小時,才下樓找建築師簽名。

門口的紅車還沒離去,我看見那名女子,正站在車旁抽菸。她呼出的菸與整個街景融為一片。當她側身時,我看見了她的臉。

她發現我的注視,遠遠的向我點頭致意。她可能以為我是這裡的員工。

看清了面容後,我並不覺得自己像她。不論她是老師的誰,我也希望老師不這麼覺得。

處理好文件後,我騎腳踏車去糖廠。午後雲陰,沉沉的濕氣瀰漫整片視野。降雨前的悶熱感讓我頻頻出汗,我要自己保持慣有的速度,不求快。

當我終於抵達現場,將腳踏車停放在一旁,一進入體育館,就看見安森和其他人在聊天。他看到我,就轉而面向我。

「眼睛特別像,」安森說,一旁的人沒有看過陳小姐,只是看著我,「從小施的臉書上根本翻不到相關訊息,聽說他們學生時期就在英國結婚了。」

「十幾年的跨國遠距戀愛,好扯。這樣結婚有什麼意義。」其他的男同事大喊說,根本幹不到。安森拍了下那人的肩,叫他不要亂講話。

我不知做何感想,只好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雖然想要站在道德高地指責翻找臉書的行為,但在他們做之前,我早就翻完老師的臉書了。我不再理會,只趕著打開自己的電腦,一邊想要清裡腦內的一團雜緒。

我翻開手機,打好訊息給老師,訊息欄裡還充滿著我們閒聊的語句,「原來老師已經結婚了?還跟我這樣聊,沒有關係嗎。」雖然是我讓一切開始,但是這麼問,像是老師主動找我,讓我瞬間心情又好上不少。

老師會有什麼反應呢?很難想像老師生氣或羞愧,如果他會憤怒,那憤怒應該會像海一樣,一樣寂靜。我可以看著他安靜的臉龐多久呢?沒有反應也是種反應。

手上只剩下最後的實習生工作,簡單的清線圖,不需要任何技術。我將重疊的線給一一去除,在電腦圖面上只留下乾淨的平面圖和剖面圖線稿。

一片閃電,遠方傳來雷聲,陣雨的聲音緩緩淹過一切,將安森和其他人聊天的吵鬧聲響遮去。

我邊注意著電腦,邊瞄著手機,期待老師的訊息回來。

他的訊息寫道,我沒有隱瞞。下一句則是,但我們也沒做什麼吧。我回了這個訊息一個大笑臉。不知道為什麼,在通訊軟體裡的笑臉表情符號,看起來都不是真的笑。

我們確實沒做什麼。

安森走了過來跟我說,「小施剛剛跟我說,他待會會來。」

他沒直接跟我說。

「可以直接問八卦事主,哈哈。」

「那不算什麼八卦。」

「他從來沒透漏,沒說過,手上也沒戴戒指。」

「結婚是兩人的事情,沒必要詔告天下。」我試圖辯解,不知道在與誰辯。

「如果是那樣,根本不用結婚。」

「你管人家,他們開心就好。」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就算公開,想要出軌,還是照樣可以出軌,有些人就喜歡這種。」

「重點是欺騙。」安森回應我說,「被騙的感覺很糟。但你說的對,小施也沒騙我,他開心就好。」這麼說的安森,看起來卻一臉沮喪。

我反過來思考自己是否感覺被騙,卻只感覺輕飄飄,我期待若今日能見到他一面,我可以直接問他,他是否有騙我的意思。

下雨的時候,陰暗日光令人難以辨別時間。從下雨的那刻開始,一切都只是為了入夜做準備。雨勢漸漸變小,在聊天與文書作業之間,蚊子偶爾靠近又因為薰香遠離。老師撐著傘走了進來,他收下傘,傘尖滴落著雨,在水泥地面上留下痕跡。他帶來了一串香蕉,和一袋手搖飲料。來不及讓大家點餐,就逕自買了喜歡的口味。他笑著說,「要讓大家都喝喝看我喜歡的口味。」

塑膠手搖飲表面上有著水珠,不確定是冷飲遇熱的水蒸氣或者天降來的雨。

我插下吸管後,目不轉睛的盯著老師。香蕉和草莓的味道,非常綿密的甜。

老師注意到我的視線。

他幫其他正職同事們一一解惑木構造的相關問題後,輾轉來到我身邊。他面向我,卻沒看著我說,「要離開了呢。」

因為暑假要結束了。

「剛好是甩掉我的好時機。」

他眼神偷瞄向別處,或許是在確認有沒有其他人聽到我們的對話,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沒有回應,期待他繼續說。但他只是沉默盯著桌上的圖紙。

「所以你老婆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喜歡她。」老師說。

「好肉麻,有點想吐。」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把內心話說出口。

我以為他會生氣。但他似乎格外平靜,他點點頭,低聲說,這也沒辦法。

一直到傍晚,他都沒有再繞過來與我談話,而是與安森和其他正職交代暑假後,不再有實習生,有什麼作業要進行。他在講述這些事項時,姿態總是放得非常低,「那就拜託你了!」他總是如此和安森說話。

安森離開前,靠近來問我,「今天需要我載你嗎?也沒剩多少次囉。」

我跟他說因為想要騎腳踏車吹吹風,留戀一下,所以不必。他相信我的說法,令我有些過意不去。

人逐漸離開後,我再度感受到視線。老師轉著鉛筆,翹著二郎腿,一會兒看著圖紙,不知道在比劃什麼,一會兒又偷瞄我這裡。窗外可見遠處的天空被方才的雨洗得亮亮的。濕意裡透著涼。

我會意識到他的視線,也是因為我的注視。我深知自己無時無刻長了雙他的眼睛在我的心裡。

我知道他會來問我,要不要搭他的車。那台紅色烤漆的車。

他逕自離開,到停車處,將車開來門口。輪胎滾過塵土時,捲起了風,對螞蟻來說,此處有一場沙塵暴。我注視他從車走下來,鞋尖有灰,引擎聲沒有停下,他站在門口。因為沒有其他人,所以他的聲音格外清楚,他淡淡地問,「要載你一趟嗎?」一瞬間,像是沒有情感,沒有什麼波瀾。剛剛爽朗遞給大家飲料,偶爾語尾非常黏膩的老師,似乎從來只是我的幻覺。

那是一趟不短不長的路程。我能預料到這個詢問,我說了好。

我打開副座,一片整潔,車裡除了菸味還有甜甜的香水味,彼此交融。副座的位置被拉開,前一個人的腳比較長。坐進去的時候,感覺空間格外寬敞。關上門後,一切變得很安靜。

老師說我們需要談談,他說了之後,卻仍保持沉默。

我繫上安全帶,伸長腳,試圖碰底。前擋玻璃映射出遠方的夕陽。

「老師你抽菸嗎?」我伸手擺弄冷氣出風,讓風不要吹向我。

「抽喔。」他說,「我跟我老婆還是學生時,她說想要嘗試看看,我拿了我哥的身分證去買菸,我們一起抽的。不過,後來是她抽比較多。她抽到最後,總是懶得抽完,我會撿剩下的菸頭,把它抽乾淨。」

「好節省。」

「習慣養成下來,就難改了。」

車流逆向我們,要離開鎮中央。我們停在紅燈前。似乎因為聊到開心的話題,等待的時候,他不自覺地開始哼歌,是愛你一萬年的旋律。

「老師覺得我像你老婆嗎?」

紅綠燈亮起綠燈,理應準備向前駛,車卻沒有前進,直到我們被後方來車的喇叭給催促,老師才匆忙的踩下油門。

「一點也不像。」

「真可惜。」

我們之間又再度沈默。沈默的時候,汽車行駛的聲音,輪胎滾過瀝青的聲音,以及顛簸都分外明顯。

應該再下一個路口才轉彎,此時,老師卻打亮了方向燈。他往左駛去,我默默看著他偏離回到事務所的路徑,沒有特別說話。路在兩片田之間,田間遍滿水稻,水田離路面高度還有一段距離。

他慢慢的行駛,車速愈來愈緩。

最後,停靠在路邊。

他將D擋打入P擋。車裡非常寧靜。路很窄,有些傾斜,僅能勉強會車。

「你真的覺得可惜嗎?」他似乎這麼詢問,但我沒有聽清楚。

我只感受到,他摸上我的手,他的手掌殘留放在排檔桿上時的溫暖。我突然感覺到車內十分擁擠。他向我傾倒過來,我感到整個世界有些歪斜,並不平整。他與我十指交扣,然後,用力握住,有點麻麻的痛。我感覺到自己身體內側的渦輪高速旋轉,風扇全部啟動,需要散熱。

他靠得更近,我感受到他鼻息裡的菸味,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抽的。

當雙唇碰在一起時,非常柔軟,我想起蛞蝓的身體。

像羽毛一樣,或像雲一樣。非常輕盈,我在這瞬間好像消失了。世間萬物變得十分透明而不重要。

當我想要呼吸的時候,我聞到嘔吐物的味道,令人反胃。他突然推開我,有些疼痛,幾滴嘔吐物噴濺到駕駛座間和我身上。老師在我面前乾咳著,他說了好幾次抱歉和對不起。他到處翻找衛生紙,我感覺他好像有點想哭。我一瞬間有種失重的感覺。我想跟他說沒有需要對不起的事情,但忽然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在跟我說對不起。

腐爛的香蕉味道,帶著酸臭的甜,像某種失敗的發酵,蔓延在整個車間。

雖然味道聞起來令人作嘔,我卻不禁害怕起來。我跟著他的動作趕忙清理,老師持續碎念著對不起,像是成為了另一個人。我們一起用衛生紙將所有嘔吐物抹去,打開了車窗,風讓味道消散一些些,卻帶不走所有的味道。

擦完後,他說,我們就這樣吧,抱歉。

我好想抱著他的頭説,沒有關係,都是因為我。實在是太自以為是了。所以,我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的聆聽。他好像在忍著什麼的樣子。

這台車上,嘔吐物的味道,可能會蓋過菸味幾天,但隨時將被新的空氣給取代,風會吹走一切。我像一粒沙,無足輕重。

他重新打回D擋,開始迴轉,車子倒退,單手快速回正。

那一趟路,風聲很大,從我的右邊灌進,又從左邊的窗離去。頭髮被風攪亂,我們沒有說任何話。最後,在宿舍前,下車的時候,我向他說了再見,揮手,打了招呼。他只是點點頭,看起來似乎有些難過,我看不清他的臉龐。

看著他的車離得愈來愈遠,直到成為遠方的小點。

沒過多久,地震抵達此處,即使在戶外,也仍感受到晃動。身後的宿舍伴隨著震動搖晃,不知還能屹立多久而不倒塌。

不知道在等待什麼,我發現自己仍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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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寫了這篇,感覺終於可以稍微放下大學時候,去事務所實習時的記憶了。因為不想要麻煩他人,終於買了機車,日光透過藍天,我駛過田地和荒野,因為前進,所以有風直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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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後,其實有點驚恐,這個敘事者是從哪裡出來的,沒想到我居然能寫出這種性格的角色,感覺認知到了自己體內的其他人存在。

構思的那陣子,一直在聽的是鎖那翻唱的さようなら、花泥棒さん,很喜歡第一段歌詞。

最低な恋をして曖昧に終わるんだ/案外さ それだけで幸せなのかも

明明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了,但意外地僅此便感到幸福。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這樣那樣吧,所以故事展開了。


2024年10月31日 星期四

2024新北市文學獎/瘀青

從脖頸一路沿著平緩的乳房,再到大腿相間,水沿著髮絲流下。流過膝蓋的時候,她看見從膝蓋彎進腿窩處,生出大片瘀青。她以手觸摸,輕壓後,感受從膝蓋擴散,燎原一樣生長。

她和海答應明日要去當畫室模特兒,瘀青會讓此事顯得尷尬。她邊想,邊洗淨身體。

手掌滿是泡沫,她反覆以手擦拭自己的身體,包含昨日才剛除去毛髮而光裸的腋下。將手從腰繞到後背,沿著脊椎一節一節擦拭。彷彿在身上繪製畫作一樣,手指沿著鎖骨,胸前,肋骨滑過。指甲刮去,留下紅印。她需要讓自己在台上時,看起來潔淨清白。

她害怕去畫室的時候,老師會走過來問,這片瘀青是怎麼回事?妳還好嗎?被關心讓她感覺很不自在。在認識海之前,她不太在意皮膚上的雀斑,任日光流連在臉頰上。後來總是躲,躲到陰影裡,期待不被找到,期待陰涼又闃暗之處。她遠離日光,為了身體均勻乾淨的色澤,也為避免各式黑斑如水蛭爬上身體,他們總是難以剝除。

瘀青不知何時蔓延,她忘記微血管如何一路破裂。

她將臉湊上鏡子,熱氣碰到冰冷的鏡子,除了一片白,什麼也看不到。

在海邀請她,問她願不願意來當模特兒的時候,海跟她說道,妳的優點是,身體很乾淨。她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她猜想,也許是因為如白紙一樣什麼也沒有。細毛非常軟又少,海邊說,邊摸過她的眉毛。她看到浴室裡的白光照得她面容蠟黃。那罐粉底液快用完了。她想。又想起膝蓋的傷,瘀青像在紙上暈開的顏料,帶著深沉的黑色和黃色。

印象派畫家馬內的弟媳莫里索有一張圖〈沐浴〉,畫裡的女人將自己的髮挽起,她學著那樣做。她會知道莫里索,是因為海很喜歡。海習慣叫名字,貝絲,好像她跟這位印象派畫家很熟一樣。

去年她初次見到海。

沿著公車路線,來到傍山的畫室,靠窗的位置有夕陽灑下。她習慣坐同個位置,不會有人跟她搶。光很刺眼,會曬走繪畫的色澤,離開光照,將畫好的畫放到教室中間的地方看,會發現和原先想的畫面有所落差。

在日光戶外下做畫的印象派,最後畫作依舊放在常溫調濕控制得當的美術館。美術館裡,人們穿著體面,燈光被謹慎的設計,人們端詳畫作裡的自然光繾綣於莫內的茅草堆、睡蓮、海與夕陽與帆船之間。人們感受一切美好,人們紛沓而至又離開。莫里索除了風景,還畫了非常多女人,室內或者室外。到了幾乎只畫女人的地步。

依照往日習慣,她將畫架的腿拉開,讓畫架捧著畫板,將白色素描紙以紙膠帶貼在其上,與平時鉛筆素描所採用的光滑紙張不同,今次為了以炭筆快速繪製陰影,而採用較為粗糙的紙張,她摸過,明確感受到肌理的差異。

坐在畫紙前,越過畫架,她看著海。海看起來年長她幾歲,翹著二郎腿坐在玻璃門進來轉角的沙發上等待。海的耳朵穿滿了洞,但只帶著一個耳環。海盯著手機,快速地敲打螢幕鍵盤。髮隨興地束成馬尾,落下幾綹髮絲在耳畔。

她看著海。直到畫室的老師進來,跟她打招呼。她略顯侷促,慌張又重新注視白紙。老師問她:「怎麼今天這麼早到?」

「學校的課比較早結束。」她說。

「妳可以先練習,紙可以再拿。」老師說。將手放在她的肩上,似乎撥過肩帶,像是筆擦過紙,手撫過顏料。

畫到一半,她假裝要去上廁所,經過海,海正好放下手機,用手撥開頭髮。她聞到頭髮傳來乾淨的香氣。香氣讓她感覺像藍色一樣,像是沙灘上,會聞到的清爽夏天,天空混合著大海的味道。海似乎注意到她,但她裝作沒有察覺。她打開廁所門,脫下內褲,尿出了淅瀝的水。

洗手的時候,她注意到白色的陶瓷水槽被染上了淡淡的藍色。老師說,水彩洗筆應該要用外面的鐵製水槽,避免阻塞。有人沒聽老師的話,偷偷在廁所裡洗筆。走出廁所,又回到她的座位。海看著她,然後走來,坐到了她旁邊的椅凳上。海問她,「妳怎麼這麼早到啊?我看其他人都還沒來。」

「課比較早結束。」她又再說了一次。

「妳知道今天要畫什麼嗎?」

「知道。」

海笑了起來,似乎是笑她太過緊張。

海伸出手臂到她的面前,要她看。她看到刺青,刺出了百合,百合花瓣裡有雌蕊和雄蕊。她有點想摸,但是又不知如何是好。

「這我上個月剛刺的。」

「會很痛嗎?」

比我想的不痛,應該是因為我肉多,剛刺完的時候,皮膚很紅,但後來就慢慢退去了,海說。

海和她抱怨了些她現在念大學的困擾,包含男朋友或女朋友的話題,即將畢業,缺錢和學貸之類,她點頭聆聽又附和。同學們紛紛進來,海跟她說自己要去準備了。海走到廁所,出來時,披著一身白布坐回原先的位置。非常端莊,挺直了背。

老師走到海旁邊,在海的耳畔窸窣幾句,海睜著眼睛點點頭。在看著老師和海講話的時候,她瞄到老師的手,指甲有暗沉的顏料垢。也許是結成塊狀的藍,或者,原先更亮,是暖黃或夕陽黃。老師的手放在海肩膀上的白布,她看到老師捏緊,指節隱約浮出了青筋。白布因為老師的施力,而出現淡淡的皺褶。

海起身,布和皺褶跟著晃動。

海走到畫架群與同學們所圍出的中央,坐在木箱上,將左腿伸直,右手抱著右腿下垂,海扭轉自己的背脊,向著窗外看去,還剩下一點夕陽,夕陽照著她鼻尖亮亮的。老師點開中間的燈,將窗簾給拉上。她看到日光從海的臉由右至左慢慢褪去,像是剝落一層皮。她不能很清楚的看見海的乳房。老師指示海要更左邊一點,或是肢體要更延展,海做得非常自然,彷彿她依照的是自己的心願,而非指令。

隨著動作調整,她看到了海下體的體毛,茂盛又溫馴。她看到海的兩條大腿微微分開,像是支流岔開了河。老師沒有特別指示海的神情,但是海似乎知道該以怎樣的面容出現,宛如帶有情感的雕塑。她好奇海在想什麼,也許什麼都不想。或者,想著男朋友、女朋友、學貸和期末考。

姿勢調整後,她看著海的乳房,想到斷臂維納斯。她對女體陌生,就像她對自己身體內部陌生一樣。

她手握著炭筆,將筆尖放到紙上,她感受到筆摩擦紙的麻癢,穿過她的手臂。要畫海的身體,需要先抓好肩線和骨盆線的位置,那是兩條在三維空間上旋轉的軸,身體具備方向性。她觀察海呼吸的身體起伏。注意到海的腳踝上有塊腫胞,也許是被蚊子叮了腳踝,腫胞的紅像是紅色水彩顏料暈染了紙。她將腫胞也畫了進去,但只有炭色的黑,她以指腹抹過,暈開。

透視這件事情發生在立方體或球體時,很好理解。但是,人體凹凸不平卻又光滑自然,偶有缺陷和傷痕,有時似乎需要錯誤理解,才能更加真實。

炭筆的筆觸落在紙上,漸漸變得僵硬,難以成柔軟的線。血液彷彿一路從指尖結痂至肩頭。老師繞到她這裡時,跟她說,沒關係,妳就放鬆的畫吧。老師這次沒有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手背在後頭。

她無邊無際的畫,放棄刻出細節,她偷瞄到隔壁同學紙上的海,角度的不同,她從畫裡看到了海的手肘。那是從她的角度所看不見的身體部分。紙上的海,已經有了陰影,那位同學沒有將刺青給畫進去,好像百合花並不存在。她想到刺青也算是傷口,和腫胞是同一件事情。

因為畫得太差了,她打算遮掩自己的畫,不讓任何人看到。但她也捨不得毀去畫裡的海。炭芯軟,很容易拂過就暈黑了整張紙,她會等到最後,蹲在畫室角落,以完稿噴膠向著地上的紙張噴,動作必須快速,趕快收進畫袋裡,再也不見。

畫裡的海,漸漸像其他人,比如她自己。她不畫了。站起來看其他角度的海。起身的時候,她瞥見到海的視線跟著她,但又轉回去。

她忘記那天如何在夜晚之前結束,老師又是如何送走同學們。海從廁所裡出來,穿回原本的上衣和牛仔褲,老師站在一旁和海聊天,手上拿著畫筆,和海有說有笑。

她瞥眼見到海攤開手掌給老師看,老師將筆放在海的手掌上來回摩擦,海笑了出來。很癢,海說。下次可以試試看在身體上作畫,妳很適合,她隱約聽見老師對著海說。

她發現周圍已經沒有其他同學,只有她還在收拾。

海看到她,走了過來,拿出手機,滑了一下後,給了她社群帳號。

那之後,海經常跟她聊天。海很會開話題,海稱讚她腦袋好,總是會不斷跟她講心事。儘管海比她年長兩、三歲,她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比較像姐姐。

海後來只再來了一次畫室,腳踝的腫胞成為痂。海說,當模特兒當夠了,體驗夠了,零用錢也拿到了。她問,體驗?海說,對啊,體驗。體驗看看,在很多人前裸體是什麼感覺,感受被人瞻仰又崇拜,是什麼感覺。她想多問那是什麼意思,但又不知從何問起。海當模特兒的錢,後來成為了名牌的皮夾。

海畢業後,去了服飾店上班,偶爾會將過季商品便宜放到社群網站分享給朋友,她跟海買過幾次。海甚至會替她挑選。跟她說,妳適合這個,我幫妳特別保留。海拍給她的是一件白色洋裝。比起自己,她更好奇穿在海身上是什麼感覺,海似乎很少穿裙子。她去造訪海的服飾店的時候,試穿了那件白色洋裝。她試圖要拉後背的拉鍊,但突然轉念。

她隔著布廉問,「海姊,可以幫我拉個拉鍊嗎?」

海馬上說好,她感覺得到鑲嵌水鑽,閃著光亮的海的指甲擦過她的背脊。感覺像白色色鉛筆擦過白紙。

「謝謝。」

「妳的背好白,」海說,「很白,好像比妳的臉還要白。」

她說自己沒有注意過。她沒有想過海會留意她的身體。

粉底液的色號,也是海給的意見。她拿到學校的獎學金後,海拉著她逛百貨公司的一樓。鏡子,玻璃,白色大理石,一切非常潔淨。海說,用這個吧。海在專櫃前停下來,比著包裝精緻的粉底液說。她問,海姊也用這個嗎?海回她,我的顏色比妳再深一點。海伸出手,比在她的手旁邊。海將試用品擦在她的手背上,抹開,顏色滲入肌膚。她比較自己的左右手,抹擦上粉底液的左手背,比右手背完美潔白。

她只在需要的時候化妝。像是在畫布繪圖一樣,她在臉上塗抹,擦上綴滿亮粉的鮮紅色眼影在眼皮上,她需要先閉起一隻眼睛,然後以指腹或眼影刷,將帶著亮粉的淡色從眼頭到眼尾抹過去。

她很久沒在畫室裡看過海,那天,她化了妝。

一開始,是老師問她要不要。她婉拒了,後來海又問她,她答應了。老師說,我就知道要請海來問,妳才會答應。她點點頭說,老師問的話,我比較不好意思。老師說,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以前在大學一周有好幾堂素描課,看到都不想看了。她笑了。

最近在畫室,她開始畫起了自己。她拿著母親用手機隨意拍的照片進行繪製,照片裡的她穿著海給的裙子,面容和鏡子裡的她,看起來就是不太相同。畫裡的她,則更不一致,怎麼樣都不太像自己,老師會走過來,在紙上隨意地幫忙幾撇。

她跟老師討論之後幾天來畫室擔當裸體模特兒的事情。老師交代了一些事項,包含錢和準備時間,老師希望她一早抵達。她點點頭,就坐回畫架前。將畫筆泡入松節油中清洗。

畫室裡只有寥寥幾人,老師和海坐在畫室裡的一角,聊得很開心,她坐在旁邊聽,邊畫。他們談論即將到來的夏天,之後的旅行,隧道另一頭新開的咖啡廳,串流上即將下架的電影。

「是這周末對嗎?妳要來當模特兒。」

「對。」

海向她示範姿勢。海坐在椅上延展身體。她想起去年所看到的海的裸體,她難以忘記。

「已經是去年了,我快忘記那是什麼感覺。」

「怎麼會呢?晚上我們也能來畫。」她聽見老師說。

「只給你畫嗎?」她聽見海笑得很大聲說。

「當然。」她聽見老師帶著笑意的聲音。

有同學在廁所喊叫著水槽溢水,老師離開海的身旁前,碎念了幾句:「一定是顏料堵住,就說不能在廁所裡洗筆了。」她想像水管裡滿是顏料垢淤積,所有色彩全都黯淡成黑,和灰塵及髒污糾纏。

她依舊沒能完成那份自畫像,光是調色就花了些時間,白色洋裝的皺褶上頭流瀉著七彩顏色,隱藏在白色布料之中翻動。每一次抬頭看向照片,都覺得和低頭在調色盤上調出來的有所差異。

晚上她離開畫室,只剩下海和老師兩人。她想要趕快離開,但又很不願走。她慢慢地收拾,說再見之後,到對街看著畫室亮出的黃光,試圖從窗簾的陰影看出些什麼,比如海脫下今日穿的白色絲質無袖上衣與淺色牛仔褲,只給老師看她的裸身,老師能夠精準的在白紙上雕刻出海的身體,甚至畫上海的身體。

但是,她沒有看到海和老師做什麼,黃光只是亮著,窗簾映照不出任何陰影。她轉身,踉蹌,先是膝蓋撞到油畫箱,接著又被絆倒,跌撞到地上。

疼痛快速擴散。畫具散落在地,畫筆滾了滾後停在柏油路肩上。她趴著,讓疼痛離開,一邊覺得十分羞恥,所幸接近深夜,四下無人無車。她緩慢的站了起來,搖晃著,擦了擦膝蓋,揮掉粉塵。憑著路燈微弱的光源,她忍著疼痛,將畫筆一一拾起,重新又放入油畫箱內。

她看著腿和膝蓋上的瘀青,又抬頭看向鏡中的自己。她以浴巾將自己的身體擦乾,套上內褲和睡衣後,離開浴室。

她將頭髮吹乾,膝蓋擦乾,彎好腿,坐在梳妝椅上。她拾起粉底液,按壓後,接近她膚色的濃稠顏料溢出,也許是快用完了,有點少。她以食指和中指並用,塗抹在膝蓋和腿部內側上,一小塊烏黑和紫和青綠漸漸變淡。好像疼痛也消失一樣。但是不夠,她試圖再按壓,只噴出了些膚色的絲。她旋開噴頭,試圖倒出來,她用力甩,太大力了,結果整罐摔在地上,發出聲響,沿著木地板紋路,僅剩的粉底液散開。

她趕忙著擦,試圖拾起,但什麼也沒有。也許用棉花棒可以挖出來,但量遠遠不足遮蓋那大片的烏青色。粉底液沒了。她不知道僅剩這幾天,瘀青會不會好。瘀青似乎愈來愈大片,也許皮膚下,血管還正在破裂。

深夜裡,輾轉難以入睡。她想到即將抵達的明日,就萬分不安。她還沒準備好被看,像是還沒烤好,就匆匆上架的麵包。內裡都是生的麵團。而此時,卻又多了一片髒污。

她夢見自己的子宮膨脹,變得愈來愈大,擠開她身體裡的臟器,她從口中先是嘔出喉嚨,食道,然後是胃,接著是腸,腸子一條條拉出來,她感覺自己像手套或絲襪在翻面,無意識在尋找終端,折返的點。她在床上醒來,還未天明,而只是凌晨,窗外遠方有著鳥鳴,日光朦朧。

油畫箱。在微煦日光裡,她想到了方法。她想到展間裡的雕塑品,老師所參與的身體彩繪,又想到老師的筆擦過海的手掌心。她下床,走到房外。她走入窄小公寓裡的餐廳,點燈,離臥室房門只有幾米。將隨意擺置在地上的油畫箱打開,箱內仍然保持著散亂。她端詳顏料和調色盤。她希望自己的身體真的像海說的一樣。

拿起調色盤,盤面有著凝結的顏料,七彩的白表面硬成痂。她摸,用指甲摳。薄薄的硬皮碎裂出縫,油畫顏料溢出。她抽出畫筆,旋開油,倒入洗筆壺,嗆鼻的松脂蒸餾味道散開。她坐在地上,彎起腿,她看到擴散的瘀青,又生長開了,綻出更多青紫色。瘀青轉入腿部內側。她呼吸,感受到胸腔的膨脹。她開始調顏料。要接近自己的膚色,先是一點米白,然後混入一滴灰,接著是青藍色,配上玫瑰紅和暖橘。她以畫筆搔癢著調色盤。

她將畫筆筆尖碰觸到自己的膝蓋。當顏料悄悄流過她的身體時,她發現這顏色和自己的身體相差過多。看起來會很像結了硬塊。她沾了調色盤上的白色試圖再調整色澤,直接抹到膝蓋上。但還是有點落差,細看的話,膚色並不均勻。她試圖起身調整,結果腿上的顏料沾到了睡褲。

索性脫下,將薄睡褲丟置到一旁。如果她能畫得好,能夠把這一切掩去,待會日出出現,她就能收拾,直接到畫室。沒有人會發現異狀,她的身體會很完美,像她看到海那天一樣。

她再度開始調顏色,需要更接近,現在還不夠像。需要青紫色,除了覆蓋,還要假裝裡面有血。她將藍色混入了點灰,又沾了一點點紅,然後,黃綠色,最後需要很大片的白。她刷開,必須要讓顏料和身體沒有界線,甚至得要畫出實際陰影。要假裝光存在。

顏色必須不斷延伸,她將顏料覆蓋在瘀青上的時候,因為施力,感受到疼痛,還有些冰涼感。她一遍遍的感受到因畫筆來回,而彷彿縫補的搔癢。她想到海也笑出來了,她想笑,但感覺不太對。

她脫下衣服,沒穿著內衣。她想著,我只是想看腿的膚色和腹部的有什麼差異。接著,她脫下內褲,全身的衣服都離開了她。

然後,她用畫筆滑過自己的乳房下緣,稍微深了點的顏色跟著筆尖走,使得那像是陰影。她身體的起伏,像平緩的丘陵,麻癢像草,一片一片絨絨地生長,臟器萎縮,身體乾癟。她沒有像海那樣優美的曲線,好像生來就能夠懷抱他人。

她懷疑自己乳房能夠哺育人類幼體。即使如此,也有著乳腺。她沾了點白,試圖均勻色澤。她想像著位置,沿著那條腺體劃開,顏料經過,出現了比身體更淡的畫線,由於光照,有些線條似乎融進身體內。

她以左手抹開肚腹上紅色的斑斕。她揣想著,海示範給她的姿勢,她端坐在地上,開始延展自己的左腿。她想到海也曾經示範給她看,怎麼使用月亮杯,在窄小的服飾店,陰暗的倉庫內,新進的衣服被塑膠包好放在層架中,只有一盞白熾燈,照出房裡的塵埃。海捏住月亮杯,蹲姿作勢解釋該如何將此物放入身體的內側。通過陰道,放進去,海邊說邊笑,邊搖著屁股。

延展左腿的時候,她施了點力氣,血液在肌膚之下擴散,緩緩流動。破裂的傷口也許持續破裂。薄薄的顏料則傾覆在肌膚上,能隱隱的看到大片烏青。她不再在意傷口如何來的,讓它消失比較重要。

調來的顏色已經接近她身體的色澤了。她願意塗得更多,為了讓顏料與身體的接縫消失,為了讓瘀青徹底不見於他人目光。她一路畫到了腳踝,又往上抹到了腿根。以一種漸弱的方式,試圖消彌顏色的差異。她想到有次,和海在河濱公園騎腳踏車的時候(似乎還有畫室的其他人,也許有老師,但是她忘了),她很快樂。她快樂風吹過河,吹過淡淡的草綠,汽車川流而過橋的噪音像金黃色,低沉的震盪是青黑色,陰天,即將下雨的灰,海綻開的笑容如紅,遠方大屯山群深處的岩漿滾燙,流過地底最深處,一切自然快樂。像是一幅圖,她看得見那個畫面。她不會在畫面裡,她不需要。

溫暖的血汩汩流出。就像劃開了傷口,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卻無法控制傷口冒血。

她慌忙地起身,裸著身體,身上綴著顏料,去找衛生紙。當她抹去經血的時候,混入了腿根的顏料,顏料和血味混在一起的味道,令她作嘔。她擦去地上的血跡和顏料,衝去浴室,將衛生紙給丟到垃圾桶裡。來不及關門,她沒有想的太多,拿起蓮蓬頭,就打算沖淨自己的下體。膝蓋與腿部內側瘀青上的顏料,被水潑到,畫作變得殘破不堪。

關掉水龍頭的時候,她聽到門邊傳來的聲響。怎麼這麼吵?是母親的聲音。母親看著她的裸身,顏料和血流過的身體。她衝去關門,喊著,我月經來了。她喘氣,接著說,很快就處裡完了。她將自己的身體擦乾,但總是擦到遮掩的膚色。瘀青變得斑駁,像感覺沒中獎,就沒刮乾淨的刮刮樂。當她走出浴室的時候,母親已回房。好像剛剛瞥見到她裸體的人,只是母親的幽魂。

她將月亮杯折好,蹲著放入身體裡。她離開浴室,重新回到方才作畫的地方,再次面對她的畫布,就像面對每周在畫室,都只畫了一點點的自畫像。她很願意花時間細緻的雕刻,一點點靠近。

摸著瘀青,以及其上有些乾涸的顏料。她不確定還來不來得及繼續塗,但她有點不在意了,因為血流經她,流經所有。血會每個月抵達流出身體,躲又躲不著,日光一樣拂過鼻尖,黑色激素會浮出,身上會有毛有色澤有皺紋流過,一切茂盛生長。她摸著就心生一股憐愛,撫摸癢痛的傷口,有時候十分舒服,並非全然不好的事情。

套上白色洋裝,海替她挑的那件。然後,她離開家門。一早,陽光冷淡,她等公車去畫室,和周間去作畫的她不同,她不需攜帶什麼,只要帶著自己還有她的瘀青。不用再看了,那不是被看的人需要做的事情。

端坐在木箱上,她看向前方。想著老師指甲裡或水槽水管裡的顏料垢,想著海的胸部和自己的背,想著浪潮或瘀青。老師也好,海也好,沒有任何人問她膝蓋和大腿上斑駁的瘀青。她發現他們只能看,什麼也說不出口。窗外的光流過她,她覺得曬在溫暖之下很舒服。老師要海拉上窗簾,海過去拉上了。她看著海的動作,海的背好像也看著她。

光拂過她,像剝去一層皮,斑駁的瘀青和顏料,在畫室裡的日光燈下照起來像畫一樣。海經過她,在眾目睽睽的畫群裡,手輕揉過她的脖頸。

「好漂亮呀,像畫一樣。」她聽見海的低語。她知道海指的是那片瘀青。

視線往前。她瞄向一旁白牆上的一抹藍點。一直到結束之前,她都會注視著這個點,不會有任何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