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30日 星期一

2024鍾肇政文學獎/閃光與幼蟲


我走上了河濱草地,明仔說不能跨過去,我說沒有關係,這裡很暗,他們看不到我們,我們就像不存在一樣。明仔喃喃說道,遵守規矩的目的,不是因為有他人在場。我不再理會他,他隨後跟著我走上草地。

在此岸,三兩人群聚集河畔在等遠方的煙火,隱約可以聽見此起彼落的倒數聲,也有人在迎來新年之前,就先施放了,火光從一片吵鬧的闃黑中升空,然後散落成花。

明仔問,這裡能放煙火嗎?我說,警察也都去跨年了唷。他說,還是有警察在上班啦。一定很難過,我說,跨年還要上班。

好冷。他抱緊了自己,手穿戴手套,我拉開他的手,將自己冰冷的手指伸進去他的手套內撫摸。他哇了一聲喊道,你做什麼。我嘻嘻笑了起來,明仔很怕冷。手套裡,他的手非常溫暖。

明仔的手指骨節分明,指甲特別光滑,沿著骨頭生長出了締結組織,肉與骨相鎖,細緻而精巧。我很喜歡他的手,我喜歡摸,摸著繭在皮膚表層下滑動。我更喜歡當我摸他時,他也摸回來。據他所說那是曾經練過吉他所長的繭,當我問他是否能彈給我聽時,他卻跟我說他早忘了。

在重新與明仔相識之前,我喜愛去找按摩,請求師傅揉捏我的筋骨。疏於被撫摸的身體,總是超出我所理解的渴望,提醒著我,我渴望被觸碰。被不屬於我自己的理解所碰觸。

倒數終於迎來結束,煙火綻放,風吹過來,又更冷了。我瞇著眼轉頭,用眼光餘角瞄著離開的閃爍。台北101的煙火看起來像是雞毛撢子,五顏六色的光在深夜天空刮去,沒有變得更乾淨,反而留下灰燼漫天,久久不能散去。

明仔拿出手機拍了照,閃光燈閃出。什麼也沒拍到,他說。

早就錯過煙火時間了,剛剛倒數你在神遊嗎,我說。

我是要拍那片灰塵,他說。

但他連那片灰塵都沒有拍到,他給我看螢幕畫面,畫面中只有糊糊的陰影,和一片白霧。

白霧在遠方飄揚,跨年晚會在河的對岸,在市政府前的廣場舉辦。廣場裡,人們堆擠彼此,彷彿迫切渴望獲取溫暖。在擁擠的城市裡,如此容易碰撞,像是筷桶裡的筷子,轉身就擦肩,瞥眼彷彿看見了從前的同學。我和明仔就是在那樣的場合重新認識。

/

我們在去年的跨年晚會再次相遇。

去年年底,鬼使神差般的,我同意了朋友的邀約。當時我剛從待了三個月的職場離職,朋友說可以轉換心情,邀請我去我從未去過的台北跨年晚會。

真的會有台北人去嗎?市政府像是很近,又很遠的場所。沒有事情的時候,不會特別進入那幢焦黃色的大樓,前方的廣場多數時間荒涼無人,只有風會經過。

從一旁的辦公大樓看去,上班時間的屋頂平台上總有人出來閒晃,不確定是不是在抽菸。跨年的深夜,廣場則脫胎換骨,與周遭的帷幕大樓融為一體,有光溶化在街區巷弄,電視畫面裡,空拍機照著群聚的人們與叢叢建築,彷彿米粒散落或蟲蛆蠕動在砧板上。

我說好。我明白朋友只是因為她喜歡的歌手被邀請上台。該位歌手那陣子因工作室性騷擾問題陷入爭議,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已。整個事件最後草草了事,人們不再談論。歌手最終雖未被跨年晚會主辦單位取消演出,名聲卻變得有些落魄,像過街老鼠,眾人提到他時,必然挾帶著訕笑。

朋友非常扭捏,不願坦承,也許她仍懼怕說出喜歡會被投以懷疑的眼光,她默默地安排了我們要去吃什麼、做什麼。她跟我約好了晚餐。我決定,朋友若不主動跟我說,她是因為什麼想去看,我也就不戳破。

在餐廳裡,等待餐點上來之前,我先是注視著筷桶,抽出筷子,隔著衛生紙放在桌上,又看向她。昏暗的光之下,可以看見她臉頰上的浮粉。因為睫毛膏刷得並不均勻,眼睫毛像被火燒過一樣,粗細分明。她邊以手指摩娑著濕紙巾,低著頭,邊跟我說:「那都是假的,不用相信。」

「我追了他十二年,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她說得非常肯定。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我說。我想著要這麼說,說出口後,卻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說出口。因為她不再回話,話題跳轉回去了職場,就好像剛剛這場對話從未發生。

離開餐廳,人群漸漸聚攏收縮,像要擠入漏斗的窄縫,我們沿著管制路線行經熱鬧的深夜,魚一樣的流。一切喧囂又明亮。遠處可見到舞台,朋友愈走愈快,開始推擠身邊的人,她邊推,我邊跟一旁的人道歉。她喃喃念著,我們太晚到啦。都擠滿人啦。舞台好遠。

我默默聽著,想著究竟是否要牽住她的手,若是不牽住,總感覺我們很快就會走散。

人流如瀑布一樣,沖刷開我們的距離,一回神,就發現朋友離我有四、五個人頭。我剛想喊出聲,舞台上,主持人遙遠的問候,透過悶悶的音響傳來,將我的聲音所掩蓋。朋友頭也不回,像是忘記了我,也忘記了她當時的藉口。

我不再走,不再漫無目的的向前推擠。當人停下來的時候,就會忘記為什麼從前要去跟著推擠。遠眺舞台,光除了打在歌手的臉上,偶爾也融化在我的臉上,讓我在冬日裡也感覺溫暖。電子舞曲開始播放,節拍明確,我想到煙火的引爆,在節點上總會爆裂出設計精巧的花火,所有相對應的位置讓圖騰能夠在空中展開。音樂讓人忍不住想跟著點頭,好像節奏原先就藏在身體裡,藏在心臟的節拍跳動上。

我感到緊張,心臟開始跳得極快。

彷彿有人正以手拂過我的臀部,那讓我想起自己總是很想說,卻不確定說出口會有什麼後果的事情。我將手伸到背後,試圖在擁擠的空間內,將那可能是手的存在給推開,也許只是不小心,我明白很多時候,是我自己搞錯了,其實他人並不具備惡意,而只是像柔軟的草,輕拂過身。

當我轉過身時,我看見了明仔。我看見碰觸到我身體的,並不是手,而是他背在身上的尼龍布斜背包。他發現我回頭,將包包以手轉過身去。我一下子就認出明仔來了。

明仔是我小學中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在臉書上,我偶爾會看見他的新照,他並沒有被演算法給沖刷離開,得益於我每每在頁面上看見他時,總會給予一顆小小的心。自從國中舉辦過同學會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本人。他的眼睛非常好認,有著微微上吊的眼角,但眼神卻炯炯有光。

他的眼神從未變過,仍有著稚氣。記得當時,班級間流行飼養鍬形蟲和獨角仙,只有明仔養著雞母蟲。雞母蟲之後會長成獨角仙唷!他邊眨著眼,邊這麼說。

明仔變聲之前,喉嚨養著清爽明亮的嗓音,加上他漂亮的眼睛,默默地成為我小學時候的偶像。他所攜帶的飼養箱裡,裝著滿滿的腐植土,其實什麼也看不見。為了給同學們看見白色的獨角仙幼蟲,他會打開飼養箱,撥開土,挖出來,讓沉睡中的雞母蟲重見光日。

雞母蟲臃腫透明的身軀,像要把內臟給擠開。

牠不斷扭動的姿態,和明仔的手指交纏在一起。

我深怕明仔會不小心將雞母蟲給捏死,我想到雨天裡地上的蝸牛,我總是很害怕踩到他們。

他將雞母蟲很快的放回飼養箱,挖出了個洞又埋上,像挖墳後添土。其他同學眼睛閃閃發光的看著明仔。

我並不在其中,而只遠遠看著。

我沒能向家裡央求成功飼養甲蟲,母親嫌棄蟲,她說蟑螂的肚腹和獨角仙的沒有差太多,而且過個暑假就死了。

她沒能想像,對小學生來說,暑假像無盡的河。我無法與班上的同學們談論這一切,但隱約聽見有人這麼問他,「這樣軟軟的幼蟲,真的能長出甲蟲的殼嗎?」

明仔似乎有點著急,「當然可以啦!」他說。我猜想,那時候的明仔一定也沒有親眼見過雞母蟲長成獨角仙的過程。據說幼蟲會先結蛹,在蛹內慢慢的長出一瓣瓣器官,過一個月後才能化為成蟲。

但是,沒有人知道明仔的雞母蟲後來過得如何。班上很快的不再滿足於扁鍬、獨角仙,而轉為追求特殊品種,比如赫克力士大獨角仙,有著鋒利刀劍一樣的角,和黃金光澤般的背殼。我有時很難想像這些漂亮的甲蟲們有辦法展翅飛翔。

陰影和光互相交織,可以見到小黑蚊和粉塵飛舞空中。吵雜的舞台音樂還在放送,我看向明仔,朝他默默點了點頭。他一開始有些愣住,然後,才浮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有些尷尬地,低聲問我(我這才發現他的聲音變了),是小澤嗎?我沒有回應,問他,是明仔嗎?他點了點頭。

在壅擠的人群裡,與小學同學相認,並不是個舒適的環境。話題很快就乾涸,周圍十分吵雜,也不適合敘舊,更何況,小學時除了偶爾瞥眼看見彼此以外,作為同班同學,本來就沒有什麼交集。我很驚訝自己主動向他打招呼,也許是因為乍然想起的那隻幼蟲帶給了我勇氣。

他的眼神雖然未變,面容卻仍隱約映出時間的痕跡。眉間的雜毛叢生,沒有人替他好好刮除,如果有我在,我會好好的替他修眉,讓他的眉眼如少年般乾淨。皮膚上已有些細紋,若我得以天天撫摸按摩,也許能夠令他常保年輕。散場前,我說要去找朋友,自然而然地與他散開了。後來開始交往,則是因為幾天後,我又主動在臉書上開始聯繫他。就這樣,不知不覺變成伴侶關係。

明仔偶爾會問我從前的伴侶或過去的經驗,他總是以一種並不在意的姿態詢問。我難以辨別他是真的不在意,還是假裝。有時候,他會沉默很久,更多時候,則講著只有他在意的事情,比如煙火的製作,煙火的光珠以不同的化學物質所組成,他們被包成藥丸的樣子。根據空中所需圖樣,依著排列的方式,計算如何在正確的高度打出來。

在夜空中所呈現的軌跡和節拍一切都需要清晰明確,他會這樣說。

那之後,我找到了新工作,搬出透支薪水的台北個人套房,和明仔一起租了臨山的另一間套房。他遲遲未找到工作。偶爾他會炫耀自己一天面試了好幾家知名公司,非常努力,最後卻往往什麼也沒有。他毫不為自己的成功與否感到憂心,時間到了,他家公司遲早生出個職位給他做。與我對半分的房租是每個月他母親給他的零用錢。

我也曾見過明仔的母親,由於小學時同班過,他的母親似乎對我有些好印象,他的母親十分友善,卻仍總是讓我感覺不好意思。也許是因為我很難自在的與同輩的親戚長輩良好的相處。

他母親會說,託妳的福,他稍微振作了起來,也希望妳之後多多督促他。他的母親也許轉身後,會這樣提到我:我知道她,明仔小學時的同班同學,後來去唸了什麼什麼國中,高中又去了哪裡,還挺會讀書,大學後來又到哪裡,現在在哪裡哪裡工作。

認識了明仔的母親,我卻不覺得自己有變得更理解他。儘管如此,跟明仔相處時,仍讓我格外放鬆,我能向他說出口我希望他做的事情。也許是因為這樣,才開始交往起來。

可以什麼也不想,春夏之際,待在房間中,冷氣風扇雙開,整個空間涼得像冰箱一樣。明仔會說好冷,他蜷縮在床上,抱緊了絨毛被。我喜歡抽走他的被子,然後,他會哇一聲的尖叫。如同小學生一樣的相處方式,讓我忘記薪水和工作,保險和房租。

夏天,我們說好要一起玩仙女棒。網購送來後,仙女棒被放在住處好一陣子。臨山的住居處,潮濕讓所有事物都學會發霉,鞋子必須要常常拿去曬,衣物常年晾掛在陽台,內衣褲就這樣擺著,也不介意被人瞧見。

誰沒有內褲呢,明仔總是這樣說。洗衣機裡,我和他的衣物捲在一起清洗,我很喜歡在按下清洗鍵後,看著衣服打轉。衣服總要花時間晾曬,一下雨就得仔細清點是否還有衣服穿,或者評估是否需要去鄰近的無人洗衣店使用投幣式烘衣機。

有一次,週日的時候,我們才發現沒有衣服穿了。我提議那天就不穿衣服,明仔似乎很躍躍欲試卻又遲疑,沒過多久,他也同意了。那一整天我們兩人光裸著在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所事事,偶爾入眠,偶爾又起身看電視,哪裡也不去。

我們很擔心仙女棒會因為潮濕而點不著,若是那樣,我們就只能拿著兩根棒子,在深夜的陽台裡揮舞著,假裝有光火。

他拿出打火機,火點在仙女棒的尖端上,光向著四周爆裂開來,不斷燃燒,光一直掉落,隨著風吹走,他們在深夜裡閃出自己的陰影。灼熱延燒著仙女棒,不斷向下,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

空虛有煙硝味。他說要拍照,我讓他拍,照片內,深夜的我面容模糊,只有光花散開。幾片火光閃到我身上。

那是我嗎?被拍照的時候,我總是這麼想著。

/

他拿出剛剛拍出遠方一片白霧的手機,又再次對焦在深夜中的我,我看向他,和他的手機。他忘記關閃光,先閃了一次,又匆匆忙忙關掉閃光燈。我跨過草皮走過去。一張照片是過曝的我,一張則是黑暗裡的我,兩張都看不清面容。

你拍得真的好爛唷,我說。重要的是紀錄嘛,他說。我知道他在說謊,他從來不曾好好整理拍過的照片,而是隨興的積累,記憶體容量不足了,就將舊照片或影像刪除,從來不留戀。最後,只變成一種感覺。感覺好像做了些什麼,感覺好像有點失望的一次旅程,諸如此類。並不想記得什麼,就不需要勉強自己懷念了啦,我總是很想這麼跟明仔說。

我們慢慢走離河濱公園,在手機上快速搜索跨年夜裡剩餘的房間,最後去了附近一帶的旅館碰碰運氣。遠離市中心,加上老舊的緣故,雖然價格也因為跨年夜而水漲船高,旅館意外的還有空房。櫃台的態度不太友善,讓我們感到很心慌。

在我與櫃檯交涉的時候,明仔顯得很不安,他很不安的時候,總是認為我也感到不安,就會想要替我打氣,比如,他就輕輕握起我的手,捏著,像是要安慰我一樣。他若真有想要做些事情,更可以直接幫我做,但他最後只是選擇站在我的後頭,看著我轉圜周旋一切。在最後確認身分證件後,櫃台終於給了我鑰匙。

「你媽知道嗎?」等電梯時,我不禁問。我想到他又不像我,跟家人除了過年聚會,已經逐漸沒有了聯繫。

「我有跟她說,說跨年要跟妳過,她說那真是太好了。」他還牽著我的手,我以手指撫摸他的手指,摸起來,像是有顆小小心臟在跳動。

旅館的電梯很小間。我鬆開明仔的手,他也放了下來,靠到一旁。電梯載著我們望上晃,門緩緩打開,牆壁上壁紙斑駁,因為濕氣而翹邊起鼓,燈照著梯廳昏黃,走廊只夠兩人並排,紅地毯上有淡淡的鞋印,我們從電梯走了出來。

我推開門,審視了房間,奢侈地開了暖氣,這是我們租屋處所沒有的設備。沒有脫下外套也沒有脫鞋,就倒在床上,全身痠痛。明仔看我倒下,繞了房間一圈後,也跟著躺下來。我們一起陷在白色的床被之中。床鋪看起來雖然陳舊,卻有強烈漿洗過的氣味。

我們翻過身,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的時候,我問他,「你記得那隻雞母蟲嗎?」我邊說邊躺著脫下外套和鞋襪,將衣物丟棄於地板上。

「雞母蟲?」他起身剛拖完鞋,正準備要好好脫下一只襪子。有些時候,他的某些動作,還是會讓他看起來像真正的少爺。

我回想起小學時,校園旁的阿勃勒,時值五月,開滿黃金的雨,同學們喜歡撿拾掉落在操場周圍的莢果,莢果又細又長,外殼非常硬,據說是在開花後隔一年才成熟的果實,拿起來可以假裝是把劍。明仔總是拿著莢果和其他同學鬥劍,想來覺得幼稚可笑,但看在當時的我眼裡,卻有種帥氣感。

「以前小學很流行養獨角仙的時候,你養的那隻幼蟲。」我將他的手給拉了過來,連帶著將他的身體也拉近了我,用我冰冷的手去感受著他溫熱的手。不怕冷的緣故,我沒有特意戴著手套,結果最後連知覺也逐漸喪失。儘管如此,冰冷的自己多少讓我感覺安全,會有種不用再勉強自己非得要有什麼熱情的錯覺,享受自己是個屍體,不被他人注意也不會影響他人,令人十分安心。我將他的手放到我的臉上。

「喔,你說那個。」他說:「沒長成蟲之前就死了,超無聊。」

「在結蛹之前還是結蛹之後?」

「結蛹之前。連蛹都沒有結就死了。」他頓了頓,「真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這一生很沒有意義?」

「其實沒有長大也很好,幼蟲的時候比較可愛,軟軟白白的,看起來很鮮嫩。」

「為什麼說得像妳吃過?」他嘔了幾聲。

「我一直印象很深刻,他們的皮好薄好透明,內臟看得一清二楚,簡直就像特裝版,透明塗裝的模型。」

「以前的事情,妳都記得好清楚喔。」他說,「妳該不會從以前就喜歡我吧?」

我沒有回話,也沒有再多聊天,只多說了跟彼此身體有關的閒話,比如手很冷之類的話。

我摸起他的手,然後一路摸到手腕,感覺到頭皮發麻。在我的想像中,撫摸應如北極冰山融化於海,但實際上卻像火燒巴西雨林,焚燒得一片狼藉。

手指總是超出自我意識,超越行動。

比如我的手指就這樣摸上他的肩頭,又來回滑了下來。

我喜歡被他的手撫摸。我會將自己的手覆在他冰冷的手上,和他一起先是輕撫陰唇,再轉而摸他的陰莖。他有時會顯露出一種純粹的質疑,令我意識到自己的強硬,也許他絲毫不想以手碰觸我的性器官。

但是,那雙手,被我好好修剪去指甲的手,從陰道口進入身體時,比起生殖器更讓我意識到,體內有他物。

手比需要充血脹起的器官更加聰明,能與腦產生強烈的交互作用,當他的食指決定前傾,是他的腦如此決定。

明仔或許有願意與我產生關連的意思,在手交此事上能被無限放大。當我們如同萬物開始交媾,我則萬分失落,失落像蟲密密麻麻爬進我的身體裡,我等待他們能有結蛹的那日。

斷片的疼痛和微小的喜悅取代了胃腔滿坑滿谷蝴蝶在飛的想像。積累的感受好像漸漸褪去我的皮,諭示我將不完全變態地長出新的器官,產生新的知覺和想法。

分別後,他說他要回去找家人聚一聚。我朝他揮手說再見,回到住處後看著電視上重複播放昨晚的跨年煙火,像跨年這類布置得當的巨型煙火,比起仙女棒,更像爆炸。

砲筒裡有煙火彈,導火索開始燃燒,燒到中央,憑依著衝擊力,飛上天空,那不是飛,而更像墜落,在墜落之前,火燒完了被排列好的光珠開始爆炸。白熾的強光炸開。

當我們再次遇見彼此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天之後了。他先是在通訊軟體上打著:「有些話要跟妳說。」

我傳給他了一個問號。他說需要當面談談。聽起來並非好的預兆,讓我忐忑不安。我回想自己過多的心思是否被他發現,他終於感覺到不舒服,或是說出了什麼不正常的話。我以為自己並沒有那麼在意這份關係,但當意識到關係像光一樣,手怎麼樣也抓不著時,又忽然覺得好想要。

他來到了我們的租屋處。進來後,有點悶的坐在餐桌前,眼眶染紅,想要哭泣的樣子,嘆氣後又嘆氣。不確定到底遇到什麼事情。

「所以,怎麼了嗎?」我站在狹窄的廚房,正準備要將小黃瓜切半切絲。

「我發現,」他說,有點支支吾吾,「我發現,我們被偷拍了。」他說。


我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直到放下菜刀走到他旁邊,他給我看手機裡的影片。影片裡一開始,畫面出現了我們跨年夜去的旅館房間,我想起飯店裡昏暗的走廊。

視角從電視所在的位置照向床。開門聲。兩個人影走了進來,那天我穿著藍色長袖洋裝和外套,明仔穿著套頭毛衣。身姿看起來確實像我們,但面部有些模糊。仔細一看,人臉並非我和明仔,我的臉孔變得更端莊漂亮,從單眼皮變成了雙眼皮,完全是另個人,明仔則沒有他那雙令我眷戀的眉眼。我正想說,應該是搞錯了。並非我的我,問出了口,你記得那隻雞母蟲嗎?

下一幕就被剪接到了已經褪去衣物的兩人,在床上以手互相撫摸彼此,那名女性有些強硬的拉著男性的手,那個作勢是請摸我的意思。

隨後幾秒,兩人笨拙的來回接觸,被褥移動與口舌交纏的聲響間,男性手扶著他的陰莖,推開那名女性的雙腿。當我看到這裡的時候,明仔恰好沒有說話的走去陽台。

畫面中的兩人在交媾時,不時發出悶哼,隨著影片播放,手機感覺愈來愈燙。確實是我的身體,左邊乳暈稍微大了一些,大腿側上的痣。整個身體伴隨著灼燒感和一種從內心湧起的冷卻:真是不可思議,原來影像裡面的女子是我嗎?

映照在畫面之中,並非是我的我,被他人取代了臉,除了在場的我自己和明仔之外沒有人認得的我,似乎和影片中另個並非明仔的明仔如此親密無間,即使動作有些駑鈍,並不順暢,但仍看似有著滿腔愛意擁吻的人,竟然是我。我瞬間有種非常抽離的感覺。影片不長,但足夠讓我在短時間內燥熱。我來回拉動時間軸,除了確認攝影鏡頭大概位在電視旁,也許針孔被鑲嵌在附近的牆壁上之外,什麼也不明白。

他從陽台回來後,我問他:「你在哪裡看到的?」

明仔原本說,偶然看到,後來又改口在網站發現,最後才又說,「是在群組裡看到的。」

我拿過他的手機,才發現是另一通訊軟體的群組,專門將色情外流或外拍影像分享出去。我發現此一事實比起看到影片更讓我失落。雖然很想質問明仔,怎麼會加入這種群組,但看到他一副很抱歉的樣子,我又感覺靜脈深處開始加速跳動。我坐了下來,摸上他的手,想要安慰他。沒關係,感謝你告訴我,我想像自己講出這種話。

他說他查過了,可以報警,這是犯罪。雖然臉被深偽了,但是數位性暴力的處理方式逐漸成熟。他邊說,邊有些驚惶的提到深偽的技術背後原理,比如人工智慧等等,以及過去的案件如何偵查。

他甚至提到已有技術可以查看真假。

看著他嘗試思考如何解決問題,卻總是偏離,令我感到玩味,照常理來說,自己的身體受曝於眾人,且不知究竟會傳播到哪裡去,應該要感到緊張。

但我卻異常冷靜。

就這麼辦,也許秘密早就都被人看光光了。

我想到朋友的偶像歌手,在跨年舞台唱歌的瞬間,歌聲嘹亮,眾人沉浸音樂之中,一切非常和樂,毫無痛苦。也許朋友的說法是真的,受害者的聲明都是假的。

如果不是謊言,也不是秘密的話就好了。

摸上他的手,我緊緊握住,十指相扣,我用食指去摩娑他的食指和中指,感受到他的微微顫抖。

為什麼是你在擔憂呢,好蠢,我這麼想著。

隱約可以從手腕感受到跳動的脈搏。像蛙鳴的頻率,像風一陣陣吹過被陽光和枝枒篩過的陰影晃動。

我懷念那隻被他捧在手中的幼蟲,帶有白皙的色澤,氣管腸胃一覽無遺,重複在土中蠕動,漸漸麻痺的六肢拖著巨大的身體。帶有腐植土的味道。沒能結蛹,沒能知道自己是否具備雄蟲的角。

我跟明仔說道,那隻手像蟲一樣,跑進我的身體裡。

記得是小學的時候,我一個人去了科教館免費的昆蟲展,那是母親准許我去的。她再三叮嚀公車應該要搭哪一班,要準時回家,我點點頭說好。背著我的後背包,內夾著空白畫冊,小時候我喜歡素描畫圖。

昆蟲展裡有著我數不清,唸不出名字,看了就忘的蝴蝶和各式蟲類標本,也有活著的蝴蝶翩翩飛舞在布置成雨林的飼養裝置內。

我很害怕蝴蝶,翅膀非常大,紋絡愈看會愈人感覺毛骨悚然。為什麼能夠這麼細緻呢?我看著蝴蝶伸出口器吸食沾滿糖水的棉花。六肢同樣輕巧的攀著棉花,看起來非常細長,彷彿一折就碎。相比之下,同樣在一旁的鳳蝶幼蟲看起來肥美得很安全。但是,對鳥來說,應該也更好吃吧。

我看著他們在空中飛舞移動。時值暑假的緣故,展內除了我,也有好多好多人,小孩以外,也有大人。也許是帶著小孩來的大人吧。即使有小孩奔跑後撞到我,致使我跌倒,我也沒有生氣。當時我已經覺得自己長大了,跟那些小孩不再相同。

站起身子,我再次看向玻璃窗內的蝴蝶和毛毛蟲。我想去找獨角仙,也許有赫克力士大獨角仙,說不定還能看見鍬形蟲彼此打架。或者,也能看見雞母蟲。

當我找到位置,將手貼向櫥窗,試圖看清楚窗內的鍬形蟲如何呼吸和移動時,我發現櫥窗內除了公鍬形蟲,也有顎比較小的母鍬形蟲,他們相安無事的相處,擦身而過,彷彿眼裡沒有彼此。我原本很期待能看見昆蟲交配。

據說公鍬形蟲可能因為母蟲拒絕交配,而以顎將母蟲夾爆,整個鞘翅從肉身被剝離,腹部與頭部斷裂成二半。所以,處理鍬形蟲交配時,需要將公鍬形蟲綁牙,將他的大顎綁好,再讓他們同處空間,等公鍬形蟲伸出交尾複器深入母蟲的泄殖腔口。

當我正感到困惑,公母蟲如何和諧的相處時,我感覺似乎有人碰觸我,應該就像剛才有其他小孩撞到了我一樣,我不疑有他。

漸漸地,卻發現不太對勁。

是種黏稠的感覺,碰觸著我尿尿的地方,搔癢從深處竄上來,我慌亂的想要轉身,或者推開那隻手,但是卻被壓住,怎麼樣都無法回頭。

觸覺好像蟲腳輕輕踏過,卻在某個瞬間,加大力道,那時候,我對自己陰部的理解還非常陌生,只清楚明白我需要離開,從這樣的危機離開。所有知覺化作一隻幼小的蟲,緩慢的爬,好像就這樣跑進我身體裡了。

曾經,我將這故事說給朋友聽,那時候,她喜歡的明星還沒鬧出性騷擾風波,我只覺得差不多該說了,以讓我從故事裡解脫。她回我,展場裡那麼大,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沒人看到?

為了描述精準,像按下重播鍵,一直重返那個瞬間。時間軸往前移動,又被拉回來。

重複。

重複。

重複。

一次次經歷。

櫥窗的鍬形蟲是我唯一的證人。我明白朋友說得合理,畫面在這來回反覆之間被拼湊而出,我意識到,當我決定要說,每說一遍,細節就變得更清晰,卻又更脫離真實。

我看向明仔,他看起來似乎沒有在聽我說話。

那時候,我沒有跟母親說,也沒有跟任何人說。因為我始終沒有看見那是怎樣的人,也許真的只是我的想像與脆弱的感覺,如朋友所說,那並不真實。沒有證據的話,和謊言似乎無異。當我回過神來,恍惚地注視起玻璃櫥窗內的鍬形蟲,我發現鍬形蟲的眼睛又圓又亮,像一顆很小的珍珠。

最後,我搭上公車回家,想到整件事情的經過,忍不住哭了起來,不是悲傷,只是困惑。每一次,以為忘記了,卻又都能重新想起。

我總是想起那雙手,試圖辨明自身,希望自己足夠清潔。但我做不到。每一次想起,都讓我灼熱,黏稠如蜜,我意識到,我希望以浪漫純淨的方式再現觸摸。這令我厭惡。

明仔先是看著我,然後垂下眼睛,臉皺成一團,又好像不在意似的說,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能不能先處理我們被偷拍的事情呢?我不在意乾不乾淨。他喃喃到,還是就讓他在網路上被流傳?其實沒人會知道,那不是我,我們不會被找出來,只要我們不說。但是真的能夠一直保密嗎?難道我們(他說我們,但此時我感覺他只有要說他自己)這輩子就要活在恐懼之中?

如果報警的話,被我媽知道,被我哥知道,就完蛋了,好丟臉,好丟臉啊,他說。

我握住他的手,愈握愈緊,漸漸感覺得到自己和他的手汗。

就像拍照一樣,忘記關閃光燈,所以閃出了一瞬間的閃光。彷彿仙女棒火花點燃的剎那,又像倒數三二一綻放的煙火。

我學會重來了一次。就像按下重播鍵。

我跟明仔說道。

我覺得無所謂,我說,被拍就被拍吧,反正也挽回不了了,我會去處理的,報警,我們都沒有錯,你只是偶然發現犯罪的事實,加進外流群組終歸是人之常情,我偶爾也會不小心看到。我彷彿看見自己挖開土,找到那隻死去而不再動的幼蟲,我重新下葬了牠。

手機躺在餐桌上,我瞄了一眼,突然很想繼續看。想要看那兩個人類如何試圖以身體交流,最終卻對彼此一無所知。

看著他的眼尾,然後是他的眼睛,好像快要哭了,弧度微彎,我鬆開手,抱緊他,臨山的住居處彷彿又開始飄雨。他有些遲疑的張開了手,然後回抱,十指在我的背脊上跟著他的哭泣聲顫抖,漂亮如幼蟲一樣的手,撫摸著我的背,十分舒服,令人想細細品嘗。

我跟他說,是我的錯。果然不該亂選旅館,應該要先查好,多花點錢也無妨,沒辦法,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我剛看群組裡的人也不把這片當一回事,不過就是某次打手槍的前菜,連點心都算不上,根本不需要擔憂。換個想法,就當出道作,你的身體很好看,只是需要點保養。

我發現自己的話,愈來愈長,長到需要開始捲起收拾。明仔只是聽,也許他在懊悔,懊悔答應,懊悔加入群組又被我得知,懊悔與我交往。我以手扶著他的臉,看著他的雙眼和唇,他的睫毛纖長,將室內的光斜斜篩下,淺淺的陰影落在頰上。我不禁用手摸起了他整顆頭,摸著他細軟的髮,然後用額頭貼著他的額頭。

說不定是他拍來上傳卻意外流出的呢?對這些技術總是很感興趣的明仔,學會深偽影片好像也不無道理。我壓抑自己懷疑的想法,不去回想進入房間後,他的行動。

意識到複雜的心情令我感覺無限與他靠近。我慶幸自己沒有將小時候的事情說給明仔聽,也沒有說出口自己的懷疑。

恍惚又悲傷地想著,想著那天晚上窗外的一片漆黑,漆黑裡有斑斕的煙花,聲響持續爆裂,光閃爍透窗。

腹部漸漸有些溫暖,肩胛有些疼痛,感覺自己好像即將長出殼,將有全新的器官,也許不久之後就會生出鞘翅,需要離開潮濕之處,日光將會好好曬乾溽軟的翅膀。然後,我深信,秘密會死去,就像來不及化蛹的幼蟲。 

 


2024年11月20日 星期三

2024吳濁流文學獎/在風之中

大風。

風從耳畔呼嘯而過,一絲一縷撫摸。彷彿就要被帶走。

老師的紅色轎車停在路邊,我望向邊緣沾有塵污的玻璃窗,窗戶搖了下來。我沒想過會遇到老師。他越過副駕駛座問我,要怎麼回宿舍。

我指了指停在門口的腳踏車。老師說,他恰好要去事務所,順路可以載我一趟。宿舍是事務所租來給員工使用的公寓,座落在事務所位址附近。公寓的一樓只有柱的穿廊、電梯井與樓梯間,柱間停滿了車。這種形式的公寓在九二一大地震後就不再核准興建,因為瘦弱的柱難以負擔上方晃動的載重。

有些遲疑,但我還是打開了前座的門。副座上文件散落其中,他正將檔案夾都移至後座。我想要幫,但無所適從,只能站著等。我注意到老師沒有繫上安全帶。

我縮著肩膀與身體,擠了進去。車上飄著濃濃的皮革與淡淡的菸味。在車裡,遠離了風聲,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清晰。

儀錶板上臨停閃爍的光亮與聲音像鋼琴上的節拍器,我不斷地重新校準自己的節奏。

老師沒有在我們面前抽過菸。事務所的其他前輩都習慣在休息時,離開座位去抽菸聊天,安森拉著我嘗試,但其實是他自己想要抽,卻找不到時機。他不知道怎麼選,在便利商店簽樂透一樣,隨機選了個數字,購入了菸,菸盒上貼了致癌的警示標語。我看著他拿出打火機點菸,吸了一口,然後嗆到。我沒想到他會嗆到,當他開始大咳,我不禁大笑。笑到眼淚都要掉出來。

安森對此很生氣,說我都不嘗試,卻笑成這樣。

我又不會要自己逞強。反而不明白,為什麼他看著前輩抽,就要去抽。他說是同儕壓力,但在我看來,是他想要。

我不記得老師有抽過菸,也許是他背著我們偷偷抽,又或者,誰在他的車上留下味道。我假裝自己不在意。

路向著西行,夕陽暈紅了天空,雲片如魚鱗閃耀。兩側是才剛抽高,仍然鮮綠的水稻,水間有光反照。

偶爾安森會騎機車載我,我們一起回去,走同樣的路。

他是今年才進來的正式員工,我們對這個城鎮一樣陌生。一開始,下班時,他詢問要不要載我一趟,我因為擔心腳踏車放在此處,隔日早上沒有腳踏車會很麻煩,而沒有答應。但是可以避免流汗,實在難以拒絕。後來,只要安森有問,我就會說好。隔日早上,在熱降臨大地之前,我會從宿舍徒步走這一趟,不遠不近的路程。

比起機車,轎車能夠避免直曬,必然更好。但更重要的是,這是老師的車。

我瞄向老師,老師注視前方,卻發現我的視線,他看著前方,說了聲,「怎麼?」

「老師沒有繫安全帶呢。」

他嘖了一聲,說只是忘記。我才不信。

「是覺得這裡很鄉下,不會有人發現吧。」

我沒有搞清楚老師與事務所如何分配工作,只知道他負責主持這項修繕計畫,每周會撥空幾天從外縣市過來協助。我們需要將廢棄的糖廠進行改造,這些計畫時長總是拉得很遙遠,十五年,二十五年,等到園區完工,負責人可能都換了一批。

真正讓老師與大家變得熟悉,主要是一些瑣碎小事。

他非常喜歡吃香蕉,每次休息時間,都會拿出來吃。我總是看著他用手掐住香蕉的蒂部,沿著纖維撕下剝開。有次,他回望我,走過來,低聲說,你也想吃嗎?我愣在那邊,不禁覺得羞恥。這份熱辣從此伴隨著我注視他的眼神。後來,他總是帶來一整串香蕉分給大家吃。

即使是在室內,現場也總是飄塵,每一次,老師都穿著剪裁良好的深色襯衫現身。襯衫並沒有被燙得平整,經常有摺痕。偶爾,他會捲起袖口,空氣裡,骯髒的白色粉塵會沾上他的手肘。

有時候,我會忘記老師的年齡。

老師和安森的交流絲毫不滯礙,有時甚至會看見安森狀似親密的輕拍老師的肩膀。夏天過了一半,我才發現我十分羨慕同樣性別的人,可以這樣相處。如果老師抽菸的話,我或許會跟著安森一起學抽菸。

我依然謹守我的本分,只在需要詢問的時候,才去找老師。整個夏天,他並不常來現場,但只要來,就會帶來歡聲。平常工作,我收集各式各樣遇到的小問題或奇妙的想法,等著老師出現的時候要去問他。

有一次,安森聽到了我問老師的問題,他事後跟我說,問他就可以了。我很難判斷安森是想要阻止我與老師有更多交流,還是想要與我更多交流。我只是點點頭。

車上,老師拉長了尾音,「有沒有人發現不是重點啦。」我喜歡他有著低沉嗓音,口吻卻很輕佻,顯得他年輕。我不確定自己是被他的成熟,還是與成熟外表所不符合的稚氣所吸引。

我坐起身子,傾斜,手越過他的胸前,將駕駛座的安全帶從老師的左肩拉到他的右腰側邊,扣上,發出聲響。然後,我坐回自己的座位。再將自己的安全帶給扣好,又是一次聲響。

他沉默了,眼神看起來有些冰冷。

明明上一秒還那樣講話。

看到他嚴肅而融有一絲困惑的面容,我感到亂麻爬過我的心臟。

真想再來一次。我看著窗外,忍著嘴角上揚。

寧靜沉默的路上,只有輪胎圈圈滾過柏油路面,震動整台車子的模糊聲響。我們的身體跟著晃動,隨著顛簸輕微起伏。離轉到下一個路口,還有幾百公尺,他默默搖下了兩側車窗。田與城鎮之間,夕陽的風灌了進來。

風聲一下子在車內膨脹。我們之間變得嘈雜。

黃昏後的風,不如白日帶著濃稠的熱氣,而更加清涼。

老師轉了方向盤,手掌滑過,產生輕輕的摩擦聲。我們轉彎。持續往前,過了巷口,就是事務所的宿舍。

到了門口,下車前,我跟老師道謝,順口問了句,「明天你會來嗎?」

他沒有注視我,而是擺弄左腕襯衫的袖口,搖了搖頭,「學校有事。」

我知道他不願說得更多,下了車,與他揮手。他向我點頭致意,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一開始,我十分雀躍,但緊接著,搭著電梯上樓,回到宿舍,卻非常失落。所有情緒像泥濘一般。

我沒辦法跟任何人說這些心情。

面對安森,我也什麼都沒說。

他什麼都沒有察覺。

隔日午後,安森帶著梯子、測距儀和捲尺,走向傾頹的廠長宿舍。我帶著蚊香、塑膠板、紙和筆跟在其後。

像這樣廢棄的糖廠,散落在嘉南平原,不再有甜甜的風,而只有一片乾枯龜裂的地,空無一物的倉庫,以及另一側,在陰翳林間內,孤單破敗的日式木構宿舍群。

根據台灣總督府官舍建築標準所建造的一般宿舍,走上廊道,向左或向右,盡頭是便所。如今,門多半向內傾軋,整片倒塌;或者,整個空間只剩貼磚的殘牆。廊道向內一進是居間與座敷,有幾幢宿舍保留完整,仍能看見押入,安森曾嘗試拉開拉門,確認櫃深,以便平面圖測繪的精準。當他打開,我看見內裡置有潮濕的棉被,散發著霉味。

我總是很難想像最後一個離開這些房子的人,如何離開。

一開始,工作很有趣,隨著日子一輪輪捲去,意識到時間消逝及日光炎熱,我不再花費所有心力只為求減少一公分的誤差。

安森說,一比一百的傾斜,人類感覺不到,浴室地坪就是這樣設計,才能讓水流入排水孔離開。也就是說,浴室是一個傾斜的世界,我們毫無知覺。

廠長宿舍和一般宿舍格局明顯不同,我們只剩這一間尚未製圖完成。

安森說,這棟特別像鬼屋。

他將梯子擺放其中的時候,整片因潮濕而軟爛的木地板以其為圓心開始陷落,我想到宇宙的重力場,或沙漠裡的流沙,老師對我來說就是吸引力本身。安森沒有說話,只是以腳尖踩踏確認何處最為穩固。他移動了梯子,示意我幫他扶著梯。

我踩住第一格踏板,他一階階往上。

我看見他的小腿上,腿毛間有蚊蟲叮咬的痕跡,輕輕浮起的紅色腫包,像海底岩漿一樣緩慢擴張。為了避免被蚊蟲叮咬,我們總是隨身帶著蚊香,但還是有些母蚊子,絲毫不害怕薰香的味道靠近吸血。

他向我伸手,我遞給他夾好紙的畫板。他跨坐在梯子上,抬頭看幾眼,低頭快速筆畫,鉛筆滑過紙張的聲音和蟲鳴聲交織,他抬頭又低頭,來回了幾次。他說,的確和宿舍群的屋架不同,是西式屋架,有方丈斜撐。

我向他點點頭,替他踩著扶梯的時候,我只想著老師是否還會再來。距離實習結束,只剩兩周。

「上面看起來如何?」

他笑了下,「你也可以上來看看。」

我亮起眼,從踩踏的那一處開始往上攀爬,他則往下踩住梯子。天花板幾乎半已損毀,只要探頭就能看見木式屋架,屋瓦間有光透進。即使有安森踩著,梯子仍然左右搖晃,感覺馬上就要坍塌。

「什麼都沒有嘛。」

陰暗之處仍可見得腐朽的木製屋架,若地震襲來,整個房子就會被震垮。

「怎麼會都沒有。」他說,「你可以去翻小施的文章,他很常寫這些。」他總是稱呼老師為小施,有一種獨屬於他們的親暱感。

「你覺得老師明天會來嗎?」

「沒事情的話,應該沒有必要吧。」

「說不定會發生事情。」

「你就直說期待他來。」他說,「小施想來就會來。」

「實習快結束了,好像應該要感謝一下。」

「來不及的話,要我幫你傳話也可以。」

我還沒想好要說什麼,也不覺得那些未成形的語言,可以請安森幫我傳遞。安森的每句話都彷彿在隱隱炫耀他們之間的距離,而我在外圍,像被屏蔽在薰香之外的蚊蟲。我只是點點頭。

這幾日,我過得格外忐忑不安。想要打出去的訊息,寫了又刪,刪了又減。最後,和老師的訊息框還是停在從前的公事討論。秘密是未能說出口的話語,而我只是單純的無話可說。

安森和其他人嘻笑著離開前,問我是否要跟他們一起去喝酒,他說他可以請客,就當作是慶功宴。我婉拒了,「我想在離開之前完成這份圖。」

「實習生這麼敬業可沒有什麼好處唷!」

我並沒有在等待好處,只是在等待老師而已。搭上老師車的那日,老師並沒有進來臨時的工務區找我們,車卻出現在門口。說不定,老師喜歡一個人進來逛逛糖廠。

偌大的體育館中央,擺著三張辦公桌,充當現場的工務所。舞台,陳舊的布幔,遠處還有著堆疊的桌椅。我佔據其中一個位置,看著電腦上的圖,對照今日繪製在紙上的剖面圖。

當我糾結於軟體裡的圖層設定時,遙遠的,看見老師的紅車駛近。車子顛簸地開入荒地。

有個人影下了車。

我注視著他靠近,然後再將視線轉回螢幕。

他踏進來的那瞬間,才注意到我。

「你還在啊?」些微的回音。

我點了點頭。

「工作太多的話,可以跟我說,我可以幫你跟你們老闆講。」他的聲音迴盪在挑高的體育館內,「但你是實習生,我都忘了。」

「是我自己想要完成的。」

他踩著步伐,前去翻他的桌子,桌上的研究紀錄繪製不同地區形式的木構造。我站起身,想要過去看他在找什麼。

當我靠過去時,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菸味。

我看到他的左手上有著沿著青筋擴張的腫包,大概也是被夏日的蚊蟲叮咬,像一座島嶼浮起,總是讓我忍不住伸手觸摸。

當我摸上去時,他快速的收手。

「抱歉。」我裝作是不小心。

「沒事。」他迅速的回應,過了幾秒才喃喃道:「好像也不是這樣說。」

「不覺得摸蚊子咬的腫包很療癒嗎?尤其剛冒出來的時候。很癢,但不能抓,只是摸。」我說,「不過被叮還是很討厭。」

「安森一天到晚哀號被叮。」他笑了下說,手上沒有停止作業,持續翻找。「所以工作不會太多嗎?如果完成,就早點回去。」

「你要載我嗎?」

他頓了頓,「今天不方便。」

「那我就只能用走的回去了,多可憐啊。」

他先是低語真的假的,然後才想起什麼似的說:「等一下,你在騙我吧。你明明騎腳踏車上下班。」

「原來老師記得啊。」

他聳聳肩。

擺置在一旁的電風扇來回轉動,空氣中散發著蚊香。

從外吹來一陣風,紙頁在我們面前翻飛散落。

混亂裡,我們忙著拾起掉落在地上,沾了灰的圖紙。

我拍了拍從我腳邊撿起的幾張圖紙,交付給他,他對我說了感謝。

「老師,要不要擦一下藥,我這邊有很有效的藥,」我想了下補充,「安森都擦那款止癢。」

他瞄了眼手背,「沒關係,其實沒很癢。」

「試試看嘛,就算不癢,也消腫得比較快。」

他嘆口氣,想向我要藥膏,但我搖搖頭。我要他伸出手,我替他擦。

當我這樣表示時,他愣了下,最後,默默說了句,好。他願意讓我幫他擦。我們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仔細一看才發現手背上是兩個相鄰腫包。

我以食指將藥膏挽起,塗抹到他的手背,像下雨的隔日早晨塗抹奶油到剛烤好的吐司上一般,我的心情非常好。

老師只是盯著他的手背。

抹開的同時,我也來回按壓那些腫包,只有痛才能壓制癢的感覺。

我的五指和他的手掌摩娑,感覺到微微滲出的溼汗,很快的被即將入夜的涼意給帶走。夕陽下,我們二人的影被拉得很長,像水灑在水泥地面上,有模糊的邊緣。

抱著一疊圖紙,他說他得走了。離開前,他以輕盈的語氣,再次向我道謝。回想前次在車上他一臉面色凝重,到剛才的互動,我意識到距離的拉近,才終於放鬆。他一離開,我邊收拾桌上的東西,邊思考聊天訊息該如何推進。直率一點,就問藥膏有沒有效。曖昧一點,就問覺得如何,但削去主詞。一開始是手,之後可以是手臂,髮和脖頸。我對身體並不感興趣,讓我情緒感到波動的,是老師的反應。

當晚,我騎著腳踏車回去。路過田邊,盞盞路燈像點點星光。風很涼。

後來幾日,雖然沒再見到老師,心情上卻非常輕鬆。

為了給事務所的建築師確認實習時數,以便通過畢業門檻,一早,我沒有前往基地,而是轉向,去了事務所。事務所在巷弄中,由長長的街屋所改造。為了迎入更多光,街屋的中央往往是天井,光從樓梯之中的天窗灑落。

櫃檯姐姐跟我說,建築師還在跟人談話,待會才能幫我簽名。我走到二樓的辦公室等待,因為時間還早的關係,沒有人進來,除了安森。

他正靠著面街的窗,似乎想要向上打開玻璃窗。卡住的緣故,他微微使力。

當我正想走過去幫他時,窗框沿著軌發出了磨損的聲響。窗戶開啟了,早晨不如正午悶熱,還有點風。

他呼了口氣,然後從口袋中掏出夏天剛開始前,我們一起去買的菸盒。

「你還沒抽完?」

「抽不完。」他說,「下次想買買看涼菸。」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感覺他在耍酷。

「不習慣的話,就乾脆不要抽了。」

他點起了打火機,菸頭對準小小的火苗。然後,又輕輕的咳了一下。菸味飄散出來。

「在這裡抽的話,不會被罵嗎?」

「不會啦,大家都有抽。」安森向著窗外,沒有看著我,吐出了白菸。

我們從窗外看見一輛紅車駛近事務所門口。

停在門口,駕駛座那側下來了一名女子,披著一頭長長的黑色直髮,身穿墨黑洋裝,走入事務所。

「那是誰呀?」安森並沒有在等我回答,只是如此感嘆。

那台車像老師的車。

安森將菸熄滅,說要去了解一下,逕自離開。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要跟上,也許是另一台紅車,但從二樓窗戶往下看,怎麼看都像是我曾經搭上的那一台。有著陳年紅色烤漆的皮。

老師未曾說過有師母的存在,從過往的言行中,也感受不出來他是否真的對女性有興趣。或許他們只是共用一台車,或者借用車輛。關係的想像可以很多,但我就連想像老師身旁有女性,都有點困難。

我曾經問過安森是否聽聞過他的性向,安森說他不知道。

以老師的年紀而言,即使結過婚,其實也不該意外。

我完全不理解老師。即使看過老師的所有研究,也不及這一瞬間。

那名女子大概也是要找建築師。我這麼想著,走下樓梯。安森正在和事務所的櫃檯姐姐聊天。他們恰好聊到了方才走進來的女人。陳小姐,據說是小施的伴侶。也在處理糖廠的案子。帶來一疊文件。櫃檯似乎早就認識她。「他們在英國結婚,我以前聽說過,但從沒見過本人。」辦公室仍傳來相談甚歡的聲音。與建築師低沉的嗓音相比,陳小姐聲音高亢卻柔和。

「我剛剛一直在想,陳小姐很像誰。」安森轉頭發現我走下樓梯,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陳小姐很像你。」

「我?」

「對,尤其是眼睛和嘴巴,簡直像是母女。」他瞇眼,打量著我。我深刻感受到他的視線,非常不適,側開了眼。

「陳小姐看起來很年輕,應該說是姊妹。」

我沒有仔細看到她的臉,現在也不想看了。

「氣質也很像。」

「才看幾眼,就能分析那麼多嗎?」

「你如果看到就知道。」櫃檯說,「還真的很像。」

「我一直以為小施對這些沒興趣。」

即使是談論這些事件,安森也自然散發著與老師親切的熟稔感,而我卻無法停止的開始算計。

我看向窗外,那台車確實是老師的車。

我轉上樓梯,躲回座位,處理其他被派發的文書作業。原本只要十分鐘就能完成,我拖成了一小時,才下樓找建築師簽名。

門口的紅車還沒離去,我看見那名女子,正站在車旁抽菸。她呼出的菸與整個街景融為一片。當她側身時,我看見了她的臉。

她發現我的注視,遠遠的向我點頭致意。她可能以為我是這裡的員工。

看清了面容後,我並不覺得自己像她。不論她是老師的誰,我也希望老師不這麼覺得。

處理好文件後,我騎腳踏車去糖廠。午後雲陰,沉沉的濕氣瀰漫整片視野。降雨前的悶熱感讓我頻頻出汗,我要自己保持慣有的速度,不求快。

當我終於抵達現場,將腳踏車停放在一旁,一進入體育館,就看見安森和其他人在聊天。他看到我,就轉而面向我。

「眼睛特別像,」安森說,一旁的人沒有看過陳小姐,只是看著我,「從小施的臉書上根本翻不到相關訊息,聽說他們學生時期就在英國結婚了。」

「十幾年的跨國遠距戀愛,好扯。這樣結婚有什麼意義。」其他的男同事大喊說,根本幹不到。安森拍了下那人的肩,叫他不要亂講話。

我不知做何感想,只好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雖然想要站在道德高地指責翻找臉書的行為,但在他們做之前,我早就翻完老師的臉書了。我不再理會,只趕著打開自己的電腦,一邊想要清裡腦內的一團雜緒。

我翻開手機,打好訊息給老師,訊息欄裡還充滿著我們閒聊的語句,「原來老師已經結婚了?還跟我這樣聊,沒有關係嗎。」雖然是我讓一切開始,但是這麼問,像是老師主動找我,讓我瞬間心情又好上不少。

老師會有什麼反應呢?很難想像老師生氣或羞愧,如果他會憤怒,那憤怒應該會像海一樣,一樣寂靜。我可以看著他安靜的臉龐多久呢?沒有反應也是種反應。

手上只剩下最後的實習生工作,簡單的清線圖,不需要任何技術。我將重疊的線給一一去除,在電腦圖面上只留下乾淨的平面圖和剖面圖線稿。

一片閃電,遠方傳來雷聲,陣雨的聲音緩緩淹過一切,將安森和其他人聊天的吵鬧聲響遮去。

我邊注意著電腦,邊瞄著手機,期待老師的訊息回來。

他的訊息寫道,我沒有隱瞞。下一句則是,但我們也沒做什麼吧。我回了這個訊息一個大笑臉。不知道為什麼,在通訊軟體裡的笑臉表情符號,看起來都不是真的笑。

我們確實沒做什麼。

安森走了過來跟我說,「小施剛剛跟我說,他待會會來。」

他沒直接跟我說。

「可以直接問八卦事主,哈哈。」

「那不算什麼八卦。」

「他從來沒透漏,沒說過,手上也沒戴戒指。」

「結婚是兩人的事情,沒必要詔告天下。」我試圖辯解,不知道在與誰辯。

「如果是那樣,根本不用結婚。」

「你管人家,他們開心就好。」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就算公開,想要出軌,還是照樣可以出軌,有些人就喜歡這種。」

「重點是欺騙。」安森回應我說,「被騙的感覺很糟。但你說的對,小施也沒騙我,他開心就好。」這麼說的安森,看起來卻一臉沮喪。

我反過來思考自己是否感覺被騙,卻只感覺輕飄飄,我期待若今日能見到他一面,我可以直接問他,他是否有騙我的意思。

下雨的時候,陰暗日光令人難以辨別時間。從下雨的那刻開始,一切都只是為了入夜做準備。雨勢漸漸變小,在聊天與文書作業之間,蚊子偶爾靠近又因為薰香遠離。老師撐著傘走了進來,他收下傘,傘尖滴落著雨,在水泥地面上留下痕跡。他帶來了一串香蕉,和一袋手搖飲料。來不及讓大家點餐,就逕自買了喜歡的口味。他笑著說,「要讓大家都喝喝看我喜歡的口味。」

塑膠手搖飲表面上有著水珠,不確定是冷飲遇熱的水蒸氣或者天降來的雨。

我插下吸管後,目不轉睛的盯著老師。香蕉和草莓的味道,非常綿密的甜。

老師注意到我的視線。

他幫其他正職同事們一一解惑木構造的相關問題後,輾轉來到我身邊。他面向我,卻沒看著我說,「要離開了呢。」

因為暑假要結束了。

「剛好是甩掉我的好時機。」

他眼神偷瞄向別處,或許是在確認有沒有其他人聽到我們的對話,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沒有回應,期待他繼續說。但他只是沉默盯著桌上的圖紙。

「所以你老婆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喜歡她。」老師說。

「好肉麻,有點想吐。」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把內心話說出口。

我以為他會生氣。但他似乎格外平靜,他點點頭,低聲說,這也沒辦法。

一直到傍晚,他都沒有再繞過來與我談話,而是與安森和其他正職交代暑假後,不再有實習生,有什麼作業要進行。他在講述這些事項時,姿態總是放得非常低,「那就拜託你了!」他總是如此和安森說話。

安森離開前,靠近來問我,「今天需要我載你嗎?也沒剩多少次囉。」

我跟他說因為想要騎腳踏車吹吹風,留戀一下,所以不必。他相信我的說法,令我有些過意不去。

人逐漸離開後,我再度感受到視線。老師轉著鉛筆,翹著二郎腿,一會兒看著圖紙,不知道在比劃什麼,一會兒又偷瞄我這裡。窗外可見遠處的天空被方才的雨洗得亮亮的。濕意裡透著涼。

我會意識到他的視線,也是因為我的注視。我深知自己無時無刻長了雙他的眼睛在我的心裡。

我知道他會來問我,要不要搭他的車。那台紅色烤漆的車。

他逕自離開,到停車處,將車開來門口。輪胎滾過塵土時,捲起了風,對螞蟻來說,此處有一場沙塵暴。我注視他從車走下來,鞋尖有灰,引擎聲沒有停下,他站在門口。因為沒有其他人,所以他的聲音格外清楚,他淡淡地問,「要載你一趟嗎?」一瞬間,像是沒有情感,沒有什麼波瀾。剛剛爽朗遞給大家飲料,偶爾語尾非常黏膩的老師,似乎從來只是我的幻覺。

那是一趟不短不長的路程。我能預料到這個詢問,我說了好。

我打開副座,一片整潔,車裡除了菸味還有甜甜的香水味,彼此交融。副座的位置被拉開,前一個人的腳比較長。坐進去的時候,感覺空間格外寬敞。關上門後,一切變得很安靜。

老師說我們需要談談,他說了之後,卻仍保持沉默。

我繫上安全帶,伸長腳,試圖碰底。前擋玻璃映射出遠方的夕陽。

「老師你抽菸嗎?」我伸手擺弄冷氣出風,讓風不要吹向我。

「抽喔。」他說,「我跟我老婆還是學生時,她說想要嘗試看看,我拿了我哥的身分證去買菸,我們一起抽的。不過,後來是她抽比較多。她抽到最後,總是懶得抽完,我會撿剩下的菸頭,把它抽乾淨。」

「好節省。」

「習慣養成下來,就難改了。」

車流逆向我們,要離開鎮中央。我們停在紅燈前。似乎因為聊到開心的話題,等待的時候,他不自覺地開始哼歌,是愛你一萬年的旋律。

「老師覺得我像你老婆嗎?」

紅綠燈亮起綠燈,理應準備向前駛,車卻沒有前進,直到我們被後方來車的喇叭給催促,老師才匆忙的踩下油門。

「一點也不像。」

「真可惜。」

我們之間又再度沈默。沈默的時候,汽車行駛的聲音,輪胎滾過瀝青的聲音,以及顛簸都分外明顯。

應該再下一個路口才轉彎,此時,老師卻打亮了方向燈。他往左駛去,我默默看著他偏離回到事務所的路徑,沒有特別說話。路在兩片田之間,田間遍滿水稻,水田離路面高度還有一段距離。

他慢慢的行駛,車速愈來愈緩。

最後,停靠在路邊。

他將D擋打入P擋。車裡非常寧靜。路很窄,有些傾斜,僅能勉強會車。

「你真的覺得可惜嗎?」他似乎這麼詢問,但我沒有聽清楚。

我只感受到,他摸上我的手,他的手掌殘留放在排檔桿上時的溫暖。我突然感覺到車內十分擁擠。他向我傾倒過來,我感到整個世界有些歪斜,並不平整。他與我十指交扣,然後,用力握住,有點麻麻的痛。我感覺到自己身體內側的渦輪高速旋轉,風扇全部啟動,需要散熱。

他靠得更近,我感受到他鼻息裡的菸味,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抽的。

當雙唇碰在一起時,非常柔軟,我想起蛞蝓的身體。

像羽毛一樣,或像雲一樣。非常輕盈,我在這瞬間好像消失了。世間萬物變得十分透明而不重要。

當我想要呼吸的時候,我聞到嘔吐物的味道,令人反胃。他突然推開我,有些疼痛,幾滴嘔吐物噴濺到駕駛座間和我身上。老師在我面前乾咳著,他說了好幾次抱歉和對不起。他到處翻找衛生紙,我感覺他好像有點想哭。我一瞬間有種失重的感覺。我想跟他說沒有需要對不起的事情,但忽然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在跟我說對不起。

腐爛的香蕉味道,帶著酸臭的甜,像某種失敗的發酵,蔓延在整個車間。

雖然味道聞起來令人作嘔,我卻不禁害怕起來。我跟著他的動作趕忙清理,老師持續碎念著對不起,像是成為了另一個人。我們一起用衛生紙將所有嘔吐物抹去,打開了車窗,風讓味道消散一些些,卻帶不走所有的味道。

擦完後,他說,我們就這樣吧,抱歉。

我好想抱著他的頭説,沒有關係,都是因為我。實在是太自以為是了。所以,我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的聆聽。他好像在忍著什麼的樣子。

這台車上,嘔吐物的味道,可能會蓋過菸味幾天,但隨時將被新的空氣給取代,風會吹走一切。我像一粒沙,無足輕重。

他重新打回D擋,開始迴轉,車子倒退,單手快速回正。

那一趟路,風聲很大,從我的右邊灌進,又從左邊的窗離去。頭髮被風攪亂,我們沒有說任何話。最後,在宿舍前,下車的時候,我向他說了再見,揮手,打了招呼。他只是點點頭,看起來似乎有些難過,我看不清他的臉龐。

看著他的車離得愈來愈遠,直到成為遠方的小點。

沒過多久,地震抵達此處,即使在戶外,也仍感受到晃動。身後的宿舍伴隨著震動搖晃,不知還能屹立多久而不倒塌。

不知道在等待什麼,我發現自己仍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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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寫了這篇,感覺終於可以稍微放下大學時候,去事務所實習時的記憶了。因為不想要麻煩他人,終於買了機車,日光透過藍天,我駛過田地和荒野,因為前進,所以有風直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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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後,其實有點驚恐,這個敘事者是從哪裡出來的,沒想到我居然能寫出這種性格的角色,感覺認知到了自己體內的其他人存在。

構思的那陣子,一直在聽的是鎖那翻唱的さようなら、花泥棒さん,很喜歡第一段歌詞。

最低な恋をして曖昧に終わるんだ/案外さ それだけで幸せなのかも

明明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了,但意外地僅此便感到幸福。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這樣那樣吧,所以故事展開了。


2024年10月14日 星期一

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夏之卵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原文刊載於印刻文學10月號/2024第254期)

我記得胎兒時做的夢。

在羊水裡漂浮,我將自己縮起,肉腔如世界。血流過我身的感覺很鮮明,身體不完全屬於我。夢裡,我聽見暴風雪的聲音,直到聲音逐漸變得清晰,我才意識到那不是雪,而是夏天裡,冰雹墜落擊打天窗的聲響,伴隨著午後的陣雷轟鳴。

我無法移動,無法逃跑,是顆孤單的肉瘤。

沒有時間的地方,像宇宙一樣。

如宇宙一樣,我感覺到自己的日日膨脹,細胞之間不斷擴張,出現了更多新的細胞,每顆細胞有著同樣的基因序列。如此微小的雙股螺旋,藏有關於我的所有密碼。每一顆細胞都是小小的我。

直到光出現。光將我從幽暗硬生剝開。風灌入口鼻,我第一次呼吸,感到空氣充盈肺部臟器,身體像手風琴一樣被拉長鼓脹,我感到疼痛,嚎啕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

她看起來快死了。整身是汗和血,像跳海自殺後,從水裡打撈上岸那樣濕,髮絲貼著臉。護士要幫我們拍照,我沒看鏡頭,邊哭邊適應過量的光。我在夏日的正午整點出生。母親說,當時的我皺著一張臉,看起來很醜。她那時候,只是因為太累了才沒笑場,要不然她應該會放聲大笑。

我學會的第一個名詞是湘茹,母親的名字。她拿起紙筆,在不識字的我面前寫字,她看我不得要領,要我張開雙手,並以指腹在我的手掌上筆畫了她的名字。我記得那份感覺,感受到一堆線條混亂的拼接,線條彼此之間毫無關聯。發音沒有問題,我模仿著她的嘴,發出了這兩個字的聲音,很輕很輕。母親要我稱呼她為湘茹。

湘茹的說法是,她不想被稱為母親,「聽起來有點太偉大了。」

自有意識以來,我與湘茹衣食無虞,住在市中心的高樓大廈裡。從幼稚園到高中,湘茹總是會跟學校的師長說,「小茉的父親在海外工作,再請多多照顧她。」就這樣瞞著眾人我們是單親家庭的事實。

對父親,乃至於單親家庭的概念理解,晚於我知道太陽系裡有九顆行星(後來的冥王星被永久除名又是另一個故事),晚於我知道夏至之後夜晚會逐漸變長,晚於我知道聖誕節會有白鬍子的老爺爺駕著雪橇和麋鹿通過煙囪給予一年一度的禮物。幼稚園時的朋友跟我說,她發現聖誕老公公是她爸爸扮演的,她說好難過,邊說邊回想的時候,還開始抽泣。老師罵我,怎麼惹哭別人,我百口莫辯,朋友帶著哭腔幫我撇清責任。老師聽到我朋友的解釋,臉上面帶著微笑,抱著她,拍著她的背安慰說,「這樣代表你爸爸很愛你。」

那天放學,湘茹一如往常在門口接我,我穿完鞋後,走在她的旁邊,問她:「我也有父親,對嗎?」

「我們不是講好,若有別人問,就說爸爸在國外工作了嗎?」

「我是認真問,我也有父親吧?」

我們走到賓士車前,她穿著細跟高跟鞋,回頭蹲下向小小的我微笑,「當然有,不然你怎麼出生?」

正當我坐入車內,鬆了一口氣,想著,我跟其他人果然一模一樣時,她關上駕駛座車門說:「我把那男的殺了,不然我們哪來的錢坐賓士。」聽到的當下,我如坐針氈。即使是幼稚園的我,也知道把人殺了,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在此之前,我有好幾次被湘茹騙過的經驗。比如她騙我,冰箱裡的布丁是被冰箱精靈吃掉了,不然精靈會死掉。其實根本是她自己貪吃吃掉。又比如,她騙我說曾經當過太空人,回望地球像一顆漂亮的藍色玻璃珠,我聽得好生羨慕。隔幾天才跟我講說那是謊話,還大肆嘲笑了一番相信此事的我。要不是我是我,恐怕一個小孩的童年就這樣毀了。

因此,我對這件事情的真實與否,始終保持一絲懷疑。若湘茹真的是殺人兇手,我找不到證據,也無法去報警。進一步去思考,湘茹有沒有殺人,會影響到我對她的關係嗎?似乎不會,但我也不確定這樣考慮是否足夠周全。

關於此事的困惑,一直深藏在我心底,每隔幾年都會翻出來檢討,重新思考確認一次自己的想法,也會再問湘茹,「你說殺了我爸的事情,是真的還假的?」

她每一次的反應都不相同,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她會微笑對我說,當然是真的,然後跟我鉅細靡遺地描述,她在床上吸乾了我父親的血,吸完之後,父親像消氣的氣球一樣扁扁的,她把他放在陽台曝曬三天三夜,再把他吃光,連皮帶骨一點都不剩。她說,真是太好吃了,邊說的時候邊吃著雞骨頭,舔了大拇指,坐在餐桌另一邊的我,聽得嚇壞了,連續好幾個夜晚都睡不著覺。深夜想要敲門問湘茹能不能一起睡,一想到她把父親吃掉了,又感覺自己不能找她。

國中三年級考基測前,她也說當然是真的,她解釋自己如何用繩子從背後勒住父親的脖頸,讓父親無法呼吸之後,用家裡切豬肉的菜刀,處理分屍了父親,屍塊包好後放入冰箱冷凍櫃,接著,花了三天三夜,繞了一整圈台灣,從山裡到海邊流放了屍塊。坐在副駕駛座旁邊的我聽著,感到一陣冷顫,我嚇壞了,流著冷汗,又是連續好幾個夜晚都難以入眠。我害怕極了,害怕湘茹某天看我不開心,也會從背後對我這麼做。那一陣子,我學業成績突飛猛進,湘茹彷彿忘了跟我講過這般恐怖的事情,甚至問我,「你腦袋是不是燒壞了?」

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問她,是不是把我父親殺了,她說,「我只是忘記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你問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你。」

後來我才知道,湘茹的金錢繼承自早世的湘茹父母,他們在中華民國崛起之路上,投資準確,一路從小房換到大房,蛋白換到蛋黃,卻在最輝煌的年代驟然過世。好在,湘茹繼承了市中心的店面和房子,在金融風暴的最低點躲過一劫,並以此再次乘勢上飛,股市中流動的資金,配合上每個月固定的收租,源源不絕的金錢手到擒來。

為錢殺了我爸的猜測,可以刪掉。

湘茹根本不記得父親是誰,絲毫不令我意外,湘茹活得十分自在,升高中之前,我只曾在夜半時聽到她房間傳來的呻吟,升高中之後,放學回家,會看見客廳裡,她和不知何處遇到的男人在眺望台北盆底的二十八樓玻璃落地窗上肉體纏綿。

湘茹並不忌諱向他們介紹我,當我穿著制服揹著書包回到家時,她會說:「這位是我的女兒。」聽到開門聲、看到我的男人們的反應各異,正常人多少會一臉尷尬,而有些人會驚嘆地對湘茹說,原來你是人妻。聽到這句話,湘茹會輕拍他們一巴掌說,「抱歉,我沒有結婚。」而我知道,只有沒有想深入理解的,才會驚嘆。想深入理解的,一開始並不會口無遮攔,而只會靜靜地看著我。

湘茹十分惡劣,偶爾會拿這件事情,去當成誘餌。湘茹會在夜半,問那些靜靜看著我的男人們,「想不想和我們母女一起呢?」不論對方是什麼反應,湘茹都會拍手大笑。說實在,我覺得她能四肢健全的活到現在,完全是僥倖,某天,她要是遇上不善良的人,恐怕會鼻青臉腫或是被打斷腿,被詐騙騙錢騙到窮困潦倒,甚至分屍被流放淡水河外海。跟她提起我的看法的時候,她會說:「那是你不會挑,你以為我沒有被打過嗎?」裝作挖鼻孔的樣子,一邊翹腳,一邊對我彈指挑釁,「不覺得他們的反應很可愛嗎?」聽見她這樣解釋,我總是皺眉嘆氣後,就回到我自己的房間繼續讀書。

湘茹根本就不記得她是因為跟誰做愛,才有了我。

考大學的前夕,生日當天一場午後雷陣雨,我下定決心要去尋找我的父親。不論是湘茹手機裡,還是房間裡的蛛絲馬跡,我都再也不想放過,不管他是活著還是死去,我都想知道和我有著血緣關係的他者,到底是甚麼存在?與如此多男人交歡過的湘茹,為什麼會生下我,這個男人的存在,想必是有甚麼特別之處。儘管一開始是出於純粹的好奇,但接著便有了怨懟,好奇湘茹怎麼能夠如此隨便,為什麼她會不記得任何事情,而任由此事發生呢?

我想起了在宮腔裡,第一次心臟跳動的感覺。血管彷彿燃燒起來,如火一樣,滾燙全身。

除了一夜情的男人,湘茹有許多固定的伴侶,見面的頻率有所差異,有些人知道彼此,而有些人則被蒙在鼓裡。無論如何,從他們的視角來看,湘茹都像個家財萬貫的寡婦。一切全憑湘茹的意思。湘茹跟我說,各取所需,接受不了就該好聚好散。我問她,「難道你是性愛成癮嗎?」她捏了捏我的鼻子,讓我吸不到氧氣,「你哪來學會這個詞。」她這麼說,但好像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問她,我怎麼會出生,她卻只大笑著說:「你是上天派來一定要遇見我。」

從申請、確認錄取大學到九月進入校園,是一個特別長的暑假,日光彷彿要將大地上的一切都曬得乾涸,我混在教室裡自習的人其中,一一列出昨夜偷翻湘茹手機裡的電話通訊錄。我仰賴記憶拼湊印象,從之中挑選了幾個人,其中六個有三個未回我的訊息,大概是因為顯得很可疑。有一個回我,「你想幹嘛?」,我回說:「想要認識你。」就再也沒有回應。

有兩個回我說,他們知道我。我問能否約出來,只有一個人答應了。用這種刪去法,我發現我永遠不可能找到正確的人。即使去檢測基因,我也沒有任何勸限與理由去匹配尋找到我的父親。非常近又非常遠。

我還是與林先生見了面。見了面之後,我發現自己認得他。小時候,就曾經出入我們家,但他都只坐在餐桌上,和湘茹喝著咖啡,聊著社會政治文藝等新聞。林先生看起來十分風流,蓄了一點鬍,但鬍已經漸漸染上灰白。看到我,他說,好久不見。我點點頭。我不確定他和湘茹的關係到底多親密。我跟林先生從湘茹開始聊起,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與他人談論這麼多湘茹的事情,一開始講,似乎就停不住。我從記得自己有生前的記憶開始說起,林先生並沒有否定我,而只是聆聽,甚至問了,「那你記得更之前的事情嗎?」

我搖搖頭。我只記得自己在一片黑暗裡,聽著我的心臟,和湘茹的心臟震動。林先生說,那真是個美麗的世界,他摸上我的手的時候,我感覺十分安心,並不討厭。當我脫下鞋,走進他家時,昏暗的客廳裡只有濁濁的陽光灑進。他非常流暢的領導我發生關係,所有的一切都非常和緩又不踰矩。儘管如此,終於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時,我開始遲來的感到不安。未免也太晚了。果然,在這件事情的態度之隨便,驗證我和湘茹流著一樣的血。

事後穿起衣服時,我問林先生,上一次和湘茹發生關係是什麼時候。他說,「我們沒有發生關係過。」他說,如果有的話還跟你上床,這道德堪憂。我回他,早就已經堪憂了好嗎。他笑了出來,沒有再回話。

在做之前,我還瞬間想著,就擅自認定林先生為父親,為此事做個結論好了。但果然不行,我似乎寧願不知道也不願欺騙自己。

我問他能否留宿,畢竟暑假提早到來,顯得格外長,天氣太熱,提不起勁念更多書。他說,只要不打擾到他平日的工作時間即可。我只穿著上衣和內衣褲,窩躺在籐製沙發上,將沒電的手機丟在一旁,忘記紛擾的一切,看著天花板,偶爾回頭看他在電腦前敲字工作,感覺十分悠閒而和緩。像夏天裡草莓綿綿冰的沁涼,又如宇宙般寧靜的時間隨電扇的風,搖擺吹過。

時間慢慢拉長,開始變形,所有一切都愈來愈遠。

當我終於決定收拾離開林先生家裡時,已過了兩天。我向林先生道謝,感謝他友善的收留,也期待他再來找我和湘茹。他問我是否需要載我一趟,我請他不要費心。

我沿著所知的路前行,囿於年齡,所知道可行經之路十分有限,道路規訓我的行動,告訴我應如何在空間中行動,我發現自己始終無法隨心所欲的遊走。

湘茹似乎會說,「就是因為上帝視角的地圖看多了,才會覺得只有一條路。」我想打斷她的話說,可是現實要回家,確實沒有更多選擇,如同窄縫一般,必須擠身進入,喘不過氣,前方的光好模糊又很恐懼。我想不到湘茹還能怎麼回我,她要怎麼欺騙我,才可以讓我相信我也能夠像她一樣跳出某種輪迴呢?

當我推開大門時,看見湘茹坐在客廳沙發上。

上一次看見她不笑的表情,是我出生的那天。她的面前放了一台手機,聽到我的開門聲,也沒有起身。

我坐到她的身旁問她,「怎麼了?」

她看著我,湘茹看著我,然後突然擁抱我。

「我差點以為把你也搞丟了。突然覺得好像一場夢。我很認真思索,正準備要跟警察通報。通報之前,我突然好困惑,好像一切都不是真的。」然後,她說:「很抱歉,我是真的忘記你父親是誰。」

「我去找了,才發現我好像也不是真的想要知道。」也許只是想更理解湘茹而已,想知道在我不在的日子裡,她怎麼與他人交流。我沒有說。任由沉默膠著。

湘茹看起來不太相信。

「如果妳想要母親,我會努力。」

在她說完之前,我說:「湘茹是湘茹就好了。」

不需要是母親。我想跟她分享林先生的事情,想與她分享所有我的胡思亂想。我想要像回到那場夢一樣,在夢裡,我們緊緊相連。

儘管可能一輩子都再也無法知道父親是誰,但此時此刻,我內心不禁感謝起他。我希望他一點都不像林先生。也許溫順乖巧,也許魁偉壯碩,都無所謂。我感謝父親,讓我和湘茹共有一樣的血,有相似的基因,相似的細胞。我感謝他們在那個夏天安靜的纏綿,沒有任何聲響,那一夜一瞬一秒,我在子宮內緩緩成形構築另個宇宙。

湘茹看著我,眼角雖然帶淚,但笑了起來。只要她相信就好了,相信我不要求她更多。

像是終於想起了一切,我感覺自己變得好渺小,像一顆剛誕生而無畏的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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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夢野久作的《腦髓地獄》中,有一篇論文名為〈胎兒之夢〉,以人類的胎兒在母親體內的十個月,隱喻世上萬物進化淘汰,書中寫道,這場惡夢可命名為「萬有進化實況」,文章裡對誕生的想像是一場壯烈的犧牲。

感到驚駭,而遲遲無法讀下去的我,從好幾年前,就停留在那一頁。即使如此,卻仍不禁開始跟著幻想,我腦海或身體某處的細胞,會不會其實承載了我出生之前的記憶呢?《腦髓地獄》描述了對胚胎誕生的恐懼,但想到自己未完全成形前,就已在母親體內度過十個月,我反而感到安慰和驚喜。彷彿懷念著已經忘記的記憶。

像宇宙大爆炸,彼此遠離之前,最初最初曾經緊緊相連的事實,喚醒了我從前未可覺察,對生命、性別乃至於社會的感想。或許不需要用惡夢形容,這麼想著,所以下筆了。

此篇小說在文藝營報到前一晚寫完,寫得非常開心,就是萬萬沒想過會得獎,來回確認好幾次。收到信件當晚,還夢到了所有參賽者都得獎的夢。

很開心這篇小說能夠獲得評審認可,雖然總會徬徨,但果然還是更想要相信可能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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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為什麼會去看〈胎兒之夢〉呢,因為春天的時候,我玩了由同人社團ADELTA(說是社團,也只有凜子一個人)所製作的《古書店街的橋姬》,如同又不如同許多化用日本文學的再創作,此故事大量使用戰前日本文學中的旁枝,包含黑岩淚香、吉屋信子(今年台灣也有出版!)等。故事主體當然是《腦髓地獄》,但雜揉各式推理,甚至古典大作(源氏物語第四十五帖,橋姬)的BL遊戲。

受到水上線裡化用〈胎兒之夢〉的浪漫發想,想著,「說不定我也有生前的記憶啊!」然後寫成這篇。應該是感受不到脈絡就是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