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27日 星期一

喉結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忘記哪期)

整個房間染上了午後光暈,流出了淡淡的溫暖,但空氣是冷的,沾上了四月上旬清明的香火味道,以及一股慵懶倦怠的氣息,呼吸起來有著很輕很輕的痛。

我試圖想要發出聲音,但是過了一夜又一朝的睡眠,聲音乾啞,難以發出聲響,我感覺到自己喉嚨中的一片荒涼。我嚥下了口水。感受到喉結,輕輕往上膨脹,再沿著某種機械機制,緩緩落到原有的位置。將手指放在上頭時輕壓著會感覺到有那麼點難以呼吸,如果再緊扼得用力一些,並拉長時間,人類就會這樣輕易地死亡。

因為性別的緣故,喉結不那樣明顯,但還是存在著,更和緩,像是遠方的山丘,只有當想要說話的時候,會深刻意識到它的存在。在英文裡,又被稱為亞當的蘋果,來自夏娃和雅當在聖經裡因為抵不住誘惑,吃下了蘋果後卡在喉嚨中的意思。禁果鑲嵌在亞當的喉嚨裡,並以此型態同樣區分了性,和上帝成為了不同的存在。

想要發出聲音時,就會想起這些片段的離得很遠的故事,像是默默提醒,這一切想法和這息息相關,我能說出些什麼話來,必然需要承載著某種意念、恐懼和罪惡感,無法不更小心翼翼,因為說出口後一切都無法回頭。

有一段時間,我確實恐懼說話,當我默默聽著他人的言語,不斷思量自己如何提出意見,並不讓人失望時,我感知到自己的身體全身都在作用,每一個感受都被放大,尤其是嘴,舌頭,乃至喉嚨,和最明顯的喉結。彷彿可以感受到溫暖的血汩汩流過,伴隨著心臟的振動,以一種規律的速度將我擊垮。

腦海充滿著血,然後一切又回到聲音,我說出話,有那麼些不肯定,因為充盈著說出錯誤的話的恐懼,讓我十足想要逃避,那些聲響沒法修正,會化為他人腦海裡永久的回音,傷害他人而無法挽救。

所以在真的決定好說些什麼之前,我習慣咽下口水,能感覺到那股作用力向我的胸膛開了一槍。然後,我驅使著自己的指腹,撫摸自己的喉結,發出聲響,說話。

2020年5月24日 星期日

鳳凰樹文學獎48屆/深夜浪花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眼前的一切變得斑斕。那是睡前的我,所思考的最後一件事情。靈魂被晾掛在旁,我被捲進濃稠的夢境裡,恍惚的意識起,每則故事的開頭,說書人吹了煙,吞了口水,發出了聲響,又或者帶著濃濃的鼻音,開始說著很久以前或很久以後的故事。夢裡,我又回到了某處,像每個夢中人般,我穿過了障礙,一切依然如故。
  這是結束的徵兆,所以我不希望自己睡去,在夢裡無法不感受到哀傷浪潮,踽踽獨行的每個人都是流離失所的靈魂,妄圖回到可以棲居的場所。場所,就是變得一切斑斕的那裡,在此之前,全是黑白電影裡曾經出現的場景,所有的過往都是跳接的回憶,覺得自己像是乍然出現然後又消失的人。
  他沒有意識輕撫著我的髮絲,滿臉愁容,好像隱藏了什麼似的,我感到很不悅,托盤上放滿著鮮紅的西瓜,一旁有著剛吐出的黑色的籽。他什麼也不吃。我不清楚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我想他大概是眷戀著些什麼,他看著我的時候,總不像是在看著我。
  夏日的正午時分,遠處有著蜜蜂在油菜花田裡振翅的聲音,忽遠忽近。他終於也躺了下來,我移動我的身子,和他並排,小腿肚曬著陽光暖暖,我想著,過了這個夏天,我就會有麥色的襪穿在身上。
  西瓜不像冰沙會融化,但涼氣不斷逸散,我耐不住性子,最後整盤西瓜都被我吃掉,並不是他的問題,但我還是抱怨了幾聲,但他只是一臉鬱悶地說著自己不餓。他不適合這樣的表情,穿著白色輕薄的無袖背心,和青藍色的短褲,若隱若現的男性軀體,令我無比不自在。
  偶爾會有蒼蠅飛進我們的視線,他會拿起蒼蠅拍往空中一揮,但什麼也打不到,只能起到趕跑的作用,夏天的背景音樂就是震耳欲聾的蟬鳴和振翅的聲音,被捻長了的時光,緩慢的燃燒著,等待某人吹熄。
  
  該走了。
  走去哪?
  回家。

  他這幾天都在下午三點的時候,離開爺爺家,我還沒有出聲挽留他過,我不清楚我和他有沒有熟到那種程度。煮了一杯米,剩下半杯留著明天配鮪魚罐頭當早餐,今晚的半杯則搭配從醫院拿回來的剩菜,視心情決定要不要重新將菜熱過一次。
  他的家在哪裡?我沒有問過他,他不主動說話,我就不會和他說話,即使我試圖想要有更深的羈絆,這麼想著的我,卻也只是默默看著他穿上藍白拖,離去的身影,在炙熱陽光的灑落下,搖搖欲墜,總令我覺得他不是存在這個世界的人。或者說,我感覺他有另外一個世界,而我出於意外,陷落其中。
  蟬鳴攪開了那濃稠如漆的夏日,我想起某部電影,悅耳的鋼琴旋律從腦海裡流溢,他踏走在那混凝土地上的腳步聲,像是節拍器,並在每一日的早晨裡漸漸放大,他坐在板凳上,盯著剛睡醒的我,昨日未洗的鍋碗還堆積在洗碗槽裡,我從一旁的櫥櫃翻出鮪魚罐頭,打開,再從電鍋裡盛了碗飯。然後,配著日復一日,對世間一切索然無味的表情,吃下肚。有些冰冷的鮪魚肉,結成塊狀,咬下去時人工的汁液會溢散在口腔內側。這是某一日,某一個時刻的某一個瞬間。彷彿靜止了。我想像不到下一個時間點的我會在哪裡,屬於「我」的這個意識漸漸消失。
  電話鈴聲響起,我放置下碗筷,他盯著我的動作,並目送著我離開對於我一人來說過於偌大的餐廳,我去客廳,從棄置於此的辦公桌上接起了電話,手指纏繞著電話線,聽著另一端的話語。喔,嗯。好的。我一個人可以。沒事。都很正常。我有記得。好,我週末會帶過去。然後,掛斷。
  那一瞬間,彷彿又靜止了,靈魂上的空虛與寂靜總是蒙蔽了我對於時間的判斷,我恍惚的走回餐廳,想著到底週末需要準備的東西,都放置在哪裡,時間還有好長好長,我應該要怎麼消磨之類的瑣事,看見桌子的對面,他正面無表情的看著我。

  說點什麼啊。

  對於即將到來的麻煩事情感到那麼一絲煩躁的我,忍不住向他出聲。他起身坐到離我更近一些的位置上,然後持續守候著他的靜默。我無法否認自己所感受的那種風平浪靜。

  那天過後,他就再也沒來了。我們再次相見是在市區的夜市裡,人聲鼎沸之中,夾雜著拔絲地瓜的甜膩、廉價的夜市牛排的香氣與蚵仔煎在暖烘烘的鐵盤上配著油爆開來的聲響,我看見了他有些瘦弱的身形穿梭遊走在人群裡。我來不及出聲喊住他,在那些更迭的畫面裡,我踩著節奏經過一排排的攤販,熱氣如潮將我捲進,夏日的鬱悶積藏在人與人之間那不妥當的距離之間,我只能反覆說著「抱歉」與「對不起」穿過人潮,感覺自己像浪花般奔跑。
  我沒想過自己如此迫切的渴望看到他的面孔,或者聽見他的聲音,儘管只有短短的幾天與之分離,卻像過了一整個世紀。他並不存在的那些日子,時間和世界並沒有因此改變,我仍然是我,吃著西瓜,打著蒼蠅,讓這幢近似空屋的房子能夠以最低限地運轉起來。殘破不堪,充滿污垢,我清理不完,很快就索性放任著他髒去。
  在轉過鮮果攤之後,我總算又清楚看見他的身影,他正站在炸熱狗攤前。在琳瑯滿目的聲響排列在我的耳畔之時,他的聲音像是新年日出的曙光,僅管閉門深鎖,仍然溫暖著門扉。他以這般姿態在我的心中活著。

  我要一枝原味熱狗。
  
  我慢慢地走過去他的身旁,假裝這一切波瀾並不存在,在他的身旁也發出聲響。

  這邊要加一枝。

  攤主很開心的樣子,在那炸得黃金的表皮上,塗上了鮮紅的番茄醬,先是遞給他一根,再遞給我一根。他轉頭看向了我,掏出了包含我那份的零錢,遞給攤主。
  我想著自己要怎麼開口,我們走到夜市的外緣,停滿了機車,且仍有絡繹不絕的機車不斷進場,光和喧囂互相輝映,此刻,儘管這個世界如此吵雜,對我來說卻寧靜得不可思議,我感覺自己的幻想過於蓬勃,並且寄託了過多的精神在他的身上,就像基督徒試圖得到神的安慰,並且信仰著神那樣。

  好一點了嗎?你爺爺。

  我沒想過他會主動向我說話,我抬頭看向他的眼睛,發現他正直直的看著我,像是看見了我沈澱的意識,喚起了另一個存在的我,或者異世界的我。我斟酌著詞語,咬下了熱狗。

  沒有,還是一樣。
  是喔。
  你不想去看他嗎?
  那不必要。

  回答的時候,他笑彎了眼角。

  那之後,我們普通的道別。隔日早晨,他又出現在我餐桌的對面了,我試想過許多討論的話題,比如:你也是這樣看著爺爺吃早餐的嗎?你如何認識爺爺?你和爺爺什麼關係?為什麼爺爺不在這裡你還要來?
  但我不敢再問,深怕像那天一樣,不知為何在我說了那句話後,他從此就不再來,雖然我也不明白,那句話有什麼好讓他因此不願到訪,他應該明白,那僅只是出於無力感的氣話,我太空虛了,而且過分寂寞。如果人們感受到寂寞,他們會試圖產生出羈絆,我想過也要像一般人和他那麼做,探尋著對方的資料,找出相似的地方,並且將彼此像拼圖一般拼接在一塊,我是凸,你是凹,所以我們成為了完整的口,這一段過程中最奇異的部分是,相融的那瞬間,所有不平的界線都融化了,像夏日裡的冰淇淋,像如今南極裡的大陸,冰塊溶解在大海裡那樣概念的消失。那份遺忘如此珍貴,且不可思議,直到許久以後,時間漸漸積累出傷口,才意識到滿身傷痕,然後那條_ㄇ_的線又再度浮出,並且開始口中喃喃因為差異始終存在。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沈默在我們彼此之間拉扯,可是這是份非常令我開心,澄澈如野間溪流的沈默。不對話,卻能感受到時間的溫度。我總是可以感覺到我們彼此之間,時間的流動速度非常不同,好像所有的一切接近他的時候都變得緩慢,天文學家似乎以奇點來解釋這樣的現象,我想我會因此感覺到安心,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存在將早晨至正午的時光完全的靜止了,因為沒有過去和未來,因為時間變成海,而我是孤島。

  那邊的水果我吃不完,拜託你吃一點吧。

  躺在屋簷下的竹蓆椅上時,熱風使我的話聽起來過分黏膩,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話語在冬天和夏天的聲調有著些許不同,而這絕非適合夏天的口吻。我指著一旁放在玄關桌上,塑膠袋放在保鮮盒裡切好的水果。來不及泡過鹽水的蘋果。
  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明白他的情緒。他轉過身子將保鮮盒打開,放在鐵凳上,拿了一片蘋果,小心翼翼的咬了起來。有些氧化而顯得倦怠的蘋果氣味,飄散開來。前方是翠綠的秧田,在往後的日子裡會成為一片麥色,整個天空都飛舞著稻穀,捲起的一陣陣風將他們吹到更遠的地方。難以具體想像時間的運轉,除非仰賴太陽與月亮,否則就是冰冷的數字和繞著軸奔跑的指針。
  有時候,我們不待在半戶外的空間,而躲進房間內,木地板大通舖,如今只有我一個人的床被,我會偷偷開啟冷氣,聽著沈重的運轉聲,我們躺在那床棉被上,從看著天空、電線桿、秧田與群鳥改成看著天花板、吊扇和燈泡發呆。
  某日,他又注視著我從清晨的夢掙扎而起,我還睜不開眼睛,看見他端坐在一旁,不禁也感到一絲壓力。他沒有特別多說什麼話,看我醒了,則將擺在他身旁的竹籃推到我的面前。他說,想了想,還是覺得交付給我比較對。大概是爺爺交給他的東西吧。我問他,是要給爺爺比較好嗎?但他搖搖頭,只是淺淺的笑著。太過慎重,使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將那籃子放在房間的角落。
  同樣是那天,他罕見的待過了正午,我第一次與他共享傍晚,神奇的是,畫面從此清朗了起來,一切變得具體。遠方的夕陽向著此方緩緩灼燒似的靠攏,印象過於深刻,感覺自己好像花了一世紀那麼冗長的時間去記憶那一片景象。這種時候,我總會思考何謂永恆,分不出流動的時間,時間像是靜止一切的拼貼。回到過往,總是那麼容易,一縷炊煙,一絲氣息,相似的陰影和斑斕,把人的靈魂往前帶,可是,所有的當下都難以想像未來的變動。
  我用奶油煎了吐司,並多煎了一份給他作為晚餐,看著他的進食,讓我十分滿足,他咀嚼得非常緩慢,那天晚上在夜市也是如此,好像在品嚐什麼人間美味似的,可是那就是普通的台式熱狗和煎吐司。
  他發現我在盯著他,而抬頭看了下我,我假裝移開視線,去看著餐桌布上的花紋,上頭的玫瑰花瓣有三、四、五⋯⋯我數著無聊的數。

  我太安靜了,很無聊?
  啊?沒有這回事。

  我想了下。

  一個人待在這裡,更無聊。想看的漫畫都看完了,動畫和各種劇也愈看愈無聊,遊戲會玩到恍神,朋友都待在台北找樂子。
  
  是喔。

  他又淺淺的笑了起來,垂下眼神,纖長的睫毛篩得白熾燈的光變得更加纖細,生冷的陰影在肌膚上飄移,從黑眼圈的淡印上看到了夜晚走過的痕跡。我想要發出聲音,繼續說話,以消除這種迎面而來的尷尬感。

  爺爺現在狀態好像更糟了。可是,我比較擔心我媽會生病,她根本沒在睡啊。
  這的確是值得擔心。
  我跟她說和她交換,讓她先回來休息一下,她就開始哭天喊地,雖然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是她爸嘛。

  他沒有再回話,並沈默了下來,那天直到睡前,我們沒有再對話,我們坐在客廳裡,等著夜幕降臨,電視上的新聞播報輪了一遍又一遍,公路上的追撞事件,某政治人物的偷腥,破解某個流傳已久的謠言,直到真的膩了,我們才將電視關掉。在看電視的時候,我恍惚的進入了淺眠,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令我安慰又懷念。那天在夜晚的道別,我送他走到路口的第二個路燈下,群蛾聚集在燈光光暈處,我不禁好奇,在路燈還沒誕生的年代,或是沒有火的一片荒地,蛾是怎麼過著生活的呢,趨光性是什麼必要的生存技能嗎?撲火和撲向路燈的光暈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麼差異呢?
       
  竹籃裡是一堆民國五零年代到八零年代的剪報。我耐不住性子,偷偷翻開後發現,報紙上頭的內容都是一些畸零又邊緣的小事,某本地圖集的出版,合歡山滑雪課程宣傳,某個校園的百年老樹,某年的大浪景觀之類。看不出關聯,也根本沒有關聯,我可以想像大概是爺爺或者誰,將這些事件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情境。剪刀的刀鋒滑過薄薄的影印紙,在書房內刮出了聲響。在想像裡,那個人的背影非常模糊。我將這些剪報按照時間序列排好,再放回原先的竹籃裡。
  隔日,醒來時,他並不坐在我的身旁,這樣的早晨令我重新認識何謂陌生。我披著外套,晃眼看了下房間,一切如故。我走到客廳和餐廳,他不在這個家的任何地方,以為他理所當然會每天都來,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他可能是爺爺的忘年之交,我總是有種自己在盜竊他人朋友的感覺。每當我試圖靠近一些些,或是猜測得更多一些些,他就會逃跑消失,讓我忍不住覺得難過。吃過早餐,讀了學校派發的作業,我又切了一小盤西瓜,躺在後門外的廊下。 看著過分藍的天空,很多事情透過科學得到了解釋,我們明白那樣的藍來自哪裡,可是,當我盯著天空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好深好深啊,為什麼會有這麼清澈又深不見底的藍天呢?
       
  抱歉。

  他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一旁,我急忙起身轉頭,看見了熟悉的單薄身影,正低著頭。並罕見的嘆了一口氣。然後更靠近了我一些。他仍然看起來一點也不慌張,好像什麼事情都沒辦法嚇到他似的,就算突然天災人禍降臨在他身上,他可能也毫無痛感吧?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根據什麼而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時間管理失誤。
  ⋯⋯是喔。

  放在一旁的手機的聊天軟體不斷閃過,可我根本沒有心思在意。
  他唸出了我的名字,很悅耳的聲音,然後跟我說起了更無關緊要的那些生活細節,比如太陽愈來愈近似的,整個夏天好炎熱,不太會使用電腦,也不明白怎麼利用網路與他人交流,不會注音拼法,對文字的概念十分模糊,可以理解文字的形象,但是很難將他們和聲音連結在一起。但你的名字有那麼一點不同。他說,是我十分熟悉的音節,彷彿這些聲音一直藏在口舌裡,等待發出聲音。

  他說了太多的話,讓我恍惚。

  想念某個冬天,那時候,亞熱帶的冬天仍然很冷,但我偶爾會回想起更久之前,十七世紀的年代,漂泊在船上的人看見了翠綠的島,沙灘躺臥在荒郊蔓草旁,沙還是白的沙,沒有任何雜質。海更靠近,然後淤積成地,再因為海面上漲,地又被淹過。我能想像,雪融退了線,然後再長上山頭的樣子,雖然這大概只是一種無聊的猜測。
  我發現這一切很難凝縮成什麼,所以我曾經很努力學會了吉他,並嘗試唱歌,雖然後來還是被打了一頓阻止,但更後來我發現,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做什麼,因為有沒有我的參與,其實沒有具體性的差異。你知道嗎⋯⋯這讓人感覺很失落,但是又同時得到安慰。
  
  我打了岔,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不知為何,我並不想再聽他繼續講下去。吉他?所以你會彈吉他嗎?為了要中斷句子,所以提出了並不重要的問題。

  我只會撥弦,像這樣。
       
  他做出了動作,輕柔的指尖輕撩了空氣的絲線。彷彿那裡真的有一把吉他似的,並開始沈醉其中,但我理所當然的聽不見樂曲。當他動作做完後,他很自然而然的拿起了一旁切好的西瓜,一小口一小口地將那鬆軟且脆的紅色果肉給吞下肚。
       
  我感覺我們更加靠近,這件事情令我感到興奮,清澈乾淨的他的眼底,會映出我的模樣,像是終於注意到他的行為有多麼奇妙似的,他無意識的撫摸我的頭髮的時候,會突然停頓下來。然後,再假裝沒事,彷彿那只是一個習慣似的繼續。

  其實,我漸漸想不起來我是誰了。
       
  他向我吐露,過於老梗的關係,我皺起了眉。看起來大概是滿臉不屑的樣子。但他沒有管我的表情。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是誰。
  我才不知道呢。而且這跟我沒有關係。

  我早早就把手機裡的聊天軟體關上靜音,好幾天沒有去閱讀,雖然電話會直接打過來,但我也都迴避不接,所以問題就像沒發生過似的,這樣的麻痺令人上癮。我懷疑自己根本就不在意母親的抱怨與訴苦。
  他不再「回家」了,好像這裡本來就是他家似的,我們一同作息,天一暗就躺在地鋪上,等窗外的涼風或冷氣的冷風吹來,沈入夜夢。鳥鳴啁啾之際,再從那深井爬起,重見天日,睡眠因此總是令我恐懼。我替他準備我那無聊的早餐和晚餐,中間只吃過多的水果果腹。電視新聞或報紙,後來我拿出了那個竹籃出來。
       
  這是什麼?

  他這樣問到。原來他已經忘了嗎?我想,我只好說:大概是爺爺的收藏吧。然後,我們就一起打開來看,並且驚訝五十年前的人們在意的事情,和當今沒有什麼不同,之類的無聊瑣事。

  有時候,他會邀請我去大圳旁的堤上散步,他走左側,我走右側,田旁的水溝裡叢生雜草,拖鞋鞋底刮過塵土,有時候會有蜻蜓經過他的身旁,節肢昆蟲的翼翅篩過了散落的畫面,邊緣閃閃發光,風吹得寧靜。去做些什麼吧?他每一個行為和動作,好像都在這樣和我說著,可我們還是散漫,使我感覺唐突。
  回去的路上,他牽上了我的手,雖然有著厚繭的感觸,卻非常細緻的一雙手,他握緊了一下,有微微的手汗滲出。我緊張的任由他牽著我回去,我想問他:你要帶我去哪裡?
  如果我這麼問了,他可能又會開始很長一段的故事,我不禁開始幻想。

  我要帶你去我也不知道的地方。那是這個宇宙工廠在生產時間時,所產生的瑕疵,生產時間的時候不得不產出空間,瑕疵就是那些被堆積在工廠的角落的空白的房間。房間內有時候下著大雪,有時候有灼燒著大地的烈陽,木麻黃林裡,我們將踩在沙地上,離那一切如此靠近,卻又如此遙遠。
       
  但當我真的這麼問了,他僅只是回答著我:回家。
       
  回家是指我這段日子耗費精神運轉的那幢房子嗎?玻璃窗面水痕疊上水痕,因為外面有鐵窗,所以搆不到也擦不了。

  為了要去付清水費和瓦斯費,我會走上幾十分鐘到市區的便利商店,職員問我是從哪裡來的,我跟他說了房子的地址,他歎氣並點頭告訴我:辛苦了。我沒有任何感受,因為所有事情都被無限撚長。
  商店內的音樂傳來了過時的中文流行情歌,職員邊幫我輸入序號,邊開心地哼著樂曲,時間短暫的暫停了,但很快地又運作起來。
  我發現我的世界的一切都是拼貼,我必須耗費精力將這些畫面像剪報紀錄一樣好好的將這些攝影畫面與文字貼齊排好。運轉的邏輯,移動過於緩慢。結果拼貼起來的東西,看起來就荒唐無比。真是困難啊。我與他分享我的苦惱,但他毫不在意。理所當然。
       
  某個深夜,我們彼此撫摸彼此的臉頰,有著陽光曬過的痕跡,緩慢的藏在肌膚下輕輕的灼燒。我們慎重地珍惜著那終於靜止的片刻,我能想像月亮從此就掛在同一個地方,指針再也不繞著軸之類的畫面。這裡是哪裡?我不禁困惑起來,他呼出氣息,並有意識地順著我的髮絲梳開。

  別焦慮,什麼也沒發生。

  這樣一句話,令我感到安心。

  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我聽見外頭的引擎聲。是誰來了嗎?我第一時間這樣想著,卻看見他跨坐在停靠在房子旁空地的老舊的機車上頭,正在發動引擎,揚起的聲音與熱煙散落一地。我愣著看他。
       
  我找到了鑰匙。

  他說,然後機車終於發動了起來。我回到房間裡,翻箱倒櫃試圖找到安全帽,最後卻只找到兒童使用的自行車的安全帽,這應該能湊合著用吧。這樣想著,然後坐上了他的後座。反正我們沒有要去哪裡。這樣想著。
  可是,我們一路向南,跨過了正午,下午,和晚上。身體的痠痛感不斷蔓延,我問他:我們要去哪裡呀?他沒有回答我,而只是疾駛,忽然感覺陌生了起來,儘管我於他而言確實陌生,那段相處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虛構。
  在某個國道的交流道口附近,他終於停了下來。從省道看過去,稻田就像夜海一樣,國道上的點點路燈像是排列整齊的星星,那些車流是一條條劃過的流星,我們許願,許願不斷有流星的抵達。我們穿過涵洞,引擎聲散落在我們的路徑上。
  我們到達了更南邊的城市,靠近了還在營業的地瓜球攤販,買了一包地瓜球,他一顆,我一顆,站在路旁就這樣默默吃完。我們什麼話也不說了,異常寧靜又莊嚴的氣氛,竟然讓我感動得想哭,真不明白自己怎麼了,我想起某些動物會自己一人埋葬自己的屍體,我總覺得他在做類似的事情,只是,他帶上了我,像是要我目睹似的。我覺得自己的想像太過飄忽又遙遠,要自己停止,可是還是不斷猜想。
  我們穿過沙灘上的木麻黃林,並緩慢的走向海,深夜裡的沙地反照著月光,木麻黃葉散落一地。
  他牽上了我的手,我看向深夜裡的海捲起了泛著白光的浪花。流光起落,融進了整個視野,天和海的界線那樣模糊,我想停下身子,好好看下一波的浪潮,可他還是不斷平行著海走著。他的手是那麼的冰冷,使我不得不懷疑陽光存在的可能性。

  來了。
  我說,我有著滂薄的預感,他聽見我的聲音,終於放慢了腳步,可還是往前。好像那裡有燈塔似的,我想起棄置在沙灘上的某座燈塔,馬鞍藤躺在那片沙地上,夏天的銀河會在那裡流瀉,所有人都能躺進星星的溫度裡。

  分辨海與天,喪失了意義。我漸漸想不起來,自己的糾結是什麼,融合好像是一件過於簡單的事情,泛著白光的浪花,將深夜的天吞噬了深夜的海。像是夢裡的景象,這一切都自然而然又無所謂。而我在彼時深刻的感受到,自己會一再地返回此處,那一瞬間,他所存在的此處成了我的眷戀之地。

  「小海?」他回過頭來,齧咬著我的名字,用著即使是深夜裡也依然炯炯的眼光看著我。我低下頭,僅管這樣的夜裡,我看不清他的臉,他也看不清我的臉。我任由他繼續牽著我。也不管要走到何處,遙遠、寧靜又沒有邊界的時間縫隙裡,所有事情及話語都在其中漂流。

鳳凰樹文學獎48屆/如霧如薄紗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離去前,我瞥了一眼上一次設計所遺留下來的模型。白色封釦上頭有著紙張細緻的肌理,牆垣的地方沒有切割得好,鐵絲黏得有些歪斜,保麗龍膠的膠痕難以撕除。保麗龍膠是個好工具,能夠很輕易而快速的將二者膠合。如果是異材質,且必須抗衡地心引力,我們會改用三秒膠,三秒膠有分液狀和膠狀,為了要製作綁鋼筋的模型,我曾經大量使用過,常常不小心碰到手,指腹彼此之間緊密的黏在一起,會有一些些疼,感受到這個膠狀物正在溶解我的身體,而想要將他與另外一樣事物融合。

  我時常感覺自己被消磨,被這個地方溶解,一些閃亮而敏捷的思想,被分門別類的安置,靈光一閃的動念,被我束之高閣,有時回想從前的放縱的事蹟,便會嘲諷自己的不成熟。三秒膠碰到手指的問題,可以輕易地用熱水解決,過熱之後,化學機制就不再成立,而我也能不再疼痛,獲得自由。但建築系於我的破壞關係,並不可逆。被磨製得光滑的地方,難以再變成毫無邏輯而只有情感的柔軟。

  我並不會為此感到不滿或者憂傷。

  清晨會擁抱我,一日之中最易感脆弱的時節。光尚未完全抵達此處,薄霧瀰漫街巷之中,彷彿身處異世,時間流淌得極為緩慢,城市呼呵著氣,準備運轉。但一切都還安靜得令人恍惚。

  我總是在即將來臨的清晨中騎著腳踏車哭喪著臉、胃部因徹夜未眠而翻攪疼痛地騎回宿舍。穿過榕樹樹梢的淺淺的光,融化在薄霧之中,而我也跟著隨之消融,存在變得稀薄。

  清晨慣常的長相,被我日日撫摸,模型永遠有光打著,那麼精緻而漂亮的設計,短暫的消耗,安靜的駐守,等待學期的結束被回收。我不會那麼快的放棄那些圖和模型,總覺得像是生了孩子,沒辦法拋棄,但久了之後看得生厭,我也就放棄這樣矯揉造作的思想。

  這是一場無心的長途跋涉,其實沒有太多的時間拿來思考,除了一些尖叫和恐慌。夜半裡,教室的燈還亮著,冬天時會有校園內的動物跑來取暖,大廳裡睡著三三兩兩的狗。偶爾會有人愜意地刷琴,即使A1圖紙仍然空無一物。系館從來就不關燈,也不關門,附近鄰居也常常來此處遛狗,順便來飲水機裝水帶回家。Wi-fi時常不靈驗,樓梯間的影印機時常吃紙,附近的影印店週日公休,我們必須精密計算圖紙要在何時之前完成,我們很快就學到完成一個設計並不能夠只靠自己,總是要依靠他人,出了學校之後更是如此。

  所以必須要很親密的接合,淘換掉身體內部的零件,可能每個系所都是這樣子,我不知道,他要我們變成他們所能夠使用的器具,以為這整個屬於他們的世界盡心盡力。那段日子裡,我忘記怎麼寫字、說話,只能畫圖,沒有紙筆,同學們之間無法討論,思想全部圖像化,難產文字,有時,我太過敏感,懷疑同學乃至老師都在鄙視著文字,文字的功用性太強烈,以至於文學甚至擺不進藝術類別。

  可以的話,我也希望他功用性不那麼強烈,因為人類似乎只是為了感覺而活。快樂,憂傷或者憤怒,但要是感覺。然後,感覺蔓延出了記憶,逐漸滿溢。

  作息被搗亂的緣故,我喜歡上了電影院的午夜場,在還沒有機車的時候,總是騎著腳踏車從成功大學勝利校區騎到西門路上的新光三越,或中華路上的南紡或國賓。朦朧月光的半夜,只剩下一些星斗,閃爍的黃燈,我們飆速騎車,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

  市區看得見星星。新聞說台南空氣很差,可是也許是光害沒那麼嚴重,星空總是很清晰,但還是只會認獵戶座。然後,我想著總有一天我要去國聖燈塔看銀河。某處有著看得見銀河的地方,這件事情十足安慰我。

  腳踏車是我三年的夥伴,但我一年就換一台,總是那麼恰好,隔了一年就被偷,一開始是銀色,後來是藍色,再後來又是銀色的車。同學們之間最常去的美術社在長榮路上,總是疲憊地在長榮路與系館之間往復。但我們喜歡走勝利路上的巷子,途經長榮女中長長的圍牆。台南有很多這樣的小巷子,二師兄說台南騎車不停,這是真的,因為太多過去保留至今的巷弄,腦內漸漸長出一張「如何避開紅綠燈的地圖」。糾纏而複雜的體系,並沒有因為市區改正而消滅。這是個頑強的地方,不息的生命綻放著,很容易被感染,最後長成了這個樣子,就連「中正路」這樣的路名,都開始能夠訕笑的欣賞。

  為了做報告,做設計,我們遊走在這個城市裡頭,半夜到頂樓的曬衣場,看著中西區明滅的光火,我總感受到溫柔的震撼。想著鐵路地下化之後,那煩人的平交道也會隨之消逝,壽陸橋也不知會何去何從,不禁有一絲感傷。有時我懷疑,這感傷是無用的,這個城市需要變化,所以設計題目要我們思考,可能可以怎麼變化,但這很困難,因為知道得愈多,就愈難取捨。我對於自己要做的事情感到更加戰戰兢兢,並深切感受到自己的選擇會影響多少事情,因而恐慌。

  我們做了一顆又一顆,台南市區的縮尺模型,每一個組別分別用了不同的材質切割出那些完美而不合現實的台南街巷。彷彿我們是上帝,俯視著這個古老的城,接著開始自大的比劃,無論如何都逃不掉那種自以為是的氛圍,試圖想要逃的時候,我被捉住了。接著,我假裝遺忘自己曾經怎麼想事情,也駕輕就熟的開始在那些地圖上劃下。矛盾從內部逐漸生長。街巷既是一條無關緊要的線,可以輕易被驅除,亦是記憶瀰漫之路。何時該割捨,何時該保留,我們需要理由,但歸根究底,那些理由無不荒唐,總是感受。這些故事足夠說服人,一切就合理了,沒有什麼不可能。因為我們懷念那些時光,所以不得不保留,因為我們希望向前,所以必須要剷除,到頭來都是同一件事情,因為一點情緒的心念,承認吧,我們是情緒的動物,我總是聽見聲音這麼告訴我,即使試圖偽裝著自己,我們依舊無能去反駁。

  我們在模型上打光,拍攝著模型,模擬建築在城市裡的情景,然後有人拿著手電筒模擬著光的行進。沿著遠方太陽的軌跡,從地平線再到城市的正上空,然後墜落,一日又這樣緩慢的過去了,時間一輪輪收藏,被安置在某處,等待回憶的時候再取出。但泰半部分的時間,都被我棄置,而我存在在那個模型裡,成為1/50或1/200的空虛的小人,在晝夜之間穿梭,我奔跑,看不見另一人,寂寞從而湧起,慌張孕育而生。我分不清楚哪些是我的想像,而哪些又是真實的經歷,過去與未來的疆界被不斷的預想與思考給模糊。

  這一切僅只是變得更混沌而已。那些清晨日子的記憶已和這座城市相融。我和建築相融,然後是建築與城市,接著是城市與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