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30日 星期一

2024鍾肇政文學獎/閃光與幼蟲


我走上了河濱草地,明仔說不能跨過去,我說沒有關係,這裡很暗,他們看不到我們,我們就像不存在一樣。明仔喃喃說道,遵守規矩的目的,不是因為有他人在場。我不再理會他,他隨後跟著我走上草地。

在此岸,三兩人群聚集河畔在等遠方的煙火,隱約可以聽見此起彼落的倒數聲,也有人在迎來新年之前,就先施放了,火光從一片吵鬧的闃黑中升空,然後散落成花。

明仔問,這裡能放煙火嗎?我說,警察也都去跨年了唷。他說,還是有警察在上班啦。一定很難過,我說,跨年還要上班。

好冷。他抱緊了自己,手穿戴手套,我拉開他的手,將自己冰冷的手指伸進去他的手套內撫摸。他哇了一聲喊道,你做什麼。我嘻嘻笑了起來,明仔很怕冷。手套裡,他的手非常溫暖。

明仔的手指骨節分明,指甲特別光滑,沿著骨頭生長出了締結組織,肉與骨相鎖,細緻而精巧。我很喜歡他的手,我喜歡摸,摸著繭在皮膚表層下滑動。我更喜歡當我摸他時,他也摸回來。據他所說那是曾經練過吉他所長的繭,當我問他是否能彈給我聽時,他卻跟我說他早忘了。

在重新與明仔相識之前,我喜愛去找按摩,請求師傅揉捏我的筋骨。疏於被撫摸的身體,總是超出我所理解的渴望,提醒著我,我渴望被觸碰。被不屬於我自己的理解所碰觸。

倒數終於迎來結束,煙火綻放,風吹過來,又更冷了。我瞇著眼轉頭,用眼光餘角瞄著離開的閃爍。台北101的煙火看起來像是雞毛撢子,五顏六色的光在深夜天空刮去,沒有變得更乾淨,反而留下灰燼漫天,久久不能散去。

明仔拿出手機拍了照,閃光燈閃出。什麼也沒拍到,他說。

早就錯過煙火時間了,剛剛倒數你在神遊嗎,我說。

我是要拍那片灰塵,他說。

但他連那片灰塵都沒有拍到,他給我看螢幕畫面,畫面中只有糊糊的陰影,和一片白霧。

白霧在遠方飄揚,跨年晚會在河的對岸,在市政府前的廣場舉辦。廣場裡,人們堆擠彼此,彷彿迫切渴望獲取溫暖。在擁擠的城市裡,如此容易碰撞,像是筷桶裡的筷子,轉身就擦肩,瞥眼彷彿看見了從前的同學。我和明仔就是在那樣的場合重新認識。

/

我們在去年的跨年晚會再次相遇。

去年年底,鬼使神差般的,我同意了朋友的邀約。當時我剛從待了三個月的職場離職,朋友說可以轉換心情,邀請我去我從未去過的台北跨年晚會。

真的會有台北人去嗎?市政府像是很近,又很遠的場所。沒有事情的時候,不會特別進入那幢焦黃色的大樓,前方的廣場多數時間荒涼無人,只有風會經過。

從一旁的辦公大樓看去,上班時間的屋頂平台上總有人出來閒晃,不確定是不是在抽菸。跨年的深夜,廣場則脫胎換骨,與周遭的帷幕大樓融為一體,有光溶化在街區巷弄,電視畫面裡,空拍機照著群聚的人們與叢叢建築,彷彿米粒散落或蟲蛆蠕動在砧板上。

我說好。我明白朋友只是因為她喜歡的歌手被邀請上台。該位歌手那陣子因工作室性騷擾問題陷入爭議,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已。整個事件最後草草了事,人們不再談論。歌手最終雖未被跨年晚會主辦單位取消演出,名聲卻變得有些落魄,像過街老鼠,眾人提到他時,必然挾帶著訕笑。

朋友非常扭捏,不願坦承,也許她仍懼怕說出喜歡會被投以懷疑的眼光,她默默地安排了我們要去吃什麼、做什麼。她跟我約好了晚餐。我決定,朋友若不主動跟我說,她是因為什麼想去看,我也就不戳破。

在餐廳裡,等待餐點上來之前,我先是注視著筷桶,抽出筷子,隔著衛生紙放在桌上,又看向她。昏暗的光之下,可以看見她臉頰上的浮粉。因為睫毛膏刷得並不均勻,眼睫毛像被火燒過一樣,粗細分明。她邊以手指摩娑著濕紙巾,低著頭,邊跟我說:「那都是假的,不用相信。」

「我追了他十二年,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她說得非常肯定。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我說。我想著要這麼說,說出口後,卻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說出口。因為她不再回話,話題跳轉回去了職場,就好像剛剛這場對話從未發生。

離開餐廳,人群漸漸聚攏收縮,像要擠入漏斗的窄縫,我們沿著管制路線行經熱鬧的深夜,魚一樣的流。一切喧囂又明亮。遠處可見到舞台,朋友愈走愈快,開始推擠身邊的人,她邊推,我邊跟一旁的人道歉。她喃喃念著,我們太晚到啦。都擠滿人啦。舞台好遠。

我默默聽著,想著究竟是否要牽住她的手,若是不牽住,總感覺我們很快就會走散。

人流如瀑布一樣,沖刷開我們的距離,一回神,就發現朋友離我有四、五個人頭。我剛想喊出聲,舞台上,主持人遙遠的問候,透過悶悶的音響傳來,將我的聲音所掩蓋。朋友頭也不回,像是忘記了我,也忘記了她當時的藉口。

我不再走,不再漫無目的的向前推擠。當人停下來的時候,就會忘記為什麼從前要去跟著推擠。遠眺舞台,光除了打在歌手的臉上,偶爾也融化在我的臉上,讓我在冬日裡也感覺溫暖。電子舞曲開始播放,節拍明確,我想到煙火的引爆,在節點上總會爆裂出設計精巧的花火,所有相對應的位置讓圖騰能夠在空中展開。音樂讓人忍不住想跟著點頭,好像節奏原先就藏在身體裡,藏在心臟的節拍跳動上。

我感到緊張,心臟開始跳得極快。

彷彿有人正以手拂過我的臀部,那讓我想起自己總是很想說,卻不確定說出口會有什麼後果的事情。我將手伸到背後,試圖在擁擠的空間內,將那可能是手的存在給推開,也許只是不小心,我明白很多時候,是我自己搞錯了,其實他人並不具備惡意,而只是像柔軟的草,輕拂過身。

當我轉過身時,我看見了明仔。我看見碰觸到我身體的,並不是手,而是他背在身上的尼龍布斜背包。他發現我回頭,將包包以手轉過身去。我一下子就認出明仔來了。

明仔是我小學中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在臉書上,我偶爾會看見他的新照,他並沒有被演算法給沖刷離開,得益於我每每在頁面上看見他時,總會給予一顆小小的心。自從國中舉辦過同學會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本人。他的眼睛非常好認,有著微微上吊的眼角,但眼神卻炯炯有光。

他的眼神從未變過,仍有著稚氣。記得當時,班級間流行飼養鍬形蟲和獨角仙,只有明仔養著雞母蟲。雞母蟲之後會長成獨角仙唷!他邊眨著眼,邊這麼說。

明仔變聲之前,喉嚨養著清爽明亮的嗓音,加上他漂亮的眼睛,默默地成為我小學時候的偶像。他所攜帶的飼養箱裡,裝著滿滿的腐植土,其實什麼也看不見。為了給同學們看見白色的獨角仙幼蟲,他會打開飼養箱,撥開土,挖出來,讓沉睡中的雞母蟲重見光日。

雞母蟲臃腫透明的身軀,像要把內臟給擠開。

牠不斷扭動的姿態,和明仔的手指交纏在一起。

我深怕明仔會不小心將雞母蟲給捏死,我想到雨天裡地上的蝸牛,我總是很害怕踩到他們。

他將雞母蟲很快的放回飼養箱,挖出了個洞又埋上,像挖墳後添土。其他同學眼睛閃閃發光的看著明仔。

我並不在其中,而只遠遠看著。

我沒能向家裡央求成功飼養甲蟲,母親嫌棄蟲,她說蟑螂的肚腹和獨角仙的沒有差太多,而且過個暑假就死了。

她沒能想像,對小學生來說,暑假像無盡的河。我無法與班上的同學們談論這一切,但隱約聽見有人這麼問他,「這樣軟軟的幼蟲,真的能長出甲蟲的殼嗎?」

明仔似乎有點著急,「當然可以啦!」他說。我猜想,那時候的明仔一定也沒有親眼見過雞母蟲長成獨角仙的過程。據說幼蟲會先結蛹,在蛹內慢慢的長出一瓣瓣器官,過一個月後才能化為成蟲。

但是,沒有人知道明仔的雞母蟲後來過得如何。班上很快的不再滿足於扁鍬、獨角仙,而轉為追求特殊品種,比如赫克力士大獨角仙,有著鋒利刀劍一樣的角,和黃金光澤般的背殼。我有時很難想像這些漂亮的甲蟲們有辦法展翅飛翔。

陰影和光互相交織,可以見到小黑蚊和粉塵飛舞空中。吵雜的舞台音樂還在放送,我看向明仔,朝他默默點了點頭。他一開始有些愣住,然後,才浮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有些尷尬地,低聲問我(我這才發現他的聲音變了),是小澤嗎?我沒有回應,問他,是明仔嗎?他點了點頭。

在壅擠的人群裡,與小學同學相認,並不是個舒適的環境。話題很快就乾涸,周圍十分吵雜,也不適合敘舊,更何況,小學時除了偶爾瞥眼看見彼此以外,作為同班同學,本來就沒有什麼交集。我很驚訝自己主動向他打招呼,也許是因為乍然想起的那隻幼蟲帶給了我勇氣。

他的眼神雖然未變,面容卻仍隱約映出時間的痕跡。眉間的雜毛叢生,沒有人替他好好刮除,如果有我在,我會好好的替他修眉,讓他的眉眼如少年般乾淨。皮膚上已有些細紋,若我得以天天撫摸按摩,也許能夠令他常保年輕。散場前,我說要去找朋友,自然而然地與他散開了。後來開始交往,則是因為幾天後,我又主動在臉書上開始聯繫他。就這樣,不知不覺變成伴侶關係。

明仔偶爾會問我從前的伴侶或過去的經驗,他總是以一種並不在意的姿態詢問。我難以辨別他是真的不在意,還是假裝。有時候,他會沉默很久,更多時候,則講著只有他在意的事情,比如煙火的製作,煙火的光珠以不同的化學物質所組成,他們被包成藥丸的樣子。根據空中所需圖樣,依著排列的方式,計算如何在正確的高度打出來。

在夜空中所呈現的軌跡和節拍一切都需要清晰明確,他會這樣說。

那之後,我找到了新工作,搬出透支薪水的台北個人套房,和明仔一起租了臨山的另一間套房。他遲遲未找到工作。偶爾他會炫耀自己一天面試了好幾家知名公司,非常努力,最後卻往往什麼也沒有。他毫不為自己的成功與否感到憂心,時間到了,他家公司遲早生出個職位給他做。與我對半分的房租是每個月他母親給他的零用錢。

我也曾見過明仔的母親,由於小學時同班過,他的母親似乎對我有些好印象,他的母親十分友善,卻仍總是讓我感覺不好意思。也許是因為我很難自在的與同輩的親戚長輩良好的相處。

他母親會說,託妳的福,他稍微振作了起來,也希望妳之後多多督促他。他的母親也許轉身後,會這樣提到我:我知道她,明仔小學時的同班同學,後來去唸了什麼什麼國中,高中又去了哪裡,還挺會讀書,大學後來又到哪裡,現在在哪裡哪裡工作。

認識了明仔的母親,我卻不覺得自己有變得更理解他。儘管如此,跟明仔相處時,仍讓我格外放鬆,我能向他說出口我希望他做的事情。也許是因為這樣,才開始交往起來。

可以什麼也不想,春夏之際,待在房間中,冷氣風扇雙開,整個空間涼得像冰箱一樣。明仔會說好冷,他蜷縮在床上,抱緊了絨毛被。我喜歡抽走他的被子,然後,他會哇一聲的尖叫。如同小學生一樣的相處方式,讓我忘記薪水和工作,保險和房租。

夏天,我們說好要一起玩仙女棒。網購送來後,仙女棒被放在住處好一陣子。臨山的住居處,潮濕讓所有事物都學會發霉,鞋子必須要常常拿去曬,衣物常年晾掛在陽台,內衣褲就這樣擺著,也不介意被人瞧見。

誰沒有內褲呢,明仔總是這樣說。洗衣機裡,我和他的衣物捲在一起清洗,我很喜歡在按下清洗鍵後,看著衣服打轉。衣服總要花時間晾曬,一下雨就得仔細清點是否還有衣服穿,或者評估是否需要去鄰近的無人洗衣店使用投幣式烘衣機。

有一次,週日的時候,我們才發現沒有衣服穿了。我提議那天就不穿衣服,明仔似乎很躍躍欲試卻又遲疑,沒過多久,他也同意了。那一整天我們兩人光裸著在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所事事,偶爾入眠,偶爾又起身看電視,哪裡也不去。

我們很擔心仙女棒會因為潮濕而點不著,若是那樣,我們就只能拿著兩根棒子,在深夜的陽台裡揮舞著,假裝有光火。

他拿出打火機,火點在仙女棒的尖端上,光向著四周爆裂開來,不斷燃燒,光一直掉落,隨著風吹走,他們在深夜裡閃出自己的陰影。灼熱延燒著仙女棒,不斷向下,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

空虛有煙硝味。他說要拍照,我讓他拍,照片內,深夜的我面容模糊,只有光花散開。幾片火光閃到我身上。

那是我嗎?被拍照的時候,我總是這麼想著。

/

他拿出剛剛拍出遠方一片白霧的手機,又再次對焦在深夜中的我,我看向他,和他的手機。他忘記關閃光,先閃了一次,又匆匆忙忙關掉閃光燈。我跨過草皮走過去。一張照片是過曝的我,一張則是黑暗裡的我,兩張都看不清面容。

你拍得真的好爛唷,我說。重要的是紀錄嘛,他說。我知道他在說謊,他從來不曾好好整理拍過的照片,而是隨興的積累,記憶體容量不足了,就將舊照片或影像刪除,從來不留戀。最後,只變成一種感覺。感覺好像做了些什麼,感覺好像有點失望的一次旅程,諸如此類。並不想記得什麼,就不需要勉強自己懷念了啦,我總是很想這麼跟明仔說。

我們慢慢走離河濱公園,在手機上快速搜索跨年夜裡剩餘的房間,最後去了附近一帶的旅館碰碰運氣。遠離市中心,加上老舊的緣故,雖然價格也因為跨年夜而水漲船高,旅館意外的還有空房。櫃台的態度不太友善,讓我們感到很心慌。

在我與櫃檯交涉的時候,明仔顯得很不安,他很不安的時候,總是認為我也感到不安,就會想要替我打氣,比如,他就輕輕握起我的手,捏著,像是要安慰我一樣。他若真有想要做些事情,更可以直接幫我做,但他最後只是選擇站在我的後頭,看著我轉圜周旋一切。在最後確認身分證件後,櫃台終於給了我鑰匙。

「你媽知道嗎?」等電梯時,我不禁問。我想到他又不像我,跟家人除了過年聚會,已經逐漸沒有了聯繫。

「我有跟她說,說跨年要跟妳過,她說那真是太好了。」他還牽著我的手,我以手指撫摸他的手指,摸起來,像是有顆小小心臟在跳動。

旅館的電梯很小間。我鬆開明仔的手,他也放了下來,靠到一旁。電梯載著我們望上晃,門緩緩打開,牆壁上壁紙斑駁,因為濕氣而翹邊起鼓,燈照著梯廳昏黃,走廊只夠兩人並排,紅地毯上有淡淡的鞋印,我們從電梯走了出來。

我推開門,審視了房間,奢侈地開了暖氣,這是我們租屋處所沒有的設備。沒有脫下外套也沒有脫鞋,就倒在床上,全身痠痛。明仔看我倒下,繞了房間一圈後,也跟著躺下來。我們一起陷在白色的床被之中。床鋪看起來雖然陳舊,卻有強烈漿洗過的氣味。

我們翻過身,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的時候,我問他,「你記得那隻雞母蟲嗎?」我邊說邊躺著脫下外套和鞋襪,將衣物丟棄於地板上。

「雞母蟲?」他起身剛拖完鞋,正準備要好好脫下一只襪子。有些時候,他的某些動作,還是會讓他看起來像真正的少爺。

我回想起小學時,校園旁的阿勃勒,時值五月,開滿黃金的雨,同學們喜歡撿拾掉落在操場周圍的莢果,莢果又細又長,外殼非常硬,據說是在開花後隔一年才成熟的果實,拿起來可以假裝是把劍。明仔總是拿著莢果和其他同學鬥劍,想來覺得幼稚可笑,但看在當時的我眼裡,卻有種帥氣感。

「以前小學很流行養獨角仙的時候,你養的那隻幼蟲。」我將他的手給拉了過來,連帶著將他的身體也拉近了我,用我冰冷的手去感受著他溫熱的手。不怕冷的緣故,我沒有特意戴著手套,結果最後連知覺也逐漸喪失。儘管如此,冰冷的自己多少讓我感覺安全,會有種不用再勉強自己非得要有什麼熱情的錯覺,享受自己是個屍體,不被他人注意也不會影響他人,令人十分安心。我將他的手放到我的臉上。

「喔,你說那個。」他說:「沒長成蟲之前就死了,超無聊。」

「在結蛹之前還是結蛹之後?」

「結蛹之前。連蛹都沒有結就死了。」他頓了頓,「真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這一生很沒有意義?」

「其實沒有長大也很好,幼蟲的時候比較可愛,軟軟白白的,看起來很鮮嫩。」

「為什麼說得像妳吃過?」他嘔了幾聲。

「我一直印象很深刻,他們的皮好薄好透明,內臟看得一清二楚,簡直就像特裝版,透明塗裝的模型。」

「以前的事情,妳都記得好清楚喔。」他說,「妳該不會從以前就喜歡我吧?」

我沒有回話,也沒有再多聊天,只多說了跟彼此身體有關的閒話,比如手很冷之類的話。

我摸起他的手,然後一路摸到手腕,感覺到頭皮發麻。在我的想像中,撫摸應如北極冰山融化於海,但實際上卻像火燒巴西雨林,焚燒得一片狼藉。

手指總是超出自我意識,超越行動。

比如我的手指就這樣摸上他的肩頭,又來回滑了下來。

我喜歡被他的手撫摸。我會將自己的手覆在他冰冷的手上,和他一起先是輕撫陰唇,再轉而摸他的陰莖。他有時會顯露出一種純粹的質疑,令我意識到自己的強硬,也許他絲毫不想以手碰觸我的性器官。

但是,那雙手,被我好好修剪去指甲的手,從陰道口進入身體時,比起生殖器更讓我意識到,體內有他物。

手比需要充血脹起的器官更加聰明,能與腦產生強烈的交互作用,當他的食指決定前傾,是他的腦如此決定。

明仔或許有願意與我產生關連的意思,在手交此事上能被無限放大。當我們如同萬物開始交媾,我則萬分失落,失落像蟲密密麻麻爬進我的身體裡,我等待他們能有結蛹的那日。

斷片的疼痛和微小的喜悅取代了胃腔滿坑滿谷蝴蝶在飛的想像。積累的感受好像漸漸褪去我的皮,諭示我將不完全變態地長出新的器官,產生新的知覺和想法。

分別後,他說他要回去找家人聚一聚。我朝他揮手說再見,回到住處後看著電視上重複播放昨晚的跨年煙火,像跨年這類布置得當的巨型煙火,比起仙女棒,更像爆炸。

砲筒裡有煙火彈,導火索開始燃燒,燒到中央,憑依著衝擊力,飛上天空,那不是飛,而更像墜落,在墜落之前,火燒完了被排列好的光珠開始爆炸。白熾的強光炸開。

當我們再次遇見彼此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天之後了。他先是在通訊軟體上打著:「有些話要跟妳說。」

我傳給他了一個問號。他說需要當面談談。聽起來並非好的預兆,讓我忐忑不安。我回想自己過多的心思是否被他發現,他終於感覺到不舒服,或是說出了什麼不正常的話。我以為自己並沒有那麼在意這份關係,但當意識到關係像光一樣,手怎麼樣也抓不著時,又忽然覺得好想要。

他來到了我們的租屋處。進來後,有點悶的坐在餐桌前,眼眶染紅,想要哭泣的樣子,嘆氣後又嘆氣。不確定到底遇到什麼事情。

「所以,怎麼了嗎?」我站在狹窄的廚房,正準備要將小黃瓜切半切絲。

「我發現,」他說,有點支支吾吾,「我發現,我們被偷拍了。」他說。


我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直到放下菜刀走到他旁邊,他給我看手機裡的影片。影片裡一開始,畫面出現了我們跨年夜去的旅館房間,我想起飯店裡昏暗的走廊。

視角從電視所在的位置照向床。開門聲。兩個人影走了進來,那天我穿著藍色長袖洋裝和外套,明仔穿著套頭毛衣。身姿看起來確實像我們,但面部有些模糊。仔細一看,人臉並非我和明仔,我的臉孔變得更端莊漂亮,從單眼皮變成了雙眼皮,完全是另個人,明仔則沒有他那雙令我眷戀的眉眼。我正想說,應該是搞錯了。並非我的我,問出了口,你記得那隻雞母蟲嗎?

下一幕就被剪接到了已經褪去衣物的兩人,在床上以手互相撫摸彼此,那名女性有些強硬的拉著男性的手,那個作勢是請摸我的意思。

隨後幾秒,兩人笨拙的來回接觸,被褥移動與口舌交纏的聲響間,男性手扶著他的陰莖,推開那名女性的雙腿。當我看到這裡的時候,明仔恰好沒有說話的走去陽台。

畫面中的兩人在交媾時,不時發出悶哼,隨著影片播放,手機感覺愈來愈燙。確實是我的身體,左邊乳暈稍微大了一些,大腿側上的痣。整個身體伴隨著灼燒感和一種從內心湧起的冷卻:真是不可思議,原來影像裡面的女子是我嗎?

映照在畫面之中,並非是我的我,被他人取代了臉,除了在場的我自己和明仔之外沒有人認得的我,似乎和影片中另個並非明仔的明仔如此親密無間,即使動作有些駑鈍,並不順暢,但仍看似有著滿腔愛意擁吻的人,竟然是我。我瞬間有種非常抽離的感覺。影片不長,但足夠讓我在短時間內燥熱。我來回拉動時間軸,除了確認攝影鏡頭大概位在電視旁,也許針孔被鑲嵌在附近的牆壁上之外,什麼也不明白。

他從陽台回來後,我問他:「你在哪裡看到的?」

明仔原本說,偶然看到,後來又改口在網站發現,最後才又說,「是在群組裡看到的。」

我拿過他的手機,才發現是另一通訊軟體的群組,專門將色情外流或外拍影像分享出去。我發現此一事實比起看到影片更讓我失落。雖然很想質問明仔,怎麼會加入這種群組,但看到他一副很抱歉的樣子,我又感覺靜脈深處開始加速跳動。我坐了下來,摸上他的手,想要安慰他。沒關係,感謝你告訴我,我想像自己講出這種話。

他說他查過了,可以報警,這是犯罪。雖然臉被深偽了,但是數位性暴力的處理方式逐漸成熟。他邊說,邊有些驚惶的提到深偽的技術背後原理,比如人工智慧等等,以及過去的案件如何偵查。

他甚至提到已有技術可以查看真假。

看著他嘗試思考如何解決問題,卻總是偏離,令我感到玩味,照常理來說,自己的身體受曝於眾人,且不知究竟會傳播到哪裡去,應該要感到緊張。

但我卻異常冷靜。

就這麼辦,也許秘密早就都被人看光光了。

我想到朋友的偶像歌手,在跨年舞台唱歌的瞬間,歌聲嘹亮,眾人沉浸音樂之中,一切非常和樂,毫無痛苦。也許朋友的說法是真的,受害者的聲明都是假的。

如果不是謊言,也不是秘密的話就好了。

摸上他的手,我緊緊握住,十指相扣,我用食指去摩娑他的食指和中指,感受到他的微微顫抖。

為什麼是你在擔憂呢,好蠢,我這麼想著。

隱約可以從手腕感受到跳動的脈搏。像蛙鳴的頻率,像風一陣陣吹過被陽光和枝枒篩過的陰影晃動。

我懷念那隻被他捧在手中的幼蟲,帶有白皙的色澤,氣管腸胃一覽無遺,重複在土中蠕動,漸漸麻痺的六肢拖著巨大的身體。帶有腐植土的味道。沒能結蛹,沒能知道自己是否具備雄蟲的角。

我跟明仔說道,那隻手像蟲一樣,跑進我的身體裡。

記得是小學的時候,我一個人去了科教館免費的昆蟲展,那是母親准許我去的。她再三叮嚀公車應該要搭哪一班,要準時回家,我點點頭說好。背著我的後背包,內夾著空白畫冊,小時候我喜歡素描畫圖。

昆蟲展裡有著我數不清,唸不出名字,看了就忘的蝴蝶和各式蟲類標本,也有活著的蝴蝶翩翩飛舞在布置成雨林的飼養裝置內。

我很害怕蝴蝶,翅膀非常大,紋絡愈看會愈人感覺毛骨悚然。為什麼能夠這麼細緻呢?我看著蝴蝶伸出口器吸食沾滿糖水的棉花。六肢同樣輕巧的攀著棉花,看起來非常細長,彷彿一折就碎。相比之下,同樣在一旁的鳳蝶幼蟲看起來肥美得很安全。但是,對鳥來說,應該也更好吃吧。

我看著他們在空中飛舞移動。時值暑假的緣故,展內除了我,也有好多好多人,小孩以外,也有大人。也許是帶著小孩來的大人吧。即使有小孩奔跑後撞到我,致使我跌倒,我也沒有生氣。當時我已經覺得自己長大了,跟那些小孩不再相同。

站起身子,我再次看向玻璃窗內的蝴蝶和毛毛蟲。我想去找獨角仙,也許有赫克力士大獨角仙,說不定還能看見鍬形蟲彼此打架。或者,也能看見雞母蟲。

當我找到位置,將手貼向櫥窗,試圖看清楚窗內的鍬形蟲如何呼吸和移動時,我發現櫥窗內除了公鍬形蟲,也有顎比較小的母鍬形蟲,他們相安無事的相處,擦身而過,彷彿眼裡沒有彼此。我原本很期待能看見昆蟲交配。

據說公鍬形蟲可能因為母蟲拒絕交配,而以顎將母蟲夾爆,整個鞘翅從肉身被剝離,腹部與頭部斷裂成二半。所以,處理鍬形蟲交配時,需要將公鍬形蟲綁牙,將他的大顎綁好,再讓他們同處空間,等公鍬形蟲伸出交尾複器深入母蟲的泄殖腔口。

當我正感到困惑,公母蟲如何和諧的相處時,我感覺似乎有人碰觸我,應該就像剛才有其他小孩撞到了我一樣,我不疑有他。

漸漸地,卻發現不太對勁。

是種黏稠的感覺,碰觸著我尿尿的地方,搔癢從深處竄上來,我慌亂的想要轉身,或者推開那隻手,但是卻被壓住,怎麼樣都無法回頭。

觸覺好像蟲腳輕輕踏過,卻在某個瞬間,加大力道,那時候,我對自己陰部的理解還非常陌生,只清楚明白我需要離開,從這樣的危機離開。所有知覺化作一隻幼小的蟲,緩慢的爬,好像就這樣跑進我身體裡了。

曾經,我將這故事說給朋友聽,那時候,她喜歡的明星還沒鬧出性騷擾風波,我只覺得差不多該說了,以讓我從故事裡解脫。她回我,展場裡那麼大,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沒人看到?

為了描述精準,像按下重播鍵,一直重返那個瞬間。時間軸往前移動,又被拉回來。

重複。

重複。

重複。

一次次經歷。

櫥窗的鍬形蟲是我唯一的證人。我明白朋友說得合理,畫面在這來回反覆之間被拼湊而出,我意識到,當我決定要說,每說一遍,細節就變得更清晰,卻又更脫離真實。

我看向明仔,他看起來似乎沒有在聽我說話。

那時候,我沒有跟母親說,也沒有跟任何人說。因為我始終沒有看見那是怎樣的人,也許真的只是我的想像與脆弱的感覺,如朋友所說,那並不真實。沒有證據的話,和謊言似乎無異。當我回過神來,恍惚地注視起玻璃櫥窗內的鍬形蟲,我發現鍬形蟲的眼睛又圓又亮,像一顆很小的珍珠。

最後,我搭上公車回家,想到整件事情的經過,忍不住哭了起來,不是悲傷,只是困惑。每一次,以為忘記了,卻又都能重新想起。

我總是想起那雙手,試圖辨明自身,希望自己足夠清潔。但我做不到。每一次想起,都讓我灼熱,黏稠如蜜,我意識到,我希望以浪漫純淨的方式再現觸摸。這令我厭惡。

明仔先是看著我,然後垂下眼睛,臉皺成一團,又好像不在意似的說,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能不能先處理我們被偷拍的事情呢?我不在意乾不乾淨。他喃喃到,還是就讓他在網路上被流傳?其實沒人會知道,那不是我,我們不會被找出來,只要我們不說。但是真的能夠一直保密嗎?難道我們(他說我們,但此時我感覺他只有要說他自己)這輩子就要活在恐懼之中?

如果報警的話,被我媽知道,被我哥知道,就完蛋了,好丟臉,好丟臉啊,他說。

我握住他的手,愈握愈緊,漸漸感覺得到自己和他的手汗。

就像拍照一樣,忘記關閃光燈,所以閃出了一瞬間的閃光。彷彿仙女棒火花點燃的剎那,又像倒數三二一綻放的煙火。

我學會重來了一次。就像按下重播鍵。

我跟明仔說道。

我覺得無所謂,我說,被拍就被拍吧,反正也挽回不了了,我會去處理的,報警,我們都沒有錯,你只是偶然發現犯罪的事實,加進外流群組終歸是人之常情,我偶爾也會不小心看到。我彷彿看見自己挖開土,找到那隻死去而不再動的幼蟲,我重新下葬了牠。

手機躺在餐桌上,我瞄了一眼,突然很想繼續看。想要看那兩個人類如何試圖以身體交流,最終卻對彼此一無所知。

看著他的眼尾,然後是他的眼睛,好像快要哭了,弧度微彎,我鬆開手,抱緊他,臨山的住居處彷彿又開始飄雨。他有些遲疑的張開了手,然後回抱,十指在我的背脊上跟著他的哭泣聲顫抖,漂亮如幼蟲一樣的手,撫摸著我的背,十分舒服,令人想細細品嘗。

我跟他說,是我的錯。果然不該亂選旅館,應該要先查好,多花點錢也無妨,沒辦法,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我剛看群組裡的人也不把這片當一回事,不過就是某次打手槍的前菜,連點心都算不上,根本不需要擔憂。換個想法,就當出道作,你的身體很好看,只是需要點保養。

我發現自己的話,愈來愈長,長到需要開始捲起收拾。明仔只是聽,也許他在懊悔,懊悔答應,懊悔加入群組又被我得知,懊悔與我交往。我以手扶著他的臉,看著他的雙眼和唇,他的睫毛纖長,將室內的光斜斜篩下,淺淺的陰影落在頰上。我不禁用手摸起了他整顆頭,摸著他細軟的髮,然後用額頭貼著他的額頭。

說不定是他拍來上傳卻意外流出的呢?對這些技術總是很感興趣的明仔,學會深偽影片好像也不無道理。我壓抑自己懷疑的想法,不去回想進入房間後,他的行動。

意識到複雜的心情令我感覺無限與他靠近。我慶幸自己沒有將小時候的事情說給明仔聽,也沒有說出口自己的懷疑。

恍惚又悲傷地想著,想著那天晚上窗外的一片漆黑,漆黑裡有斑斕的煙花,聲響持續爆裂,光閃爍透窗。

腹部漸漸有些溫暖,肩胛有些疼痛,感覺自己好像即將長出殼,將有全新的器官,也許不久之後就會生出鞘翅,需要離開潮濕之處,日光將會好好曬乾溽軟的翅膀。然後,我深信,秘密會死去,就像來不及化蛹的幼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