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
風從耳畔呼嘯而過,一絲一縷撫摸。彷彿就要被帶走。
老師的紅色轎車停在路邊,我望向邊緣沾有塵污的玻璃窗,窗戶搖了下來。我沒想過會遇到老師。他越過副駕駛座問我,要怎麼回宿舍。
我指了指停在門口的腳踏車。老師說,他恰好要去事務所,順路可以載我一趟。宿舍是事務所租來給員工使用的公寓,座落在事務所位址附近。公寓的一樓只有柱的穿廊、電梯井與樓梯間,柱間停滿了車。這種形式的公寓在九二一大地震後就不再核准興建,因為瘦弱的柱難以負擔上方晃動的載重。
有些遲疑,但我還是打開了前座的門。副座上文件散落其中,他正將檔案夾都移至後座。我想要幫,但無所適從,只能站著等。我注意到老師沒有繫上安全帶。
我縮著肩膀與身體,擠了進去。車上飄著濃濃的皮革與淡淡的菸味。在車裡,遠離了風聲,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清晰。
儀錶板上臨停閃爍的光亮與聲音像鋼琴上的節拍器,我不斷地重新校準自己的節奏。
老師沒有在我們面前抽過菸。事務所的其他前輩都習慣在休息時,離開座位去抽菸聊天,安森拉著我嘗試,但其實是他自己想要抽,卻找不到時機。他不知道怎麼選,在便利商店簽樂透一樣,隨機選了個數字,購入了菸,菸盒上貼了致癌的警示標語。我看著他拿出打火機點菸,吸了一口,然後嗆到。我沒想到他會嗆到,當他開始大咳,我不禁大笑。笑到眼淚都要掉出來。
安森對此很生氣,說我都不嘗試,卻笑成這樣。
我又不會要自己逞強。反而不明白,為什麼他看著前輩抽,就要去抽。他說是同儕壓力,但在我看來,是他想要。
我不記得老師有抽過菸,也許是他背著我們偷偷抽,又或者,誰在他的車上留下味道。我假裝自己不在意。
路向著西行,夕陽暈紅了天空,雲片如魚鱗閃耀。兩側是才剛抽高,仍然鮮綠的水稻,水間有光反照。
偶爾安森會騎機車載我,我們一起回去,走同樣的路。
他是今年才進來的正式員工,我們對這個城鎮一樣陌生。一開始,下班時,他詢問要不要載我一趟,我因為擔心腳踏車放在此處,隔日早上沒有腳踏車會很麻煩,而沒有答應。但是可以避免流汗,實在難以拒絕。後來,只要安森有問,我就會說好。隔日早上,在熱降臨大地之前,我會從宿舍徒步走這一趟,不遠不近的路程。
比起機車,轎車能夠避免直曬,必然更好。但更重要的是,這是老師的車。
我瞄向老師,老師注視前方,卻發現我的視線,他看著前方,說了聲,「怎麼?」
「老師沒有繫安全帶呢。」
他嘖了一聲,說只是忘記。我才不信。
「是覺得這裡很鄉下,不會有人發現吧。」
我沒有搞清楚老師與事務所如何分配工作,只知道他負責主持這項修繕計畫,每周會撥空幾天從外縣市過來協助。我們需要將廢棄的糖廠進行改造,這些計畫時長總是拉得很遙遠,十五年,二十五年,等到園區完工,負責人可能都換了一批。
真正讓老師與大家變得熟悉,主要是一些瑣碎小事。
他非常喜歡吃香蕉,每次休息時間,都會拿出來吃。我總是看著他用手掐住香蕉的蒂部,沿著纖維撕下剝開。有次,他回望我,走過來,低聲說,你也想吃嗎?我愣在那邊,不禁覺得羞恥。這份熱辣從此伴隨著我注視他的眼神。後來,他總是帶來一整串香蕉分給大家吃。
即使是在室內,現場也總是飄塵,每一次,老師都穿著剪裁良好的深色襯衫現身。襯衫並沒有被燙得平整,經常有摺痕。偶爾,他會捲起袖口,空氣裡,骯髒的白色粉塵會沾上他的手肘。
有時候,我會忘記老師的年齡。
老師和安森的交流絲毫不滯礙,有時甚至會看見安森狀似親密的輕拍老師的肩膀。夏天過了一半,我才發現我十分羨慕同樣性別的人,可以這樣相處。如果老師抽菸的話,我或許會跟著安森一起學抽菸。
我依然謹守我的本分,只在需要詢問的時候,才去找老師。整個夏天,他並不常來現場,但只要來,就會帶來歡聲。平常工作,我收集各式各樣遇到的小問題或奇妙的想法,等著老師出現的時候要去問他。
有一次,安森聽到了我問老師的問題,他事後跟我說,問他就可以了。我很難判斷安森是想要阻止我與老師有更多交流,還是想要與我更多交流。我只是點點頭。
車上,老師拉長了尾音,「有沒有人發現不是重點啦。」我喜歡他有著低沉嗓音,口吻卻很輕佻,顯得他年輕。我不確定自己是被他的成熟,還是與成熟外表所不符合的稚氣所吸引。
我坐起身子,傾斜,手越過他的胸前,將駕駛座的安全帶從老師的左肩拉到他的右腰側邊,扣上,發出聲響。然後,我坐回自己的座位。再將自己的安全帶給扣好,又是一次聲響。
他沉默了,眼神看起來有些冰冷。
明明上一秒還那樣講話。
看到他嚴肅而融有一絲困惑的面容,我感到亂麻爬過我的心臟。
真想再來一次。我看著窗外,忍著嘴角上揚。
寧靜沉默的路上,只有輪胎圈圈滾過柏油路面,震動整台車子的模糊聲響。我們的身體跟著晃動,隨著顛簸輕微起伏。離轉到下一個路口,還有幾百公尺,他默默搖下了兩側車窗。田與城鎮之間,夕陽的風灌了進來。
風聲一下子在車內膨脹。我們之間變得嘈雜。
黃昏後的風,不如白日帶著濃稠的熱氣,而更加清涼。
老師轉了方向盤,手掌滑過,產生輕輕的摩擦聲。我們轉彎。持續往前,過了巷口,就是事務所的宿舍。
到了門口,下車前,我跟老師道謝,順口問了句,「明天你會來嗎?」
他沒有注視我,而是擺弄左腕襯衫的袖口,搖了搖頭,「學校有事。」
我知道他不願說得更多,下了車,與他揮手。他向我點頭致意,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一開始,我十分雀躍,但緊接著,搭著電梯上樓,回到宿舍,卻非常失落。所有情緒像泥濘一般。
我沒辦法跟任何人說這些心情。
面對安森,我也什麼都沒說。
他什麼都沒有察覺。
隔日午後,安森帶著梯子、測距儀和捲尺,走向傾頹的廠長宿舍。我帶著蚊香、塑膠板、紙和筆跟在其後。
像這樣廢棄的糖廠,散落在嘉南平原,不再有甜甜的風,而只有一片乾枯龜裂的地,空無一物的倉庫,以及另一側,在陰翳林間內,孤單破敗的日式木構宿舍群。
根據台灣總督府官舍建築標準所建造的一般宿舍,走上廊道,向左或向右,盡頭是便所。如今,門多半向內傾軋,整片倒塌;或者,整個空間只剩貼磚的殘牆。廊道向內一進是居間與座敷,有幾幢宿舍保留完整,仍能看見押入,安森曾嘗試拉開拉門,確認櫃深,以便平面圖測繪的精準。當他打開,我看見內裡置有潮濕的棉被,散發著霉味。
我總是很難想像最後一個離開這些房子的人,如何離開。
一開始,工作很有趣,隨著日子一輪輪捲去,意識到時間消逝及日光炎熱,我不再花費所有心力只為求減少一公分的誤差。
安森說,一比一百的傾斜,人類感覺不到,浴室地坪就是這樣設計,才能讓水流入排水孔離開。也就是說,浴室是一個傾斜的世界,我們毫無知覺。
廠長宿舍和一般宿舍格局明顯不同,我們只剩這一間尚未製圖完成。
安森說,這棟特別像鬼屋。
他將梯子擺放其中的時候,整片因潮濕而軟爛的木地板以其為圓心開始陷落,我想到宇宙的重力場,或沙漠裡的流沙,老師對我來說就是吸引力本身。安森沒有說話,只是以腳尖踩踏確認何處最為穩固。他移動了梯子,示意我幫他扶著梯。
我踩住第一格踏板,他一階階往上。
我看見他的小腿上,腿毛間有蚊蟲叮咬的痕跡,輕輕浮起的紅色腫包,像海底岩漿一樣緩慢擴張。為了避免被蚊蟲叮咬,我們總是隨身帶著蚊香,但還是有些母蚊子,絲毫不害怕薰香的味道靠近吸血。
他向我伸手,我遞給他夾好紙的畫板。他跨坐在梯子上,抬頭看幾眼,低頭快速筆畫,鉛筆滑過紙張的聲音和蟲鳴聲交織,他抬頭又低頭,來回了幾次。他說,的確和宿舍群的屋架不同,是西式屋架,有方丈斜撐。
我向他點點頭,替他踩著扶梯的時候,我只想著老師是否還會再來。距離實習結束,只剩兩周。
「上面看起來如何?」
他笑了下,「你也可以上來看看。」
我亮起眼,從踩踏的那一處開始往上攀爬,他則往下踩住梯子。天花板幾乎半已損毀,只要探頭就能看見木式屋架,屋瓦間有光透進。即使有安森踩著,梯子仍然左右搖晃,感覺馬上就要坍塌。
「什麼都沒有嘛。」
陰暗之處仍可見得腐朽的木製屋架,若地震襲來,整個房子就會被震垮。
「怎麼會都沒有。」他說,「你可以去翻小施的文章,他很常寫這些。」他總是稱呼老師為小施,有一種獨屬於他們的親暱感。
「你覺得老師明天會來嗎?」
「沒事情的話,應該沒有必要吧。」
「說不定會發生事情。」
「你就直說期待他來。」他說,「小施想來就會來。」
「實習快結束了,好像應該要感謝一下。」
「來不及的話,要我幫你傳話也可以。」
我還沒想好要說什麼,也不覺得那些未成形的語言,可以請安森幫我傳遞。安森的每句話都彷彿在隱隱炫耀他們之間的距離,而我在外圍,像被屏蔽在薰香之外的蚊蟲。我只是點點頭。
這幾日,我過得格外忐忑不安。想要打出去的訊息,寫了又刪,刪了又減。最後,和老師的訊息框還是停在從前的公事討論。秘密是未能說出口的話語,而我只是單純的無話可說。
安森和其他人嘻笑著離開前,問我是否要跟他們一起去喝酒,他說他可以請客,就當作是慶功宴。我婉拒了,「我想在離開之前完成這份圖。」
「實習生這麼敬業可沒有什麼好處唷!」
我並沒有在等待好處,只是在等待老師而已。搭上老師車的那日,老師並沒有進來臨時的工務區找我們,車卻出現在門口。說不定,老師喜歡一個人進來逛逛糖廠。
偌大的體育館中央,擺著三張辦公桌,充當現場的工務所。舞台,陳舊的布幔,遠處還有著堆疊的桌椅。我佔據其中一個位置,看著電腦上的圖,對照今日繪製在紙上的剖面圖。
當我糾結於軟體裡的圖層設定時,遙遠的,看見老師的紅車駛近。車子顛簸地開入荒地。
有個人影下了車。
我注視著他靠近,然後再將視線轉回螢幕。
他踏進來的那瞬間,才注意到我。
「你還在啊?」些微的回音。
我點了點頭。
「工作太多的話,可以跟我說,我可以幫你跟你們老闆講。」他的聲音迴盪在挑高的體育館內,「但你是實習生,我都忘了。」
「是我自己想要完成的。」
他踩著步伐,前去翻他的桌子,桌上的研究紀錄繪製不同地區形式的木構造。我站起身,想要過去看他在找什麼。
當我靠過去時,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菸味。
我看到他的左手上有著沿著青筋擴張的腫包,大概也是被夏日的蚊蟲叮咬,像一座島嶼浮起,總是讓我忍不住伸手觸摸。
當我摸上去時,他快速的收手。
「抱歉。」我裝作是不小心。
「沒事。」他迅速的回應,過了幾秒才喃喃道:「好像也不是這樣說。」
「不覺得摸蚊子咬的腫包很療癒嗎?尤其剛冒出來的時候。很癢,但不能抓,只是摸。」我說,「不過被叮還是很討厭。」
「安森一天到晚哀號被叮。」他笑了下說,手上沒有停止作業,持續翻找。「所以工作不會太多嗎?如果完成,就早點回去。」
「你要載我嗎?」
他頓了頓,「今天不方便。」
「那我就只能用走的回去了,多可憐啊。」
他先是低語真的假的,然後才想起什麼似的說:「等一下,你在騙我吧。你明明騎腳踏車上下班。」
「原來老師記得啊。」
他聳聳肩。
擺置在一旁的電風扇來回轉動,空氣中散發著蚊香。
從外吹來一陣風,紙頁在我們面前翻飛散落。
混亂裡,我們忙著拾起掉落在地上,沾了灰的圖紙。
我拍了拍從我腳邊撿起的幾張圖紙,交付給他,他對我說了感謝。
「老師,要不要擦一下藥,我這邊有很有效的藥,」我想了下補充,「安森都擦那款止癢。」
他瞄了眼手背,「沒關係,其實沒很癢。」
「試試看嘛,就算不癢,也消腫得比較快。」
他嘆口氣,想向我要藥膏,但我搖搖頭。我要他伸出手,我替他擦。
當我這樣表示時,他愣了下,最後,默默說了句,好。他願意讓我幫他擦。我們坐到旁邊的椅子上,仔細一看才發現手背上是兩個相鄰腫包。
我以食指將藥膏挽起,塗抹到他的手背,像下雨的隔日早晨塗抹奶油到剛烤好的吐司上一般,我的心情非常好。
老師只是盯著他的手背。
抹開的同時,我也來回按壓那些腫包,只有痛才能壓制癢的感覺。
我的五指和他的手掌摩娑,感覺到微微滲出的溼汗,很快的被即將入夜的涼意給帶走。夕陽下,我們二人的影被拉得很長,像水灑在水泥地面上,有模糊的邊緣。
抱著一疊圖紙,他說他得走了。離開前,他以輕盈的語氣,再次向我道謝。回想前次在車上他一臉面色凝重,到剛才的互動,我意識到距離的拉近,才終於放鬆。他一離開,我邊收拾桌上的東西,邊思考聊天訊息該如何推進。直率一點,就問藥膏有沒有效。曖昧一點,就問覺得如何,但削去主詞。一開始是手,之後可以是手臂,髮和脖頸。我對身體並不感興趣,讓我情緒感到波動的,是老師的反應。
當晚,我騎著腳踏車回去。路過田邊,盞盞路燈像點點星光。風很涼。
後來幾日,雖然沒再見到老師,心情上卻非常輕鬆。
為了給事務所的建築師確認實習時數,以便通過畢業門檻,一早,我沒有前往基地,而是轉向,去了事務所。事務所在巷弄中,由長長的街屋所改造。為了迎入更多光,街屋的中央往往是天井,光從樓梯之中的天窗灑落。
櫃檯姐姐跟我說,建築師還在跟人談話,待會才能幫我簽名。我走到二樓的辦公室等待,因為時間還早的關係,沒有人進來,除了安森。
他正靠著面街的窗,似乎想要向上打開玻璃窗。卡住的緣故,他微微使力。
當我正想走過去幫他時,窗框沿著軌發出了磨損的聲響。窗戶開啟了,早晨不如正午悶熱,還有點風。
他呼了口氣,然後從口袋中掏出夏天剛開始前,我們一起去買的菸盒。
「你還沒抽完?」
「抽不完。」他說,「下次想買買看涼菸。」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感覺他在耍酷。
「不習慣的話,就乾脆不要抽了。」
他點起了打火機,菸頭對準小小的火苗。然後,又輕輕的咳了一下。菸味飄散出來。
「在這裡抽的話,不會被罵嗎?」
「不會啦,大家都有抽。」安森向著窗外,沒有看著我,吐出了白菸。
我們從窗外看見一輛紅車駛近事務所門口。
停在門口,駕駛座那側下來了一名女子,披著一頭長長的黑色直髮,身穿墨黑洋裝,走入事務所。
「那是誰呀?」安森並沒有在等我回答,只是如此感嘆。
那台車像老師的車。
安森將菸熄滅,說要去了解一下,逕自離開。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要跟上,也許是另一台紅車,但從二樓窗戶往下看,怎麼看都像是我曾經搭上的那一台。有著陳年紅色烤漆的皮。
老師未曾說過有師母的存在,從過往的言行中,也感受不出來他是否真的對女性有興趣。或許他們只是共用一台車,或者借用車輛。關係的想像可以很多,但我就連想像老師身旁有女性,都有點困難。
我曾經問過安森是否聽聞過他的性向,安森說他不知道。
以老師的年紀而言,即使結過婚,其實也不該意外。
我完全不理解老師。即使看過老師的所有研究,也不及這一瞬間。
那名女子大概也是要找建築師。我這麼想著,走下樓梯。安森正在和事務所的櫃檯姐姐聊天。他們恰好聊到了方才走進來的女人。陳小姐,據說是小施的伴侶。也在處理糖廠的案子。帶來一疊文件。櫃檯似乎早就認識她。「他們在英國結婚,我以前聽說過,但從沒見過本人。」辦公室仍傳來相談甚歡的聲音。與建築師低沉的嗓音相比,陳小姐聲音高亢卻柔和。
「我剛剛一直在想,陳小姐很像誰。」安森轉頭發現我走下樓梯,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陳小姐很像你。」
「我?」
「對,尤其是眼睛和嘴巴,簡直像是母女。」他瞇眼,打量著我。我深刻感受到他的視線,非常不適,側開了眼。
「陳小姐看起來很年輕,應該說是姊妹。」
我沒有仔細看到她的臉,現在也不想看了。
「氣質也很像。」
「才看幾眼,就能分析那麼多嗎?」
「你如果看到就知道。」櫃檯說,「還真的很像。」
「我一直以為小施對這些沒興趣。」
即使是談論這些事件,安森也自然散發著與老師親切的熟稔感,而我卻無法停止的開始算計。
我看向窗外,那台車確實是老師的車。
我轉上樓梯,躲回座位,處理其他被派發的文書作業。原本只要十分鐘就能完成,我拖成了一小時,才下樓找建築師簽名。
門口的紅車還沒離去,我看見那名女子,正站在車旁抽菸。她呼出的菸與整個街景融為一片。當她側身時,我看見了她的臉。
她發現我的注視,遠遠的向我點頭致意。她可能以為我是這裡的員工。
看清了面容後,我並不覺得自己像她。不論她是老師的誰,我也希望老師不這麼覺得。
處理好文件後,我騎腳踏車去糖廠。午後雲陰,沉沉的濕氣瀰漫整片視野。降雨前的悶熱感讓我頻頻出汗,我要自己保持慣有的速度,不求快。
當我終於抵達現場,將腳踏車停放在一旁,一進入體育館,就看見安森和其他人在聊天。他看到我,就轉而面向我。
「眼睛特別像,」安森說,一旁的人沒有看過陳小姐,只是看著我,「從小施的臉書上根本翻不到相關訊息,聽說他們學生時期就在英國結婚了。」
「十幾年的跨國遠距戀愛,好扯。這樣結婚有什麼意義。」其他的男同事大喊說,根本幹不到。安森拍了下那人的肩,叫他不要亂講話。
我不知做何感想,只好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雖然想要站在道德高地指責翻找臉書的行為,但在他們做之前,我早就翻完老師的臉書了。我不再理會,只趕著打開自己的電腦,一邊想要清裡腦內的一團雜緒。
我翻開手機,打好訊息給老師,訊息欄裡還充滿著我們閒聊的語句,「原來老師已經結婚了?還跟我這樣聊,沒有關係嗎。」雖然是我讓一切開始,但是這麼問,像是老師主動找我,讓我瞬間心情又好上不少。
老師會有什麼反應呢?很難想像老師生氣或羞愧,如果他會憤怒,那憤怒應該會像海一樣,一樣寂靜。我可以看著他安靜的臉龐多久呢?沒有反應也是種反應。
手上只剩下最後的實習生工作,簡單的清線圖,不需要任何技術。我將重疊的線給一一去除,在電腦圖面上只留下乾淨的平面圖和剖面圖線稿。
一片閃電,遠方傳來雷聲,陣雨的聲音緩緩淹過一切,將安森和其他人聊天的吵鬧聲響遮去。
我邊注意著電腦,邊瞄著手機,期待老師的訊息回來。
他的訊息寫道,我沒有隱瞞。下一句則是,但我們也沒做什麼吧。我回了這個訊息一個大笑臉。不知道為什麼,在通訊軟體裡的笑臉表情符號,看起來都不是真的笑。
我們確實沒做什麼。
安森走了過來跟我說,「小施剛剛跟我說,他待會會來。」
他沒直接跟我說。
「可以直接問八卦事主,哈哈。」
「那不算什麼八卦。」
「他從來沒透漏,沒說過,手上也沒戴戒指。」
「結婚是兩人的事情,沒必要詔告天下。」我試圖辯解,不知道在與誰辯。
「如果是那樣,根本不用結婚。」
「你管人家,他們開心就好。」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就算公開,想要出軌,還是照樣可以出軌,有些人就喜歡這種。」
「重點是欺騙。」安森回應我說,「被騙的感覺很糟。但你說的對,小施也沒騙我,他開心就好。」這麼說的安森,看起來卻一臉沮喪。
我反過來思考自己是否感覺被騙,卻只感覺輕飄飄,我期待若今日能見到他一面,我可以直接問他,他是否有騙我的意思。
下雨的時候,陰暗日光令人難以辨別時間。從下雨的那刻開始,一切都只是為了入夜做準備。雨勢漸漸變小,在聊天與文書作業之間,蚊子偶爾靠近又因為薰香遠離。老師撐著傘走了進來,他收下傘,傘尖滴落著雨,在水泥地面上留下痕跡。他帶來了一串香蕉,和一袋手搖飲料。來不及讓大家點餐,就逕自買了喜歡的口味。他笑著說,「要讓大家都喝喝看我喜歡的口味。」
塑膠手搖飲表面上有著水珠,不確定是冷飲遇熱的水蒸氣或者天降來的雨。
我插下吸管後,目不轉睛的盯著老師。香蕉和草莓的味道,非常綿密的甜。
老師注意到我的視線。
他幫其他正職同事們一一解惑木構造的相關問題後,輾轉來到我身邊。他面向我,卻沒看著我說,「要離開了呢。」
因為暑假要結束了。
「剛好是甩掉我的好時機。」
他眼神偷瞄向別處,或許是在確認有沒有其他人聽到我們的對話,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沒有回應,期待他繼續說。但他只是沉默盯著桌上的圖紙。
「所以你老婆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喜歡她。」老師說。
「好肉麻,有點想吐。」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把內心話說出口。
我以為他會生氣。但他似乎格外平靜,他點點頭,低聲說,這也沒辦法。
一直到傍晚,他都沒有再繞過來與我談話,而是與安森和其他正職交代暑假後,不再有實習生,有什麼作業要進行。他在講述這些事項時,姿態總是放得非常低,「那就拜託你了!」他總是如此和安森說話。
安森離開前,靠近來問我,「今天需要我載你嗎?也沒剩多少次囉。」
我跟他說因為想要騎腳踏車吹吹風,留戀一下,所以不必。他相信我的說法,令我有些過意不去。
人逐漸離開後,我再度感受到視線。老師轉著鉛筆,翹著二郎腿,一會兒看著圖紙,不知道在比劃什麼,一會兒又偷瞄我這裡。窗外可見遠處的天空被方才的雨洗得亮亮的。濕意裡透著涼。
我會意識到他的視線,也是因為我的注視。我深知自己無時無刻長了雙他的眼睛在我的心裡。
我知道他會來問我,要不要搭他的車。那台紅色烤漆的車。
他逕自離開,到停車處,將車開來門口。輪胎滾過塵土時,捲起了風,對螞蟻來說,此處有一場沙塵暴。我注視他從車走下來,鞋尖有灰,引擎聲沒有停下,他站在門口。因為沒有其他人,所以他的聲音格外清楚,他淡淡地問,「要載你一趟嗎?」一瞬間,像是沒有情感,沒有什麼波瀾。剛剛爽朗遞給大家飲料,偶爾語尾非常黏膩的老師,似乎從來只是我的幻覺。
那是一趟不短不長的路程。我能預料到這個詢問,我說了好。
我打開副座,一片整潔,車裡除了菸味還有甜甜的香水味,彼此交融。副座的位置被拉開,前一個人的腳比較長。坐進去的時候,感覺空間格外寬敞。關上門後,一切變得很安靜。
老師說我們需要談談,他說了之後,卻仍保持沉默。
我繫上安全帶,伸長腳,試圖碰底。前擋玻璃映射出遠方的夕陽。
「老師你抽菸嗎?」我伸手擺弄冷氣出風,讓風不要吹向我。
「抽喔。」他說,「我跟我老婆還是學生時,她說想要嘗試看看,我拿了我哥的身分證去買菸,我們一起抽的。不過,後來是她抽比較多。她抽到最後,總是懶得抽完,我會撿剩下的菸頭,把它抽乾淨。」
「好節省。」
「習慣養成下來,就難改了。」
車流逆向我們,要離開鎮中央。我們停在紅燈前。似乎因為聊到開心的話題,等待的時候,他不自覺地開始哼歌,是愛你一萬年的旋律。
「老師覺得我像你老婆嗎?」
紅綠燈亮起綠燈,理應準備向前駛,車卻沒有前進,直到我們被後方來車的喇叭給催促,老師才匆忙的踩下油門。
「一點也不像。」
「真可惜。」
我們之間又再度沈默。沈默的時候,汽車行駛的聲音,輪胎滾過瀝青的聲音,以及顛簸都分外明顯。
應該再下一個路口才轉彎,此時,老師卻打亮了方向燈。他往左駛去,我默默看著他偏離回到事務所的路徑,沒有特別說話。路在兩片田之間,田間遍滿水稻,水田離路面高度還有一段距離。
他慢慢的行駛,車速愈來愈緩。
最後,停靠在路邊。
他將D擋打入P擋。車裡非常寧靜。路很窄,有些傾斜,僅能勉強會車。
「你真的覺得可惜嗎?」他似乎這麼詢問,但我沒有聽清楚。
我只感受到,他摸上我的手,他的手掌殘留放在排檔桿上時的溫暖。我突然感覺到車內十分擁擠。他向我傾倒過來,我感到整個世界有些歪斜,並不平整。他與我十指交扣,然後,用力握住,有點麻麻的痛。我感覺到自己身體內側的渦輪高速旋轉,風扇全部啟動,需要散熱。
他靠得更近,我感受到他鼻息裡的菸味,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抽的。
當雙唇碰在一起時,非常柔軟,我想起蛞蝓的身體。
像羽毛一樣,或像雲一樣。非常輕盈,我在這瞬間好像消失了。世間萬物變得十分透明而不重要。
當我想要呼吸的時候,我聞到嘔吐物的味道,令人反胃。他突然推開我,有些疼痛,幾滴嘔吐物噴濺到駕駛座間和我身上。老師在我面前乾咳著,他說了好幾次抱歉和對不起。他到處翻找衛生紙,我感覺他好像有點想哭。我一瞬間有種失重的感覺。我想跟他說沒有需要對不起的事情,但忽然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在跟我說對不起。
腐爛的香蕉味道,帶著酸臭的甜,像某種失敗的發酵,蔓延在整個車間。
雖然味道聞起來令人作嘔,我卻不禁害怕起來。我跟著他的動作趕忙清理,老師持續碎念著對不起,像是成為了另一個人。我們一起用衛生紙將所有嘔吐物抹去,打開了車窗,風讓味道消散一些些,卻帶不走所有的味道。
擦完後,他說,我們就這樣吧,抱歉。
我好想抱著他的頭説,沒有關係,都是因為我。實在是太自以為是了。所以,我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的聆聽。他好像在忍著什麼的樣子。
這台車上,嘔吐物的味道,可能會蓋過菸味幾天,但隨時將被新的空氣給取代,風會吹走一切。我像一粒沙,無足輕重。
他重新打回D擋,開始迴轉,車子倒退,單手快速回正。
那一趟路,風聲很大,從我的右邊灌進,又從左邊的窗離去。頭髮被風攪亂,我們沒有說任何話。最後,在宿舍前,下車的時候,我向他說了再見,揮手,打了招呼。他只是點點頭,看起來似乎有些難過,我看不清他的臉龐。
看著他的車離得愈來愈遠,直到成為遠方的小點。
沒過多久,地震抵達此處,即使在戶外,也仍感受到晃動。身後的宿舍伴隨著震動搖晃,不知還能屹立多久而不倒塌。
不知道在等待什麼,我發現自己仍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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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寫了這篇,感覺終於可以稍微放下大學時候,去事務所實習時的記憶了。因為不想要麻煩他人,終於買了機車,日光透過藍天,我駛過田地和荒野,因為前進,所以有風直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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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後,其實有點驚恐,這個敘事者是從哪裡出來的,沒想到我居然能寫出這種性格的角色,感覺認知到了自己體內的其他人存在。
構思的那陣子,一直在聽的是鎖那翻唱的さようなら、花泥棒さん,很喜歡第一段歌詞。
最低な恋をして曖昧に終わるんだ/案外さ それだけで幸せなのか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