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0日 星期一

北一文藝獎22屆/はるか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はるか = HARUKA)

  她隔著慘白的皮膚碰觸到慾望的凹底。心臟的跳動聲將她的理性震垮,整個世界是一張會呼吸的網,透過氣流不斷改變曲度,將她自遠方拖曳至此。她看著自己的雙腿癱軟,意識從腳趾趾間開始褪去,她被一股鬱悶的心情所籠罩。光灑在她的臉上,將她的臉分成亮與暗二部分。她被分開,因一種與病痛相似的欲求所致。她以爬行的方式,想要離開這個空間與情境,但是意識袪除得更快,她感覺自己的心跳聲漸遠,她感覺自己的嘴巴不受控制的張開,她感覺自己的鼻子忘記呼吸,她感覺自己的眼球不再能轉動,她感覺自己的腦袋逐漸睡去。她感覺自己變成屍體。
  她感覺自己已然死去。
         
  房間內的燈遞嬗滾燙,映顯出窗外的夜是內部的模樣。搖墜而即將跌倒的他被帶有寒氣的視線投注。這一切週轉找不到時序。如果這扇門非常脆弱,他會立刻撞開,闖進去,並將自己鎖在裏頭,關在燈光下。但房內還有她,她赤裸的眼神既熱情又使他寒顫,他抖動他的唇齒亟欲開口,被解脫的聲音聽來卻像是呻吟。她認為他喜愛把自己搞得卑微屈膝。她在裡層想:「所以你得到你想要的自由了嗎?」但他不說話,因為聲音已經喑啞。但更大的原因是因為她根本沒有發問,而只是看著他。

  直到夜更深了,她才開門,門軸的聲音驚醒他,他倏地睜開眼睛,然後前去親吻她,不過她緊閉自己的嘴唇,不使他有機會趁虛而入,「結果呢?」她問自己,卻覺得首先思考的自己比較像是卑躬的那個。馱負錯誤的那個。他指指自己的喉嚨,她首先看到的是喉結,因而感到深層的恥辱。那上頭曾附著一塊很大的痣,像身體上的一座湖,沾染墨色的痛苦,凝聚在脖頸的偏左側,皮膚的皺褶在上頭被拉緊,這層皮或許很薄,所以她愛,她愛親吻那裡。她回想自己的指腹如何曾經在上頭勾勒出它該有的樣子。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會意出那是口渴的意思,他整身都似脫水般虛脫,肉泛青,唇色偏紫,向左右分別裂開,乖張地像口井。至少這是她眼中他的模樣,幾乎不像任何一種人。她以同樣乾裂的手指輕撫他的唇,然後接著她忘記自己應該做什麼才好。

           ※

  夜晚不怎麼寧靜,仍有電風扇的旋轉聲音。但影響並且使她在極淺眠之中驚醒的卻是白熾燈一瞬間的霹啪聲。像好久以前電蚊燈的肅殺凜冽,不過她不否認這盞燈的聲音比較迷人。她自床上起身,看了眼掛在牆壁上的時鐘(秒針以圓滑的方式轉動的那種),有些遲疑卻還是下了床,她刻意踩重步伐以消退她的不安。等到她又爬上床的時候,白燈還是灑下了光,整個房間以安詳卻喧嘩的姿態存在。
  她配合他的習慣,在夜晚點燈睡覺,她瞥了眼臥在地板上的他。他以薄被將自己蜷縮得像繭。她打定好決心,明天要替他刮鬍子,不論他願不願意。她躺下,讓夢淹沒自己。
         
  她看見一株蒲公英,整個鏡頭對準上頭那團花球,背景似乎是某山丘,她唯一能判斷的是此處風很大,所有植株都依循著風佝僂。接著,那株蒲公英似乎產生了變異,不斷地流出白色不明液體,滲透進了附近的土壤,使得周遭的綠草如茵被灰色取代,而那株蒲公英則迅速失去光澤,從花萼邊緣消退顏色,整個植株正急速失去生命力,種子沒有被風吹到原先應抵達的遠方,而在一旁落地。
  她只是冷冷地看著,夢中的她失去判斷標準,她甚至懷疑自己曾經有過抉擇是非對錯的權利,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想。這株草就該如此。這是夢中的她的想法。

           ※

  她有時懷疑清醒是一種錯覺。她吃力地爬起身子,軟軟地坐在床上,她尚未加裝窗簾的窗子擅自洩漏了日光進來,在書堆中破碎。這整個房子被侷限在兩個人的呼吸內,她必須妥當處置這樣的空間才行。她前去將那堆書疊到另一堆上,彷彿在建築高聳的城牆。抵禦外侮,防止侵略。她手抱著書,蹲下身子親吻他。這個舉動讓她感覺自己很貞潔、乾淨。好像這一切都只像湖面的漣漪所指涉的那樣。她其餘的感官在瞬間脫落,只剩下嘴唇上那一層以溫軟凝聚的濕潤。
  她不曾學過克制自己,因此這樣的情形重蹈覆轍。她無法被說服他們兩人應該坦誠相對,而旁人也不會理解。他們也不須理解,這是造成溝通徒勞的緣故。  
  這個處所坐落在頂樓,她不大確定這是否合法,但租金便宜。她假裝門後整片寂寥的水泥地都是她的前花園,被侷限在二十樓層的感覺很好,她打從第一天住在這裡便有活在雲間的思維。當門打開時會有門軸尖叫的聲響,拐進去會直接看到床,紺紅色的被單,鈷藍色的地毯,邊角結著穗。除了幾盞燈和乾淨的書桌外,放眼所及皆是書堆。她看了下過去自己剛整理好時十分滿意的這個房間,如今卻突然想要將它瓦解再建。曾有人和她說:這是種糟糕的偏執,這種偏執使妳不能十分認真完成一件事。但那人並沒有同她說,妳應該立即改正。她深信這是上輩子的習性,這種詭譎的迂迴,使人目盲。
  晨光漸漸浮起,在暈眩中突出來。她的太陽穴劇烈疼痛,由此一陣徬徨的憤怒將她擊垮,整個房間泡在沉默中開始發爛,她有窒息的難過,那使她想要死在一名狠毒的殺人犯的手下,她想像自己的血會在這房間如何流動,自己的氣息會混入這間房間,在房間流動的氣體都是她的吐息。她憤慨地想像一些不受人喜愛的作家如何墮落地在這種時分排遣他們不受人喜愛的情緒。
  她的目光匯聚在翻過身子的他身上,她又上前去輕拍他的面頰,對方咕噥了一下,卻沒有起身的意思。
  「你這個懶蟲。」她在心中又低聲說了一次,你這個懶蟲。對方依然沒有起床的意識,他恐怕好幾天沒睡了。她想。她看著對方的眼袋,和著青黑色,她於是又忍不住以指尖碰觸。好像這個行為是某種儀式,她的碰觸是一件神聖的行為,她這樣揣想。遠處來看,她是否比較像是母親呢?大部分時間,她會驚異她眼前有一個人,在她面前呼吸,心臟跳動,血液流動,可能被痛覺支配。一個真正的人在她的面前。當她縝密地在靜謐的房間中觀察時,某個人的呼吸能夠無限放大。她草草結束自己無邊的思維。
  她從輕撫他的眼袋到觸摸他的眼皮,睫毛以及額頭,整張面孔,耳後。他似乎因為麻癢,終於醒了過來,並且想要揮開她的手,但做到一半意識到了某些複雜的意念,所以便又停手了,看在她眼裡這一連串的行為都過於清晰,但她不憤怒了。她輕搔著他的髮旋,由西向東,自轉的方向。她看著他,示意他向自己靠攏,他隱約面露厭惡。空氣不再清朗,這件事情遲鈍的她也感覺得到,濃稠的沮喪以及哀悼般的口吻都無法轉開她打的結。她從夜一般的意識抽出一絲絲的理智,然後甩開。如果她能夠將自己裁切成片,或許她就可以好轉,在裡層呼吸。
  「起床嗎?」她問。
  他搖搖頭。她沒有理睬他的回應,逕自去廁所拿刮鬍刀與刮鬍泡,回來後卻發現他已將自己的地鋪收好。

           ※

  她在她最裡層的書籍夾層間發現一片DVD,那個書櫃通常擺放著各式各樣鮮少被抽出的字典。這天下午,她以為自己弄丟了英漢字典因而認真找了起來,也由此發現這片DVD。唯一進入過她房間的外人,除了他,她想不出半個。上頭貼著標籤紙,寫著「HARUKA」。日本人的名字。她想。她沒有心思去辨認這究竟是什麼,但既然可能是他刻意藏起,她就不願意不干涉。他沒有權利這樣做,而她也有理由占為己有。她對這個東西沒有任何興趣,但干涉這件事可以顯露出她在他們兩人之間的重要性。
  她像是著了魔般地將那片DVD放入光碟機中,光碟旋轉的聲音刺耳地迴盪起來。她意外自己能夠毫不遲疑,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她幾乎是憋氣般地看完,但卻又很快地沉淪。她好奇般地按下了重播鍵,因為她感覺自己忽略了不少細節。她細細地觀覽,並在適當的時間按下暫停鍵,貪婪地想要看盡那名女人的軀體。HARUKA。是叫這個名字吧。她以眼神沉默地吻著自己的螢幕。藍光照得她在夜裡的臉龐詭異至極。她整個身子蜷縮在裡層的邊角,幾乎是同個時刻,整片駭懼的潮慢慢湧上。她的世界並沒有天空和海洋,她想像不出一個詩人未曾看過海如何寫出舟的茫然,她只知道房間的牆壁如何龜裂,而她如何墮落裡頭。這份寧靜挾持著一份扭曲的力量,使她不得不臣服所有知覺,誠實地感受世界的白霧如何從邊緣消退。影片的語言頓時間聽來像是來自遙遠的北國,那些我們一生連他們的字母有幾個都不明瞭的語言。她感覺自己被空虛與恐懼迅速滅頂。她並不寂寞,她知道自己只是被逼迫有這樣一份感情。
  他們總說女人把所有事情都混在一起,且他們永遠自豪於他們將事情分門別類整齊收納,他們愛他們自己的強健,她們也愛他們的高傲與自大,甚至不惜為這個不平衡的事情付出代價。但似乎也有人說過,智慧來自於感性,但感性爾後被拋棄。如果為了追求智慧而忘記源頭只是一種激烈感情的發想,那就是本末倒置。她喜歡自己被自己的情緒弄得一團糟,有時,這份情緒會毀滅她(例如,她就因為突然間的徬徨而辭去固定的工作,成為了自由翻譯)(但我們如何定義毀滅?)。即使如此,並不構成讓她抗拒思辯的理由,但她仍然偷偷害怕。
  她撫摸自己的大腿內側,她老是覺得她的觸摸之中,會開啟些什麼。或許就是為了感受這些細微的感覺,她才會降臨在這世界上。她心情好的時候會依循著這麼想。她的腿很冰涼,大概是因為被冷氣房侵蝕過的緣故,她揣測自己即將做些什麼,望了眼螢幕,忽地覺得自己太過愚蠢。她大可以拖醒他,要求他和她度過她的空白。通常,他一住就是好幾個星期,由於他的食量小,也沒什麼需求,所以對她而言負擔並不大。他可以說是她唯一的朋友。上述是她的片面論定,因為對方根本未曾說過受情感支配的言詞。
  畢竟依賴不是一種愛──關於這點,她也並非不理解。她呵呵笑了起來,看著影片中的交媾場面。

           ※

  過去,他們之間相處的氣氛總是端莊肅穆,並非她特別要求,他則只是按照他拿到的劇本走。但就連他都能感覺到她在一夕之間變了個樣,他雖未有什麼意見,但從眼神或動作之中,仍可看見他有所遲疑。她心裡嘲弄地繼續放肆做些使對方覺得怪異的舉動:模仿女人並套用在自己身上。她否認自己的行為是為了對方,這只是一種變態般的滿足感,源自於一種難過的需求。她遇不到誰,在城市的夕陽以及樓層頂上,與世隔絕。但安分守己的等待,多數時間只是承認自己被拋棄。
  她轉身,忽然擁吻他,想起了一些雖然淫穢但仍然高尚的舉動,想起了古老的歐洲版畫上頭的凹凸如何訴說過去被抹滅的事實,她許久沒有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控制,她感到疼痛且暈眩,還有飄忽忽的感覺。他們跌開書籍,摔落在一整套的歷史典籍上,書的陳腐味終於在這個房間抒發開來。他沒喊疼,只是皺著眉,但他立即會意而上前親吻。她模仿並且戀愛自己,就像大部分時刻她所幻想的那樣。男人們總幻想一個高不可攀的女人(他們從未想過占有的念頭,這件事很自然),而女人們總想要成為她。所謂高不可攀指的只是個從來不存在的形象。她想。這些思考並不阻礙她的耽溺,她甚至開始覺得歡喜,覺得渾身發熱發燙,敏感的感受總是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迅速攻下知覺。她感覺自己的皮膚甚至能夠聽到空氣擾動的聲音。那些緩慢而輕微的撞擊,讓她的身子持續升溫。
  她張口喘氣想要獲得更多空氣,但是卻像嗆到一般哭了出來。對方輕輕拍了她的背,使她覺得羞愧,甚至於噁心和害怕。她閉上眼睛但想像不出他的神色,甚至腦海中的整張臉都是模糊的,她驚慌地睜眼確認,確認他仍在她的面前呼息,一如往昔,但她難以適應印象的曲折。她想起某個作家曾在文章中將一句核心句子藏在好幾個句子之中,那句話是這樣說的:難道墮落不是指溫柔善良嗎?她想著自己的逃亡,自己的善良。

           ※

  畫面中的女人眼神飄忽,被外來的情感控制。鏡頭著眼在女人的眼睛,從神色的清晰澄澈到矇矓模糊的變化都完整捕捉。她淺淺的呼息和拔高的尖叫迴旋在螢幕上方,整個畫面只剩下痛苦和錯誤的感情,她冷靜地看了第三十七次,並確認自己已經沉迷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女人。她將她的工作資料全都移來電腦旁邊,不專心地作業著,沒幾分鐘就會再偷偷按一次播放鍵。
  她模擬了自己欲念的形狀,並扭曲它。她希望他能夠像隻小貓讓她照護,她可以平靜地摸著他的頭,隨意地處罰他,今天見他不開心便拒絕他的所有生理需求,讓他懇求自己。沒有憎恨,沒有反感,很平靜,欲望的真正形式。
  某作家說:他/她只有藉著屈從專制的男性,才顯得像個女人。對她而言,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就是,女與男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用以形容卑微和高尚的兩個形容,她從來沒有過性別,她不是「她」,不必非得要個女字旁透露她的細節,即使她是個健壯的男子,又或者他是個瘦弱的女子等等,都不構成對這個思想的威脅性。她想起了第二性,第二卷卷末的口吻讓她感受到波娃的無力。她又想起了屠格涅夫的初戀:「不,我不會愛上一個我瞧不起的人。我需要的是一個能使我屈服的人……,但願我不要遇到這樣的人,感謝上帝!不要讓我被捏在別人手心,千萬不能!」既然如此,她情願放棄可以觸摸得到的情感,她享受屬於無力的性慾如何在她的體內滋長,如何在斜陽之下閃耀光輝,她沉湎於自己的柔弱,像水。她迴游在意識的淺層裡,感受她月事來臨時,下體如何影響她整個人,她如何被自己侵蝕,她看著自己被蝕出一個洞,她看見這個洞流出白色的液體,緩慢的,寧靜的,沉悶地流向不屬於她的遠方。她想要捉住這像水一樣的感覺,但卻徒勞無功。她想要融化,但不願意融化在這層世界裡……
  她假裝自己熱情如火地吻上某個人的唇,並且開始往下蔓延,當她親吻鎖骨時,想起自己曾在書中看到這名稱的由來,用以鎖住犯人……她邊想又多添了幾枚吻。她想像整個畫面,她想像他們會在月光之下做愛,在暈開來的世界裡,他們在這一層忘記何謂性。她想像她如何透著鼻音呼喊她從未真正叫過的名字,她想像自己如何沉醉,像那位HARUKA一樣。她想像對方也會模仿那樣的行為,她想像對方哭著臉的樣子,她想像自己痛苦的樣子……她想像所有。
  門被踹開,冬天的氣流忽地竄進。她顫巍巍地轉頭,像被發現做壞事的孩子一樣緊張,當她正要開口辯解時,對方也同時開了口,他們只得又靜默了幾秒鐘。他很少主動開口,所以她更加緊張。
  「妳看過了?」他問的既不是「妳怎麼擅自看了?」也非「妳如何找到的?」。她想。「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微微一笑,然後將他手中的塑膠袋拿過來,查看內容物。
  「妳看過了?」他沒有移開他的步伐,而又問了一次。她抬起頭,對上那未加修飾的目光,卻忖度不出他的情緒,這讓她不習慣。
  「我想我沒有理由不能看吧?」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剛剛說了句示弱的話,這是一個失敗的開端。她想。
  「沒有……」他遲疑地回話,但似乎眼眶泛淚。她不甚明白自己做錯了些什麼,倘若他們依傍在一起,他們也隔了層皮膚,這個思緒讓她覺得惶恐。但惶恐的另一面,她又無法壓抑心中去舔舐那顆淚滴的衝動,她受所有感覺支配,她被情節直接領導,她喜歡的不是衝動行事,而是忘記理性的瞬間。



  她在外層看見他在裡面。他沒有告訴她,他已經進去了。她看著他鬼鬼祟祟的舉動,對他的印象瞬間崩解離析,於是才會意印象全都來自於自己意識的重新謄寫。她看著他正行為著她羨慕已久的行為,她睜開眼睛想要看得仔細,但她只能一直安靜地從外注視著,忘記黃紅色的天空有多令人不安。她的臉幾乎要貼到窗戶的玻璃,裡面的他似乎有轉頭的趨勢,她迅速擺過頭,並且跑過水泥地,跑下樓梯,再裝作剛上來的樣子。他則有些狼狽的開著門,一臉呀然地望著她。她似乎也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的表情,是因為她注意到了?還是因為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
  但她有隱隱的開心,再多刺激一些就會迸裂的程度。她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而快樂地擁抱他,並且又想起某作家曾講過的話:人最大的不同點就是擁有秘密呀。



  她發現房裡的燈是暗的,夜晚漆黑但外層的城市明亮,光沿著路一點一點坐落。她害懼她不過出門去趟出版社,他就已經離開。若真如此,她將扼腕於自己沒有膽量去示愛(如果那是?)。她想要進去確認,但卻發現自己忘記帶了鑰匙,她感到瀕臨滅絕的崩潰,她有一千種方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但她現下的心情只允許她在這裡失望。她仰頭,看著夜與灰暗的雲,沒有月光也沒有星星,她感覺那片雲似乎在顫抖。她靠在門邊,看著水泥地板,和外部的整座城市,她被隔離開來,她感覺自己是座想要被佔領的孤島,帶有希望被占領卻又希冀將闖進的人置於死地這樣矛盾的情緒。裡頭的燈突然亮起,門突然打開,並推到她。
  「抱歉。」她這才知道對方開燈睡覺的習慣是個謊言。
  「沒關係,我不在意這種小事情。」她又說:「你大可不必在意,真的。」
  她疲憊地瀏覽她的房間,白熾燈理性的光暈及精簡的日常用品,色系鮮豔的家具,及過多的書。她塌陷在他的背脊上,她靠著她的胸脯感受到了對方的脊椎骨,她的手忍不住想要繞過頸脖撫摸他的唇,但她的手卻被他捉住了。她驚嚇了下。
  她以她的肌膚去輕蹭對方,以一種曖昧而低俗的方式,她輕輕地劃開自己以為是膿的地方,傷害她之於他們的意義。她想要勸他「活著吧」,但她覺得自己好像沒這資格勸誘他人。

  所以你得到妳想要的自由了嗎?她問自己,她模仿自己對待對方的口吻。她甚至不敢希求,而只願意以暗示縫補衰敗的傷口,她被裡層的網所攫住,她的視線被諸多方格縱橫交錯切割,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座山頭,而一聲笛響,列車便穿過她體內的山洞。鏗鏘的運軌聲將她自壅擠的床上驚醒。她極弱的呼吸將她帶離這層世界,她看著幾公分距離的對方,心頭一陣難過。她越過他的身子,中途打消將他踢下床的想法,她將纖白的窗簾緩緩拉上,月光被篩得更魅惑了。這些行為讓她的身體癱軟,她感覺自己所有的感覺飛速向眼眶聚集,只為了成就一滴水。好像她本來就應該要融化成另一個東西,她因為她自己的思想而混亂。她感覺自己已然成為一攤水。她感覺自己是他。她感覺她的意識向著頹敗或庸俗靠攏。她感覺她在喘氣。她感覺自己被勒緊脖子。她感覺自己只是一場夢境的立體。
  她感覺她是她自己的感覺。
  她感覺她是個女人。
  她感覺她就是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