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4日 星期一

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夏之卵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原文刊載於印刻文學10月號/2024第254期)

我記得胎兒時做的夢。

在羊水裡漂浮,我將自己縮起,肉腔如世界。血流過我身的感覺很鮮明,身體不完全屬於我。夢裡,我聽見暴風雪的聲音,直到聲音逐漸變得清晰,我才意識到那不是雪,而是夏天裡,冰雹墜落擊打天窗的聲響,伴隨著午後的陣雷轟鳴。

我無法移動,無法逃跑,是顆孤單的肉瘤。

沒有時間的地方,像宇宙一樣。

如宇宙一樣,我感覺到自己的日日膨脹,細胞之間不斷擴張,出現了更多新的細胞,每顆細胞有著同樣的基因序列。如此微小的雙股螺旋,藏有關於我的所有密碼。每一顆細胞都是小小的我。

直到光出現。光將我從幽暗硬生剝開。風灌入口鼻,我第一次呼吸,感到空氣充盈肺部臟器,身體像手風琴一樣被拉長鼓脹,我感到疼痛,嚎啕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

她看起來快死了。整身是汗和血,像跳海自殺後,從水裡打撈上岸那樣濕,髮絲貼著臉。護士要幫我們拍照,我沒看鏡頭,邊哭邊適應過量的光。我在夏日的正午整點出生。母親說,當時的我皺著一張臉,看起來很醜。她那時候,只是因為太累了才沒笑場,要不然她應該會放聲大笑。

我學會的第一個名詞是湘茹,母親的名字。她拿起紙筆,在不識字的我面前寫字,她看我不得要領,要我張開雙手,並以指腹在我的手掌上筆畫了她的名字。我記得那份感覺,感受到一堆線條混亂的拼接,線條彼此之間毫無關聯。發音沒有問題,我模仿著她的嘴,發出了這兩個字的聲音,很輕很輕。母親要我稱呼她為湘茹。

湘茹的說法是,她不想被稱為母親,「聽起來有點太偉大了。」

自有意識以來,我與湘茹衣食無虞,住在市中心的高樓大廈裡。從幼稚園到高中,湘茹總是會跟學校的師長說,「小茉的父親在海外工作,再請多多照顧她。」就這樣瞞著眾人我們是單親家庭的事實。

對父親,乃至於單親家庭的概念理解,晚於我知道太陽系裡有九顆行星(後來的冥王星被永久除名又是另一個故事),晚於我知道夏至之後夜晚會逐漸變長,晚於我知道聖誕節會有白鬍子的老爺爺駕著雪橇和麋鹿通過煙囪給予一年一度的禮物。幼稚園時的朋友跟我說,她發現聖誕老公公是她爸爸扮演的,她說好難過,邊說邊回想的時候,還開始抽泣。老師罵我,怎麼惹哭別人,我百口莫辯,朋友帶著哭腔幫我撇清責任。老師聽到我朋友的解釋,臉上面帶著微笑,抱著她,拍著她的背安慰說,「這樣代表你爸爸很愛你。」

那天放學,湘茹一如往常在門口接我,我穿完鞋後,走在她的旁邊,問她:「我也有父親,對嗎?」

「我們不是講好,若有別人問,就說爸爸在國外工作了嗎?」

「我是認真問,我也有父親吧?」

我們走到賓士車前,她穿著細跟高跟鞋,回頭蹲下向小小的我微笑,「當然有,不然你怎麼出生?」

正當我坐入車內,鬆了一口氣,想著,我跟其他人果然一模一樣時,她關上駕駛座車門說:「我把那男的殺了,不然我們哪來的錢坐賓士。」聽到的當下,我如坐針氈。即使是幼稚園的我,也知道把人殺了,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在此之前,我有好幾次被湘茹騙過的經驗。比如她騙我,冰箱裡的布丁是被冰箱精靈吃掉了,不然精靈會死掉。其實根本是她自己貪吃吃掉。又比如,她騙我說曾經當過太空人,回望地球像一顆漂亮的藍色玻璃珠,我聽得好生羨慕。隔幾天才跟我講說那是謊話,還大肆嘲笑了一番相信此事的我。要不是我是我,恐怕一個小孩的童年就這樣毀了。

因此,我對這件事情的真實與否,始終保持一絲懷疑。若湘茹真的是殺人兇手,我找不到證據,也無法去報警。進一步去思考,湘茹有沒有殺人,會影響到我對她的關係嗎?似乎不會,但我也不確定這樣考慮是否足夠周全。

關於此事的困惑,一直深藏在我心底,每隔幾年都會翻出來檢討,重新思考確認一次自己的想法,也會再問湘茹,「你說殺了我爸的事情,是真的還假的?」

她每一次的反應都不相同,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她會微笑對我說,當然是真的,然後跟我鉅細靡遺地描述,她在床上吸乾了我父親的血,吸完之後,父親像消氣的氣球一樣扁扁的,她把他放在陽台曝曬三天三夜,再把他吃光,連皮帶骨一點都不剩。她說,真是太好吃了,邊說的時候邊吃著雞骨頭,舔了大拇指,坐在餐桌另一邊的我,聽得嚇壞了,連續好幾個夜晚都睡不著覺。深夜想要敲門問湘茹能不能一起睡,一想到她把父親吃掉了,又感覺自己不能找她。

國中三年級考基測前,她也說當然是真的,她解釋自己如何用繩子從背後勒住父親的脖頸,讓父親無法呼吸之後,用家裡切豬肉的菜刀,處理分屍了父親,屍塊包好後放入冰箱冷凍櫃,接著,花了三天三夜,繞了一整圈台灣,從山裡到海邊流放了屍塊。坐在副駕駛座旁邊的我聽著,感到一陣冷顫,我嚇壞了,流著冷汗,又是連續好幾個夜晚都難以入眠。我害怕極了,害怕湘茹某天看我不開心,也會從背後對我這麼做。那一陣子,我學業成績突飛猛進,湘茹彷彿忘了跟我講過這般恐怖的事情,甚至問我,「你腦袋是不是燒壞了?」

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問她,是不是把我父親殺了,她說,「我只是忘記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你問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你。」

後來我才知道,湘茹的金錢繼承自早世的湘茹父母,他們在中華民國崛起之路上,投資準確,一路從小房換到大房,蛋白換到蛋黃,卻在最輝煌的年代驟然過世。好在,湘茹繼承了市中心的店面和房子,在金融風暴的最低點躲過一劫,並以此再次乘勢上飛,股市中流動的資金,配合上每個月固定的收租,源源不絕的金錢手到擒來。

為錢殺了我爸的猜測,可以刪掉。

湘茹根本不記得父親是誰,絲毫不令我意外,湘茹活得十分自在,升高中之前,我只曾在夜半時聽到她房間傳來的呻吟,升高中之後,放學回家,會看見客廳裡,她和不知何處遇到的男人在眺望台北盆底的二十八樓玻璃落地窗上肉體纏綿。

湘茹並不忌諱向他們介紹我,當我穿著制服揹著書包回到家時,她會說:「這位是我的女兒。」聽到開門聲、看到我的男人們的反應各異,正常人多少會一臉尷尬,而有些人會驚嘆地對湘茹說,原來你是人妻。聽到這句話,湘茹會輕拍他們一巴掌說,「抱歉,我沒有結婚。」而我知道,只有沒有想深入理解的,才會驚嘆。想深入理解的,一開始並不會口無遮攔,而只會靜靜地看著我。

湘茹十分惡劣,偶爾會拿這件事情,去當成誘餌。湘茹會在夜半,問那些靜靜看著我的男人們,「想不想和我們母女一起呢?」不論對方是什麼反應,湘茹都會拍手大笑。說實在,我覺得她能四肢健全的活到現在,完全是僥倖,某天,她要是遇上不善良的人,恐怕會鼻青臉腫或是被打斷腿,被詐騙騙錢騙到窮困潦倒,甚至分屍被流放淡水河外海。跟她提起我的看法的時候,她會說:「那是你不會挑,你以為我沒有被打過嗎?」裝作挖鼻孔的樣子,一邊翹腳,一邊對我彈指挑釁,「不覺得他們的反應很可愛嗎?」聽見她這樣解釋,我總是皺眉嘆氣後,就回到我自己的房間繼續讀書。

湘茹根本就不記得她是因為跟誰做愛,才有了我。

考大學的前夕,生日當天一場午後雷陣雨,我下定決心要去尋找我的父親。不論是湘茹手機裡,還是房間裡的蛛絲馬跡,我都再也不想放過,不管他是活著還是死去,我都想知道和我有著血緣關係的他者,到底是甚麼存在?與如此多男人交歡過的湘茹,為什麼會生下我,這個男人的存在,想必是有甚麼特別之處。儘管一開始是出於純粹的好奇,但接著便有了怨懟,好奇湘茹怎麼能夠如此隨便,為什麼她會不記得任何事情,而任由此事發生呢?

我想起了在宮腔裡,第一次心臟跳動的感覺。血管彷彿燃燒起來,如火一樣,滾燙全身。

除了一夜情的男人,湘茹有許多固定的伴侶,見面的頻率有所差異,有些人知道彼此,而有些人則被蒙在鼓裡。無論如何,從他們的視角來看,湘茹都像個家財萬貫的寡婦。一切全憑湘茹的意思。湘茹跟我說,各取所需,接受不了就該好聚好散。我問她,「難道你是性愛成癮嗎?」她捏了捏我的鼻子,讓我吸不到氧氣,「你哪來學會這個詞。」她這麼說,但好像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問她,我怎麼會出生,她卻只大笑著說:「你是上天派來一定要遇見我。」

從申請、確認錄取大學到九月進入校園,是一個特別長的暑假,日光彷彿要將大地上的一切都曬得乾涸,我混在教室裡自習的人其中,一一列出昨夜偷翻湘茹手機裡的電話通訊錄。我仰賴記憶拼湊印象,從之中挑選了幾個人,其中六個有三個未回我的訊息,大概是因為顯得很可疑。有一個回我,「你想幹嘛?」,我回說:「想要認識你。」就再也沒有回應。

有兩個回我說,他們知道我。我問能否約出來,只有一個人答應了。用這種刪去法,我發現我永遠不可能找到正確的人。即使去檢測基因,我也沒有任何勸限與理由去匹配尋找到我的父親。非常近又非常遠。

我還是與林先生見了面。見了面之後,我發現自己認得他。小時候,就曾經出入我們家,但他都只坐在餐桌上,和湘茹喝著咖啡,聊著社會政治文藝等新聞。林先生看起來十分風流,蓄了一點鬍,但鬍已經漸漸染上灰白。看到我,他說,好久不見。我點點頭。我不確定他和湘茹的關係到底多親密。我跟林先生從湘茹開始聊起,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與他人談論這麼多湘茹的事情,一開始講,似乎就停不住。我從記得自己有生前的記憶開始說起,林先生並沒有否定我,而只是聆聽,甚至問了,「那你記得更之前的事情嗎?」

我搖搖頭。我只記得自己在一片黑暗裡,聽著我的心臟,和湘茹的心臟震動。林先生說,那真是個美麗的世界,他摸上我的手的時候,我感覺十分安心,並不討厭。當我脫下鞋,走進他家時,昏暗的客廳裡只有濁濁的陽光灑進。他非常流暢的領導我發生關係,所有的一切都非常和緩又不踰矩。儘管如此,終於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時,我開始遲來的感到不安。未免也太晚了。果然,在這件事情的態度之隨便,驗證我和湘茹流著一樣的血。

事後穿起衣服時,我問林先生,上一次和湘茹發生關係是什麼時候。他說,「我們沒有發生關係過。」他說,如果有的話還跟你上床,這道德堪憂。我回他,早就已經堪憂了好嗎。他笑了出來,沒有再回話。

在做之前,我還瞬間想著,就擅自認定林先生為父親,為此事做個結論好了。但果然不行,我似乎寧願不知道也不願欺騙自己。

我問他能否留宿,畢竟暑假提早到來,顯得格外長,天氣太熱,提不起勁念更多書。他說,只要不打擾到他平日的工作時間即可。我只穿著上衣和內衣褲,窩躺在籐製沙發上,將沒電的手機丟在一旁,忘記紛擾的一切,看著天花板,偶爾回頭看他在電腦前敲字工作,感覺十分悠閒而和緩。像夏天裡草莓綿綿冰的沁涼,又如宇宙般寧靜的時間隨電扇的風,搖擺吹過。

時間慢慢拉長,開始變形,所有一切都愈來愈遠。

當我終於決定收拾離開林先生家裡時,已過了兩天。我向林先生道謝,感謝他友善的收留,也期待他再來找我和湘茹。他問我是否需要載我一趟,我請他不要費心。

我沿著所知的路前行,囿於年齡,所知道可行經之路十分有限,道路規訓我的行動,告訴我應如何在空間中行動,我發現自己始終無法隨心所欲的遊走。

湘茹似乎會說,「就是因為上帝視角的地圖看多了,才會覺得只有一條路。」我想打斷她的話說,可是現實要回家,確實沒有更多選擇,如同窄縫一般,必須擠身進入,喘不過氣,前方的光好模糊又很恐懼。我想不到湘茹還能怎麼回我,她要怎麼欺騙我,才可以讓我相信我也能夠像她一樣跳出某種輪迴呢?

當我推開大門時,看見湘茹坐在客廳沙發上。

上一次看見她不笑的表情,是我出生的那天。她的面前放了一台手機,聽到我的開門聲,也沒有起身。

我坐到她的身旁問她,「怎麼了?」

她看著我,湘茹看著我,然後突然擁抱我。

「我差點以為把你也搞丟了。突然覺得好像一場夢。我很認真思索,正準備要跟警察通報。通報之前,我突然好困惑,好像一切都不是真的。」然後,她說:「很抱歉,我是真的忘記你父親是誰。」

「我去找了,才發現我好像也不是真的想要知道。」也許只是想更理解湘茹而已,想知道在我不在的日子裡,她怎麼與他人交流。我沒有說。任由沉默膠著。

湘茹看起來不太相信。

「如果妳想要母親,我會努力。」

在她說完之前,我說:「湘茹是湘茹就好了。」

不需要是母親。我想跟她分享林先生的事情,想與她分享所有我的胡思亂想。我想要像回到那場夢一樣,在夢裡,我們緊緊相連。

儘管可能一輩子都再也無法知道父親是誰,但此時此刻,我內心不禁感謝起他。我希望他一點都不像林先生。也許溫順乖巧,也許魁偉壯碩,都無所謂。我感謝父親,讓我和湘茹共有一樣的血,有相似的基因,相似的細胞。我感謝他們在那個夏天安靜的纏綿,沒有任何聲響,那一夜一瞬一秒,我在子宮內緩緩成形構築另個宇宙。

湘茹看著我,眼角雖然帶淚,但笑了起來。只要她相信就好了,相信我不要求她更多。

像是終於想起了一切,我感覺自己變得好渺小,像一顆剛誕生而無畏的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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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夢野久作的《腦髓地獄》中,有一篇論文名為〈胎兒之夢〉,以人類的胎兒在母親體內的十個月,隱喻世上萬物進化淘汰,書中寫道,這場惡夢可命名為「萬有進化實況」,文章裡對誕生的想像是一場壯烈的犧牲。

感到驚駭,而遲遲無法讀下去的我,從好幾年前,就停留在那一頁。即使如此,卻仍不禁開始跟著幻想,我腦海或身體某處的細胞,會不會其實承載了我出生之前的記憶呢?《腦髓地獄》描述了對胚胎誕生的恐懼,但想到自己未完全成形前,就已在母親體內度過十個月,我反而感到安慰和驚喜。彷彿懷念著已經忘記的記憶。

像宇宙大爆炸,彼此遠離之前,最初最初曾經緊緊相連的事實,喚醒了我從前未可覺察,對生命、性別乃至於社會的感想。或許不需要用惡夢形容,這麼想著,所以下筆了。

此篇小說在文藝營報到前一晚寫完,寫得非常開心,就是萬萬沒想過會得獎,來回確認好幾次。收到信件當晚,還夢到了所有參賽者都得獎的夢。

很開心這篇小說能夠獲得評審認可,雖然總會徬徨,但果然還是更想要相信可能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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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為什麼會去看〈胎兒之夢〉呢,因為春天的時候,我玩了由同人社團ADELTA(說是社團,也只有凜子一個人)所製作的《古書店街的橋姬》,如同又不如同許多化用日本文學的再創作,此故事大量使用戰前日本文學中的旁枝,包含黑岩淚香、吉屋信子(今年台灣也有出版!)等。故事主體當然是《腦髓地獄》,但雜揉各式推理,甚至古典大作(源氏物語第四十五帖,橋姬)的BL遊戲。

受到水上線裡化用〈胎兒之夢〉的浪漫發想,想著,「說不定我也有生前的記憶啊!」然後寫成這篇。應該是感受不到脈絡就是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