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1日 星期三

熱燙之水(下)


  薄薄的海平面。我在那之下,看著太陽光如何照射著海的波紋,海的陰影隨著浪的晃動,在清澈的海中飄移。好安靜。就像這樣,我總是忘記靈魂的歸所。身處黑暗之處,我看不見彼此的面容,聲音變得遙遠,我以為我只剩下聲音和思想,視覺被剝奪了。我們走不開,也不能走開。這種恐懼扼殺我的情緒。我變得只能吐露出一些碎語,跟著那份漆黑愈來愈深。後來我們走出了那棟建築物,世界在我們眼前展露他光明磊落的路。我看著他,心裡想起了一些令自己感到不安,但同時雀躍的事情,我想著自己是不是也能夠解脫呢。那些揣想像是熔岩,將我原先的善良緩慢的摧毀。

  我在那之下,然後,從海上醒來。那夜星光躺在她漂浮的身軀上,尋找著陰影。然後在隱密之處所,孕育著潮濕。視線有著美麗而璀璨的光澤,我試圖學會聆聽。不能再作夢了,我起身。將社群軟體中,最私密的那個帳號,所發的文全部刪掉。說起話來的時候,我總是很恐懼自己的發言,那些全部都離開我離開得太快。

  我期待一場大雨。我要跟他一起出門。我將他移到我的床上,躺在窄小的沙發上,對他來說不太舒服。我邊拖著他邊抱著他,將他推到我的床鋪之前,我在那上面噴灑了橘果味的香氛。房內,有著鐵窗欄杆的窗子窄小。與鄰棟的間距勉強維持最低標準,偶爾,日光還是能夠灑進來,我有時候會在那片窗下蹲踞著,將整個背脊貼上冰涼的白色牆面。感受這棟建築物緩慢的灼燒著,積藏著一整天的熱氣。坐在那處等待的時候,我可以感受到時光變得混沌的事實。這是一份想像。關於時與時之間的計算。七點,什麼是七點呢?為什麼是此時醒來呢?我需要更具體的理由,比如陽光躺進我的眼簾之類。喚醒我的不是鬧鈴聲響,而是繾綣其中的陽光。這樣的經驗很稀少,我感覺像在淘金。

  他總是醒了,然後又睡,吃得很少,但是體態恆常維持。我想起我跟她提到的一個關於設計的浮想,我們想著如果是鬼住的房子,那麼會長什麼樣子呢?鬼也有生活嗎?我們需要描繪那份生活,才能夠開始設計,我們在一大片紙張上躺著作畫,「所有的一切都只需要一份構架。」她說,然後畫了一張沒有椅墊的椅子:「因為,鬼的生活是假裝有過生活。僅只需要那個框架,就足夠了。」

  「那麼,這些材料也都不需要了。」我擦掉我畫的透視圖,重新仔細地描繪了僅只有結構的屋子:「這棟建築物不是空殼,他沒有要隱藏自己空虛的事實。」

  「但是,地基還是存在。」她著手潦草的畫著剖面圖:「而且,非常非常深,如同他的生活是多餘的一樣,這些基礎也是多餘的,這是累贅。」

  當她說「這是累贅」時,我總感覺她瞥眼看了我。
           
  我們並不同住在一個房子裡,我已經忘記那些緣由,但大概很是無聊,諸如恐懼解釋的麻煩,以及必須得要強加附會點什麼的頹喪感。日子離我們很遙遠,學生時代,作息紊亂,在嫁接到社會的時候,則像是忘記扭緊發條、忘記核對卡榫,這身鬆垮的身子,突然就要面對那鬆垮,而只在時間準確的工作。她走了進來,嗅聞了一下。這是她暌違一週來到我的住處,她騎著她那台溫馴的機車來。她丟下了背包,然後躺坐到沙發上,開始盯著我。我感到心虛而不好意思,不自覺低下了頭,但隨即意識到這份低頭代表的意思,而假裝自己只是看著磁磚的縫隙。然後低下身子撚起一小塊髒污,丟到一旁的垃圾桶。

  「讓我抱妳,好嗎?」她突如其來地說了這句話,然後張開了臂膀。怔忪不安地走了過去,細胞彼此的撞擊似乎絞碎了我的組織似的,我懷念那份擁抱。

  我模擬著她對我做過的一切,對著他重來了一次。他像是會呼吸,但任我擺佈的娃娃。在我吻了他而他喝了那杯水那之後,我的一舉一動,他似乎都不再感到抗拒。但他也沒有接受的意思。像是聲控機器人一樣,我要他握手,他會跟我握手,我要他笑,他就笑,但笑起來不會控制角度,所以笑得很難看。我得要慢慢的調整他的肌肉,告訴他,要這樣笑。他不太說話,這不意外,我看著雜誌圖,然後幫他打理頭髮,我跑去買了穿耳洞的器具,幫他打了耳洞。我以為他至少會感到疼痛的眨眼,但是他只是很平靜的接受。我不想攬罪,而跟他解釋道:「我有詢問過你的唷。我只是真的很想幫你戴上耳環。」

  整個身體荒謬的在冬日的深夜燥熱起來的時候,夢境催促著我揮灑更多幻想,但我忘記我該怎麼說了,邊哭泣了起來。身體已經足夠柔軟了,但變得更柔軟,雙腿蜷曲在一起。體內深處的臟器,全都在哀嚎著寂寞。但我必須要放棄寂寞這個冗贅的詞彙。哀嚎著空虛,因為他們只是器械,靈魂運轉著他們的功能。我在如此的海中掙扎著呼吸時,喘不過氣,令人懷念的人輕輕拍著我的背,說著沒事唷。我瞬地睜開眼睛,以為她來了。但不是,是那份陌生而熟悉的面容。他的手搭在我的背上,意識到這件事情時,我整個胸腔都被陰鬱給填滿,細細麻麻的網編織在身軀裡頭。我將他的手移開,然後離開床鋪,走到一旁的圖桌,拿起其上的美工刀。又來了。我這樣吐槽著自己。老實說,要運作這一切真的很麻煩啊。另一個聲音說著。說真的,我累了,有必要這樣嗎。某個聲音叫我放棄。那片血海汩汩湧出。流入那陰暗而潮濕的森林之中,光天化日之外。我沮喪的想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在羊水中掙扎著叛逃,我總是夢見我懷孕著自己。洞穴幽深,滴著水,涼意將人捲入更深的更深的另一個季節,亞熱帶的冬天的意象飄散,失去蹤影。

  就連自己的舉動,回想起來都變得恐怖。披上外套,將美工刀放入口袋,我奔下樓,啪嗒啪嗒的拖鞋踩踏在舊公寓的樓梯上,樓梯間響徹著這份聲響。燈隨著我的奔跑亮又暗。我奔跑到我的機車前,催著油門就想逃走。連續發動了幾次,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這台老舊的機車終於運轉了起來。我一路從舊城區向著西方的海驅車。深夜睡著睡著,就將自己睡成了另一夜,但光暈還沒醒來,它緩慢的與深夜溶解。

  午後陽光不侵略的溫燙起來,和煦又讓人感到安心。我想起我也有規律的作息,只是不敢去要。我躺在黑沙上,打開著雙臂,陽光沿著輪廓,逐一將我的存在給立體。我是活著的啊。不小心說了出口,她轉過頭,對著我燦笑。我喜歡她的笑容,對整個世界相似的鄉愿令我難以抗拒。

  畫面晴朗了起來,我想著那片午後光景和冗余的時光。在深夜的內側,我夢著正午,詩意將我丟棄至可見與不可見之際。

  我們一起切著純白的模型,在純白的房子裡。那時候我的喉嚨與她名字的音調還很陌生。世界整片整片的倒塌下來,她裁切了一張又一張厚厚的紙,為了要將窗戶細緻的切割出來,刀鋒必須要時常銳利,我們就是一直不斷地折刀片,塞滿了一罐又一罐酒瓶。後來,我就不需要腳踏車了。

  週日早晨,多麼平凡無奇的一天,我又重回到學生時代,隱約可以聞到許多年前就已經遠離的清新氣息,鳥鳴婉轉之際,晾曬在小陽台的衣物翩然飛起,許多年前的某日,早晨也如同這般,從暗夜脫離誕生。我像是這個世界掉落的一塊固體,癱軟的肉塊,細胞聚攏,意識靠縮,在更久遠以前,我還只是一個漂浮的想像,被即將成為父母的人們所談論,我從那個意識中誕生,那時候精子與卵子都還尚未結合,我放鬆我的身體,枕頭邊是我掉落的頭髮,一旁的鬧鐘的秒針已經停止轉動,兩個指針都指在十二點處,時間不需要再向前了。風還在吹,南國夏日裡難得涼爽的溫度,我像來到了陌生的領域,從此不再擁有我的名字。

  清爽的記憶將我自霧氣瀰漫的深夜與清晨給救贖。我想起那間電影院,座落在祀典武廟附近。老舊的二輪戲院,只有假日有著鬧哄哄的兒童聲響。回音沿著過往的軌跡晃蕩著,電影幕上的光影猶疑,控制室還殘留著捲著影帶的噪音。那些痕跡上積累了灰塵,整個構架脆弱不堪,可能一吹就散。沒有故事加固的地方,如此容易被毀滅。

  我經過了那個戲院,接著開始一路向西。穿過城市被剷除後又重生的光景,穿過白日總是川流不息的道路,看著運河的水靜置一般的發臭,倒映著天上的星光。路上只有娃娃機店開著,放送著過時的中文歌。這個世界變得愈來愈散亂了。故事只能塞在縫隙中生存,比如我們。

  我忘記了她的名字,每個發音都迅速地遠離我,我轉了半圈,離開了一大半宇宙。我騎著車。

  早晨的畫面又淹了進來,陽台上仍然晾曬著衣服,緩緩膨脹,風很柔軟,白色的衣物透了光淡淡的流瀉進房間,房間的陰影籠罩我,我們一起沈默。

  漆黑的電影院裡,連續播放著電影。我想要仔細看看他的面容,可以的話,我也想要變成他那個樣子,但一方面又恐懼。我試圖想要闡述一些我能夠闡述的東西,但那些渴望都太接近渴望。

  然後又是陽台。海。站在陽台上看見了海,我想起某個老人倚靠在南方之城看著海港的情境。但我早已失去那份浪漫,而且不曾有過。我所擁有的,只有說了太多,而令人感到不耐的那些種種。陽台上燒著金紙,灰隨風溢散。玻璃感受到了燙。我悲傷地想起整片黑色沙灘和她長年燙染的奶金色長髮,那時候的熱氣繚繞至今,難以驅散。我丟下機車,一個人逕自走了進去整片海檬果林。我穿過那片低矮的林,穿過黑色沙灘,冰冷的海淹過我的腳踝,光朦朧未清,混濁而參合著令人頹喪的雜質。我想著要將美工刀丟進海裡,畫面裡的我確實這麼做了。在丟出去的同時,我沒有握好,刀片輕割了我的指腹。溫熱的血滴入了海,但海很快、很快就稀釋了那滴血,仿佛從來沒有這件事情的發生。

2019年8月19日 星期一

熱燙之水(上)


  日出在我們身後。我們向著西邊急駛,凌晨的陽光還滯留在邊陲地帶,南方島嶼的冬天只在起風的時候,有冬天的冷,其餘時間像是遙遠北國的夏日,我們在那裡看過雪,雪掉落進入了大海,浪花捲起雪,拍打上了岸邊,一叢叢純白的雪之泡沫被棄置在沙灘上。南方沒有雪,只有一大片污濁黝黑的沙灘,夏天時窩藏著熱氣,冬天的海灘則無論何處,總是無人。分不清楚霧與霾的差異,陽光離去得極快,對於時間的想像散落碎裂。南方的冬天。

  紅綠燈閃著黃光,整片城市尚未甦醒,我們沿著運河,擺脫掉舊城區,向著高樓群和更平坦的地方前去,我對這條路無比熟悉,某年夏天的時候,我在安平的事務所實習,每天都在精緻的院落裡切著純白的模型,在那些模型上插上乾燥花,那時候我還不大能真的讀懂平面圖,總是看著圖發愣,然後等待指示。那時候,我必須在六點多的時候起床,騎著我的二手腳踏車,從火車站騎到安平的重畫區。那是同一條路,但因為坐在機車上,我所能夠看到的東西迥然不同,騎著腳踏車的時候,很難不去注意路邊的野花野草,當速度變成機車的時候,我被迫觀察到更遠的地方,然後,風聲阻撓我的思緒。

  在這樣的時間點裡,大路上依然有正常運轉的交通號誌。我們停了下來,感受冰涼的氣息在臉頰上匍匐。控制著龍頭的她,低聲呢喃,我聽不清楚,要她說大聲一些:「我是說好冷啦!」,我將雙手從後方的手把移到她的腰側問:「這樣呢?」,然後,我聽見她的笑聲。

  運河散發著腥味,視野變得愈來愈廣闊,許多雜草蔓生的荒地出現在我們所經之道的一旁,瀝青在被鋪上的那天緩緩的發熱,如今都已崩裂,卻無人修補。不被期待的盎然綠意則彎腰探頭探腦。記憶彼此雜交,視覺和情緒在記憶的異地裡交媾,景致慢慢變得疼痛。我抱得更緊了些,像是要把她勒緊。我希望她能相信我。

  不禁期待起來,冬日正午盛大的陽光,在我們身上緩緩發燙,驅除失眠的蟲。沙灘上,無人,海不那樣乾淨,遠方霧氣濛朧,但令人感到安心,可以真正的沉沉睡去。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看見她睡在我的身側。胸腔緩慢的膨脹然後塌陷,薄唇微張,稀疏但時髦的前綴瀏海髮尾,看起來有些乾澀,臉頰上的小雀斑,耳廓上則種滿一排耳飾,金屬環和珍珠並列在一起。她染成奶白色的的長髮浸入了沙,襯得黑沙更黑了。我喜歡她總是穿著黑色的棉質襯衫和海灘褲,露出光裸彷如白瓷的小腿。如果我是蚊子,肯定捨不得吸吮這樣乾淨的肌膚。

  我們撫摸彼此相似的輪廓,偶爾也因此感到厭煩。在類似的正午時間,我一人在樹影重重的那條路上失魂落魄的晃悠,對面的街巷賣著包子和椪餅,遠一些有我們很常去吃的軟骨飯。夏日炎炎,那人拍了我的肩,我回頭,對方想必看見我哭喪的臉。我看著那人,想了許久,從記憶之湖中撈了出來他的面容,但我呼喚不出名字,然後,他說:「我沒有名字。」像是將寶特瓶忘在某處了一樣的神情。我曾經夢見我們一起去了一間電影院,當屏幕的光打在我們的臉上的時候,他的手摸上了我的手。夢中的我,不知為何拿起我愛用的OLFO美工刀,往他的腹部抽插過去。血汩汩流出,先是血泊,然後成湖,成海。淹沒了整個電影院的人,包含我,大家都沒有逃跑,我在血海之中邊哭邊游泳,想要找到可以換氣的地方。我沒有把這個夢告訴其他人。但我悄悄地把它畫成一幅畫,放進我的作品集之中。我其實搞不清楚,他最後到底怎麼了,我想我是殺不了他的,我沒看清楚那之後他的臉龐。當我在這樣的夏日看見他的時候,我無來由的覺得懷念。

  我帶他回家。他比想像中還要輕,還要脆弱,審視起他的面容,他的眼睛總像沒有聚焦似的,我問不出口「你還活著嗎?」這種話。陽台上被我擱置著過於老舊的電腦及有些枯黃的盆栽,他們被關在鐵窗之中。窗外陳舊的風景被切割得乾淨利落,對面大樓大小不一的冷氣外機錯落而置,粉色磁磚貼滿了整片水泥,然後隨著年久失修掉落。他在說完那句話之後,他倒在了路上,我驚慌失措,路上的行人們卻都沒發現似的,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背起了他,走到我的機車前。

  手機鈴聲響起,我接起,是她粘膩的聲音,我熟悉而在其中繾綣過久的嗓音:「你在哪?」

  我說我在家,無所事事。本來應該要做點正事,去拍照紀錄沿街景象,當作設計的材料,但後來不知怎的,拍一拍就失魂了,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陰暗的閣樓角落裡,好像有誰發著高燒,德米安從窗外經過,把槍丟出去,陽光很濃,那幅圖畫被雨洗去,沒有景象,沒有景象,沒有景象。諸如此類,我叨唸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又失神了,沈默漲起了潮,我在被滅頂之前喊了好幾聲抱歉。我知道她有聽懂。她阻止我的抱歉。

  「這沒什麼好抱歉的。」她這麼說。

  我們後來聊到了別的事情,約好了之後的哪一天要一起去哪裡玩,我們想要去有稻浪的地方,看片片田地的收成,漫天漫地的穀屑在風中飄散,吸進我們的肺裡,細緻的在圖紙上畫出切割田埂的線,在粗細之間切換,荒涼之地變得更加碎裂。收割的器械很巨大,我們無法估量,也無法想像他們的尺寸,延展起來,巨大的翼翅將那些稻穀都掃進儲藏室之內。我們遙望著那宛如怪獸般的器械,討論著那是拿來做些什麼的,並且解構他的功能性。如果我們真的去了的話,我們會知道他不過就是起重機的大小而已,一個人關在那狹小的操控室裡,控制著不屬於他的機器。機器聽著指令,然後移動。然後重複著他那一輩子不變的路徑,他的世界只有那一畝田地。

  實在是太小了。所以我買了機車。她跟我說過鹽水溪比安平的海還要藍。我不相信,所以我騎車到了那裡,看到荒廢的校地,以及憂愁的、緩緩行進的鹽水溪,光在其上顯得極輕,因為那片水的藍,乾淨而沉重的流入大海,像沒有遺憾似的莊雅。我想跳河。我想知道那樣乾淨的顏色,是否會染上我,我想知道那片輕薄的光,是否能夠照亮我的內側,將我的意識展露無遺。我希望那些光匍匐進入我的世界。我想要被侵蝕。我想要有人將我從石頭洗成沙。

  沙。她撈起黑沙,那些沙從她的指縫之中流瀉而出。她醒了。我不再注視著她,以避免對到眼睛,而看向海。我想要記憶下這樣的景象。我希望這份記憶不會泛黃,我希望他能夠超越時間。但時間是不可能被超越的,時間並不像流動的河,而更接近一棟無聊的密閉建築,沒有窗戶。當我們不仰賴陽光和月亮的時候,時間的概念變得模糊,並且消失,連帶的記憶也變成糨糊,直線排序得不到解答。

  她看向海,然後轉過來,那份視線灼燒著我,我感受到她看著我,彷彿我現在全身赤裸地躺在沙灘上,她輕撫我的肩頸,幫我按摩,那些觸摸像是冰原地帶的苔蘚,在春日裡的生長。陽光塌陷,我們之間充滿著皺褶。烈日正午和清晨的沙灘似乎是不同地方,如同我們彼此有著不同溫度,我們在不同的宇宙之中。即使如此相似了。她摸上我的腰側,我不怕癢,所以沒有什麼反應。她撐起身子,更靠近了一些,撥開我的瀏海,在額頭上留下了輕輕的一個吻。

  很燙的吻。有著海水的溫度。

  我也想過,是不是該把這個人放到海裡,任海水泡軟他的身體,使之腫脹,洋流帶著它到全世界晃蕩,以此來迴避我可能要遭受到的各方責難。但當他醒過來,而我看見他眼神的陰影之後,我就不敢那樣做了。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記得,甚至連自己為何來到這南方城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他似乎還有搭著火車的記憶。窗外的田地連綿一片,遠方有著工廠排煙,寂寞而失去名字的大地,被剝奪而不知道被什麼剝奪的普通命運。他喃喃自語了起來。

  他有著漂亮而狹長的眼睛。眼睫毛根根分明,我想幫他上妝,我想要在他的眼皮上,畫上鮮艷紅色的眼影。在眨著眼睛過了幾秒之後,他又朦朧睡去。

  我跨坐到他身上,他還在夢境之中呻吟,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作息日夜顛倒,我總是搞不清楚我是在何時上班、下班的,自由了的我,反而喪失了控制自己的方法。我飄移得像是失去靈魂。窗外的黑夜並不能透露任何訊息給我,白日偶爾也會天昏得像是深夜,烏雲滿布,方向感以及對世界的掌握理解,很輕易得就碎裂、崩解了。我整日活在這樣的恍惚之中。當她發現我喘不過氣的時候,她總是會抱住我,輕拍著我的背安撫,沒什麼事情唷,這樣說著。

  理性與情緒並不恆常維持著平衡,我是一部快要壞掉的器械,零件經常磨損。她寫了一首詩,有著綿密的寂寞,我看了很是難過,說:「不是有我嗎?」,她笑了笑說道,我不寂寞啊。那是詩裡的我寂寞著,那又不是我。這些詞語貫穿了她的靈魂,情緒不過是媒介的其中一個類別。

  如果我擁有日正當中看向陽光的勇氣,這些事物也許不會遠離得我那樣快。我想起她的眉眼,想到沙灘上的種種,海風變得愈來愈大,海浪有著不同的方向。

  我跨坐在他的身上,低頭下來,他真的是人哪。我這樣想著。他驚醒,意識到我壓在他身上之後,他掙扎了起來。我阻止他的掙扎,將自己的唇覆了上去。我想起第一次和她的親吻,也是這樣的姿勢,滾燙的記憶灼燒著我的胸腔,讓我的整個身子暖了起來,在夏日之中的冷氣房中。嘴唇乾燥而生澀,舌頭則有濕潤的觸感。整個吻有著空氣潮熱而發酵的味道。並沒有什麼差異,我分辨不出來不同的人的唇舌有什麼具體差異,如果將行為或舉止從一個人身上剝落下來,甚至將情緒給拆撤,那麼會有什麼不同之處?他愣住的同時,我移開了身子,去廚房拿了杯水給他。

  他坐起身子,盯著我給他的那杯水,遲遲不敢喝下去,大概在擔憂我加了什麼東西進去,我朝他瞄了一眼。他悶著將它一口喝掉。

  我掛斷她又打過來的電話。並且開始編織將要對她說的話語,比如,我累了,南國的夏天好熱,我討厭一再反覆地去海邊,我看西邊看膩了。我想要更不同的景致,我想離開。她會說,那我們一起離開。想要離開的話隨時都能走,她催了催油門。移動不是問題,但是我們沒有目的地。因為都可以。看過一本書說道:「如果你不知道你要去哪裡,那麼你在哪裡一點都不重要。」是這樣嗎?

  你不接嗎?他這麼問我,我這才仔細聆聽,發覺他的聲音和我們的迥然不同。我很久沒有聽到那樣乾淨的男性嗓音。清澈無比,像是鹽水溪的色澤,畫作一樣的青藍。他的話語有著很淡的涼爽,好像這世界一切都與他無關。我嫉惡他的離群,此時,那種遙遠的渴望再度喚醒我。

  我們度過了一個充滿冬日日光的午後。她的頭髮曾經不那樣淺,好似是陽光曬褪了。像是置放在汽車前窗下的加油站衛生紙,原先是藍色卻漸漸染上淺橘色。額頭上輕輕的吻令我眷戀不已,我試圖去回想關於我和她的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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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4日 星期四

關於方塊字一些無聊的想法

/速度

詩的速度不那樣明顯,但我們仍然可以根據文字的速度去做一個粗淺的分類。在散文上,偶爾我們會嗅到差異,但回到自我的論述,時間會被折疊,速度也就難以被剖析。小說,如果我們很嚴苛的以華文圈的定義看待小說,故事情節與對話,那麼在描述上,文章的速度則會有迥然的差異。但這不僅僅只是鏡頭調度的問題,即使是長鏡頭,即使敘事觀點恆常在文字中的同一個地點,有些故事就是運轉得特別快速,有些故事卻緩慢得令人打起瞌睡。(但瞌睡和最終是否感動又是兩回事。)

小說上的文字,根據不同尺度,有著快與慢的節奏關係。當我們離小說很遠的時候,章節與段落會有快慢關係,體感上這一章節似乎閱讀起來特別快,這一章節卻讓人感覺悶了一些,並不需要整體都讓人感到順利而暢快,首首經典的專輯,聽了會感到疲憊,B面曲真的有他存在的意義,不那樣經典仍然可以被喜愛,鬆散而拖沓的文字,有存在之必要,他的無用就是他的必要之處。尺度拉近一些,我們看到一句話與一句話的關係,這句話總共有九個字,下一句該要是多少?這不太能夠透過精密計算,而更多的是閱讀後得來的習慣,所以,從文句之間的關係,就可以大略知道,這個寫手喜歡哪樣的文章、被什麼樣的文章影響過。這並非模仿,而是一種真誠的,對文字深切體驗後的感悟。接著,則是選擇的詞彙與詞彙的搭配,使用的形容詞影響了整篇文章呈現出來的感受,為了要呈現尖銳感,看什麼東西都像針,或者,為了表達一種蓄勢待發的感受,詞彙彷彿是句子裡的脫韁野馬之類。這些種種,匯集起來,成為文章。

/搜羅字詞

充滿字詞的這個世界,我無時無刻都在搜羅著文字。總是想要複製貼上,或者浪漫一點,手抄,將念起來好聽而無用,或者有用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詞句給抄錄下來,就像國高中時期反覆背誦課本的內容,總會放一本筆記本重複手抄一樣,想要記下來這些東西。有記憶以來,我就很愛看,我是個不輸入什麼就難以有所反應的人,無法無師自通,難以舉一反三,但我熱愛輸入這件事情。桌上散落的保單、水電費單、叢林求生指南或全聯中心的購物目錄,檢視這些方塊字的排列組合,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嗜好。近年來,我愈發不敢說自己對文學有什麼感受,或者多麼喜歡文學,我只是單純的,喜歡看各式各樣的字,被各種不同的方式與音調組合在一起,無論他們是否具備功能。

/屬於方塊字的書

(......)在想書的設計的時候,我才有點理解並體會同學們想要做出一個獨一無二的建築設計是什麼感覺,會想著「我想要的遠遠不只這些。」想要一個新的,迫切想要看到一個從前的人沒有想過的東西,雖然這通常是徒勞,因為世界很大,但是還是想要。之前靈光一現的想法是,將紙張全都飄浮起來之後,每一層都是建築平面,橫剖可以看見書紙頁面的上下關係。書頁上的字落到下面,在下面的紙頁打出了陰影。我們都有過這種經驗,用了麥克筆,黑墨卻穿透到了紙的對面,這件事情在建築上有大作文章的機會。

對建築系來說,建築材料和建築空間有著絕對關係,套到「書」(而非文章)的時候,書本的設計和內容應該要更緊密的連結,為什麼是這張紙,這張紙上面的字和下一張紙的字要怎麼安排,為什麼要這樣安排。書紙並不如建築的限制多,因為建築要支撐,需要結構,但書需要的「力」沒那樣多,所以這些上下關係的想像,實質上是硬加裝上去的,但是規則不是那麼糟糕的東西。

開始思考書本上的字的群聚關係之後,想的是文章之間的文字關係,這顆字在左右與上下的方位關係中,對應到的是什麼?這裡的每個回文,字數不同,文句的屬性也不相同,這些會影響什麼呢,其實我也還沒想通。但想要朝這個方向想。這是我可以做到的事情。

2019年5月22日 星期三

課堂速寫 #1

四上的時候修習了一門名為「科學的邏輯」的通識,知道了STS(Science,Technology&Society)這門學科。那個學期,我同時也修了想修很久的台文系裡,由劉乃慈老師所講授的「文學理論與批評」。在那個半年內,這兩門課重新整肅了我的思想,對於建築之外的世界,一下子又燃起了「也許我還是能夠深入理解」的自信與熱情。這個自信其實是很荒謬的,但熱情讓我感覺很真實,我前陣子翻了過去自己的日記,發現大約三年前的自己信誓旦旦的說「不會放棄文學」,老實說我到現在還是這麼想的,雖然已經沒有像剛入學時那樣,抵觸建築相關的書,我也學會欣賞那些文字,但如果有時間的話,我還是會更想要繾綣在那些,名列在我清單上尚未閱讀的小說、文集。

如果要我表達對建築跟文學兩者之間的相容性,我可能可以說很久(雖然我總是找不到人說),但其中有幾個很奇妙的點,比如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是建築系中人人都有聽過、讀過的書,然而,我對谷崎潤一郎的根本印象是春琴抄,是鍵,有關於那些淒美但不那麼令人舒服的故事。我總是很想要說:「那你們看過春琴抄嗎?」在男女主角雙雙瞎了眼之後,體會到的,由三味琴所勾勒出來的空間,老實說,這樣也沒什麼意義,單單只是我個人所感受到的認知差異,而我難以調適罷了。又譬如,上一次現代主義後思潮的演講提到的卡爾維諾(這也是建築系人人都喜歡、會提到的文學家)「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我在看這部書的時候,很感到激動,因為他和我的文學觀不謀而合,且書中提及的書、詩集繁多,讓我能夠再去搜索,很感到興奮,發現講者將他以建築再詮釋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感覺很困惑,總是想著:「可能真的是我太不建築了。」

但他們到底是怎麼連結的?比如說,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我最深深有感的是這段話:「如果說我比較喜歡寫作,那是因為在寫作時我可以逐句修改,直到我至少能夠消除我所能發現的那些令我不滿意的因素——即使還未真正滿意自己的文字。文學——我是指達到這些要求的文學——是應許的福地,語言臻至其理想境域的聖域。」文學的反覆性質,和建築(至少在學校內我所認知的)所傳遞的中心思想很不同,這篇備忘錄,是一篇很「文學」的書,但建築人居然似乎能夠毫無窒礙的轉換過來,這件事情令我感到困惑。 當我這麼想的時候,隨即又會感到不滿,我深深記得,在入學後的建築概論課上,老師跟我們說「之後,你們不再能用言語溝通,而是要用圖像。」(並沒有對這句話不滿)對我來說,這句話就像詛咒一樣。

在大二、大三期間,我感覺自己就像被剝奪了言語,有話說不清楚,但我也不真正學會用圖表達。就我的理解而言,用言語表達,並非只是將所指涉之物拿出來,如同建築,我們認為真正重要、精彩的部分難以在評圖場上以言語述說,甚至於不真的進入某個空間,都像是在紙上談兵。實際上文學是以言語在靠近那樣的存在,是以文字去接近文字所絕對無法接近的場域。所以有詩,所以有小說。詩和小說,形塑的也不是文字,而是那份「空」,不論什麼藝術形式大抵都是如此,在這點上,建築也僅是作為藝術的一種,在顯現其特質。

或許這是一種學習方式,為了要學習,所以要我們先放下文字,但是在放下的同時,卻又同時要我們去汲取那些將文字捧在手心上,細心對待的人,去看卡爾維諾的書會發現,這個人和波赫士一樣是個書癡、文學狂,他們有自己的文學世界觀,和身在此處的我(們)的脈絡又完全不同。這件事情一直令我感到很矛盾又痛苦,不知該如何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