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1日 星期日

窗外


  她打了一個嗝。
  電風扇的擺頭微微傾斜向下,背著窗戶左右來回,令地上散落的細小灰塵及如何清理也掃不起來的頭髮,在同一個範疇內周旋。從那裡來到這裡,再從這裡到那裡。電風扇的風力強度只有中。她看著那些房間中的移動。時間也在移動,緩慢的,像一條大河,唯有將甚麼東西放置其上,才會明白他的方向。時間蜿蜒的流逝,碰到了這個房間的邊緣,逐發變熱。來自西面窗戶的夕陽熱度毫不留情擴散進來,窄小的房間一天總是會有好幾個小時無法散去熱氣,因為座向不佳的緣故,房租在這一帶稍低。整個房間即使開了窗,仍然有股滯留的氣息無法逃開,只有潛伏其中,上浮又下沉的氣流。她的呼吸慢慢躁熱起來,連帶的整個肺部都變得溫暖。光被凹折,天花板上也有夕陽所留下的陰影,她看著燈罩,壞了好幾個禮拜的白熾燈泡。晚上,她靠著電腦螢幕的光過活。她翻了身,把夏天用的涼被堆到床的一角。桌上則散落著發票、礦泉水瓶及廢紙。

  她又翻了一圈,蜷縮得不像一個人。她坐了起來,摩娑自己的雙腿,她看著那些細細的腿毛,然後撫摸,或者想像有人撫摸。這個時間的世界,過於安靜,以至於她感到微恙的恐慌。彷彿她倒退回到了宇宙仍然是一團能量的時候,時間與空間仍在互相推擠、壓縮,也許那時,時間還不是時間,空間的尺度不斷變化。折疊,壓縮,攤開,然後愈來愈大,星體持續互相遠離,軌跡慢慢變得扭曲,時間不斷更迭,愈加愈多,到了她再也無法確知數據真實意義的程度。

  她又翻了一圈。那人開始撫摸她,就像把她當作稀世珍寶那樣對待,當那人觸碰她的乳房時,她可以看見他手指的微顫,一種深層的驚惶從地谷被挖掘而出。當手指碰到她的時候,她了解了人與人之間溫度的差異,她是溫暖,或者她是冰冷的。母親去世的時候,她坐在床的旁邊,病院的空調有著軟綿綿的呼吸聲,清晨時候,窗外傳來的低頻噪音總是喚醒她。當她在喪禮默默望著誕生她的生命離去時,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空調吸了一口長長的氣,再度吐出,母親已經比預期的時間走的晚了,表情沒有一絲痛苦,她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對這個世界有所依戀或憎恨,有些人就只是,活著。活著,然後死去,生命中沒有任何渴望,也沒有任何仇恨。就像溫柔該有的樣子。

  那個人,或者說綠子,也是那樣。有時候,令她感覺綠子像沒有生命的人。因為沒有慾望,所以變得像機器。午夜的時候,她剛洗完澡,在窗前,毫不顧忌的拉開窗簾,看向十三樓外的景色,密密麻麻的被住宅區的各個高樓給擋住,不遠處的堤防與河流被切到只剩一小塊,所有建築都拚命想要擁有天空,但她喜歡那細小的河流,河上總是瀰漫一層水霧,使得那附近的景色變得比遠方更加模糊,沒有一個方向可以看見這樣的景象,除了她。因此,她經常覺得全世界的東西都被她擁有。隨著進入三更之後的夜晚,燈火逐漸澆熄,遠遠的只能見到河對岸的高架橋上,彼此間擁有防備距離的路燈。就是在那樣的情況,她瞥見了流星,事實上,她有點不確定自己看見了什麼。甚至有點害怕,那並非是她生命中的經歷,夢與現實的纏繞,令她不自覺幻想,一台電腦的夢境,一本書的夢境,乃至一個世界的夢境,人突然變得恍惚。

  她緩慢的下了床,褪去她的睡衣,身上只有內衣,還不到晚上,但她仍然毫無顧忌的走到窗邊,看向被截斷的,細細的,灰色的河。這幾周,霧霾一直陰魂不散的在這座城市中遊走,走在路上眼前都會一片迷茫,彷彿整個視野都置身在陽光清朗的陰影下,每個灰塵都被好好的指點出來,沒有人被遺忘。但並不是這樣的,霧霾就只是霧霾,存在也只是存在。

  直到有人觸碰她,她的形體才被架構,綠子因此變得像是神一樣的腳色,她因為綠子的觸碰,才完整了軀殼,靈魂原本只是漫無目的的遊走,直到那些撫摸,才被召喚回了應該是家的所在。

  「不知道是哪個哲學家說過,靈魂只是身體的玩具。」綠子在某個凌晨時分,對著她講。她臆測,那時候綠子以為她睡著了,她閉上眼,感受著眼瞼外,綠子的存在。綠子的手沒有停下的動作,她不斷地撫摸著她的背脊,像哄著小孩入睡後的留戀,令她不斷確認自己活在此處。天漸漸變亮,緩慢而沉重,像被從母親的胎腹中抱出來一樣的姿態,從地平線出沒,日光失去力氣照耀天地,懶洋洋而被動的,緩緩降落在一個窗框所能見到的世界之中,在那很久之後,她醒來,綠子已經離開了,就像不曾來過。這時候現實和夢境變得難分難解。她想起流星。

  身著內衣的她,待在窗前,看著整個天空被暈染而漸漸變紅,整個夕陽緩慢的灼燒,她將自己的身體輕輕覆上帶了寒意的窗戶,透過那樣的冷,可以感受到那之外熱度,就像她總是擁有不同層的軀殼,她的皮膚、內衣、衣著乃至這棟宿舍的牆壁以及國界,薄薄的都像一層膜,彷彿在抵禦誰的侵擾,那之外永遠是另一個世界。冬天,因為十二月的颱風,連日的豪大雨籠罩島嶼南方,對於經年晴日的這個地方,下雨就像默默被丟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那時候擾人的霧霾還未抵達,那時候,她還住在家裡,雨滴沿著鐵窗的欄杆滴落,匯聚在門口前的低窪處,雖有門檻,但母親仍然擔心客廳進水,而放置了一堆沙包。同年夏日的颱風,已讓她疲憊不堪。冷風飄雨從不可見的縫隙中逃竄進來,直到隔年,她們家才裝了變頻冷暖氣,但她還是鍾愛她的電毯,伴隨著她的沉睡逐漸溫暖的棉被,讓她從夏日開始的四月到結束的十一月,都不斷期待能夠被那條電毯擁抱,電毯上是橘色白色相間的格紋,上頭依稀有些髒汙,但是洗也洗不掉,她不讓母親看到那些髒污或壞損的部分,母親也就沒有暗自丟掉那條被子。有時候,她需要擁抱那些只屬於她的,骯髒的部分,才能夠獲得一絲慰藉。晚上,風雨飄搖,整個房子像在海中央,拍打在老舊窗戶上的聲音,似乎不停打斷母親的睡眠,妳睡不著嗎?她這樣問她的母親。她的母親翻了個身,看見了手上捏著電毯一角,站在床畔的她,她看見母親的枕頭上是散亂的髮,疏於照護,髮尾都分了岔,鬢角則帶了點汗,接近她身體表面上浮著一層熱氣,窗外明明是那樣又濕又冷的,不屬於南部的天氣,為什麼母親的身體會這麼燥熱呢?即使是現在,她也無法想透。母親搖了搖頭。我陪妳吧。她說,她抱著電毯,靠著窗外來自白色路燈的微弱燈光,尋找這房間的插座,然後擅自爬上總是少一人的雙人床,就在一旁躺了下來,一張床有兩種溫度,但是她知道她也會變得像母親那樣溫暖。母親的呼吸聲非常急促,她在一旁靜靜看著母親抖動的臂膀。

  寬厚的肩膀,棉質的睡衣,屬於冬天的被子,熱氣在內側甦醒,即使渾身是汗,母親仍然擁著棉被。為什麼呢?她這麼想,咬著拇指,模仿母親的睡眠姿態。側躺,蜷縮,她看不見前面無法猜想,所以她雙手抱著肩膀,末日般的雨聲,像夢一樣,她聽見母親發出了很輕、很輕的喘息,然後不再抖動。到最後,母親依然沒有轉頭。隔天,她在自己的床鋪上醒來。

  有人敲門。她以為是綠子,走到門前才有些尷尬的跑去著衣,雖然這樣的模樣被小伍看到,並非第一次。

  「抱歉,我只是想說妳整個下午沒來上課,來看看妳怎麼了。」

  她沒有回應,只是逕自穿上灰色麻製長裙,套上白色襯衫,然後坐在床緣,看著站在她面前的小伍,她很自然地躺了下去。小伍反常的戴了眼鏡,細框的,透過鏡片,她可以看見小伍比實際稍小的眼睛,她瞥了眼他,似乎很緊張,小伍戰戰兢兢的坐在床角,手上緊緊拿著提袋不願鬆手,他看見小伍不斷抖腳。她心裡,忽然覺得悲哀。
  
  「所以,妳,還好嗎?」小伍沒有看著她發問。
  「喏。」
  小伍不再有反應,只是一直坐著,直到時間把他湮滅。



  她後來找過綠子兩三次,總是不歡而散。耗盡了生命精力似的,離開時總是行屍走肉,彷彿一生的長短就只有那幾個小時。每當她被時間餵哺,遺忘了那些痛苦,又會再一次去按她的門鈴,然後再度敗退。
  她提著飄洋過海,精緻的日本菓子甜點,再度按下綠子家的門鈴,她回想起第一次來的時候,地板還是冰冷的磁磚,磁磚之間有水泥縫,有時候那裏會藏有髒汙,她很清楚,因為她當過免費的清潔工。後來,地板換成了塑膠製的仿木地板,那樣的材質她只在幼兒園觸摸過,因此,她總是感覺每當踏進這個地方,彷彿就退縮成了不會言語的人,她的呢喃變得支離破碎,不再連貫,牆壁將空間分隔,以為是窗戶的地方只是鏡子,無限拓寬的這個地方,只是一個壅擠,狹窄的場所,她住在裡面,靠著偶爾折射進來的光生活,像天井,四面牆,垂釣下來的總是一些嘲諷,等著她上鉤後,再大肆討論有關她的事蹟,她必須溫和的坐在一旁,乖巧的回答他們的問題,「對。我和這件事情有關。」每每想到她曾說出口的這句話,曾經離開的責任,又像鬼一樣再度附身在她身上,就是這些細小的事情,令她困窘。已經忘記的話語,已經忘記的動作,再度慢慢爬上她的身體時,她的生命就會軟爛成泥,像感染了細菌,發了霉,需要拿去沒那麼潮濕的地方,風乾。當風吹來,她便忘記自己曾經成為那個樣子。接著,反覆腐朽,壞損的地方重複故障。潮濕的牆角,還是容易滋生病菌。

  綠子開門,然後轉身。不再理會她,她默默進了門,試圖讓自己不要發出聲音,好像只要讓自己的存在消失,她就可以在綠子的面前坦然活著,忘記自己為什麼要來找她,才顯得自己的找尋意義非凡。她不小心踢倒了放置在廚房口的一瓶空啤酒罐,框啷一聲,讓沉默像含苞待放的花開苞的那一剎那,她感到深深的恐懼,立刻蹲下身子想要扶起那啤酒罐,卻在彎腰的時候,手肘敲到一旁堆積起來的鞋盒,聲音又被打翻,她看見綠子回頭看她,好奇而澄澈的眼神,綠子回過頭就像那裡有過燈火。

  她有些恍惚的看向綠子身後的窗戶,窗戶被過多的櫃子所遮掩,只留下上半部能夠讓光灑進這間稍嫌壅擠的房間,窗戶留下了一條小小的,很輕柔的縫隙,在巨響發生之後,她隱約可以聽見風吹拂的聲音,冬日的溫度,緩慢的燒灼。她想起綠子還沒剪短髮之前,夏天的時候,綠子綁著馬尾,露出後頸。幾根髮絲沒有很好的被綁上去,流汗的時候就會黏貼在脖頸上,或者是游泳池裡,沒有被好好放進泳帽的髮絲。冬天是看不到後頸的日子,當綠子向她傾倒,頭髮會先碰觸到她,然後,也就僅止於此。那時候,綠子還什麼都不會對她做,既不會向她說謊,也不會藏躲。

  綠子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那瞬間她感覺到戰慄,後來她發覺,她們兩人的戰慄有著相似的頻率。不過,這件事情並不會影響到她的觀點,她就只是知道了這回事,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像沒發生任何事情似的,打開冰箱,穿上圍裙,切著青蔥。綠子把腳放在茶几上,整個身體在沙發的凹陷之處,她瞄到的時候聯想到了許多猥瑣的畫面,像這樣的日常,也只能是偷偷摸摸。電視機帶了點雜訊的聲響,高亢的主播聲音無法令無趣的新聞變得燦爛,她注意的不是面無表情的綠子,而是綠子放在茶几上的腳踝,綠子曾經將腳踝伸進她的兩腿之間,現在想起來,她卻情不自禁懷疑,那樣的記憶是虛構的。綠子望了眼失神的她,她趕忙再繼續切菜,好像她只是一部機器。

  她不能夠再碰觸了,也沒有再被碰觸的權利。當她擺放餐具時,綠子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她把所有事情做完。從前不是這樣的,她們會互相搶奪這份差事,讓兩人的手都能不自覺的碰在一起,比起更加纏綿的,濃密的相處,這樣無心而直率的行為更令她著迷深陷。就像伸過來的腳踝,冰冷,特別骨感,她能夠回想課堂上,影印在還有些溫燙講義上的腳骨圖案(看來助教是上課前才趕忙影印的),她所見得的腳骨,跨過皮膚,跨過肌肉層,跨過所有,屬於她,亦擁有她的基因的細胞,會抵達何處,骨骼?骨骼裡面呢?她不明白,是什麼讓綠子的活動充滿著無窮無盡的魅力。

  她口中說著「妳的魅力在我眼中已經消失殆盡。」妳走吧。她內心裡這樣喊著,我本來就明瞭,妳不會在我這裡停留,我是泥濘,妳不過是流浪時剛好跨過我,而無法擺脫我。等到風吹雨淋日曬之後,我的身體也將被固化,到時候,妳的足跡就能夠被我所深刻明瞭。掛在牆上的時鐘一如往常,發出了固定的聲響。上一次帶來的日式點心,完好無缺擺置在時鐘下方的矮櫃上。
  「電視機能夠關掉嗎。」她淡淡地說了句話。綠子沒有回話,只是夾菜。



  綠子只來過一次她的房間。不像她那麼常去綠子的住所打擾,綠子撫摸她的後頸,挽過髮絲,她感到顫慄。綠子以食指將腳踝自鞋子中勾出,她看見綠子腳踝的輪廓,想像其上的青筋,以及那分明的骨骼。綠子很瘦,她能夠環抱住綠子,也許還能夠將綠子抱起,但她沒有這樣冒犯的做過。她轉進她的房間,窗簾隨風擺盪,為了通風而沒有完全的關起窗戶,傳來了戶外淡淡的空氣味道,近幾日的空氣品質不斷下降,但那時候還一片清朗。綠子擅自拉開窗簾,將手放在窗緣,她看見窗框縫隙裡有些她擦也擦不掉的髒污,大概只能用棉花棒好好的清掃了,她想,綠子以眼示意她,要她站到旁邊。她戰戰兢兢的與綠子肩並肩,她情不自禁的想著:我連活著都是一種對她的冒犯。就像那些人們供奉的神明相同,可以控制你的存在,與你,必須要有一個距離。當一個人願意聽從另一個人的命令,同時間就是承認了彼此間的權力關係。小伍會說,才不是那麼一回事呢。小伍給她看過他身上偶爾出現的傷痕,她沒有問小伍她能不能碰,因為小伍似乎在等著她這麼做,而她有些恐慌。那是虛構的。小伍說,我們必須超脫固有的權力關係,你只要站到高處,你就明白,臣服和控制是一體兩面的事情。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他呢喃。

  那個下午,綠子看著窗外,有一句沒一句的與她應答對話,偶爾會離開窗邊,躺到床上,但沒多久又會來到窗前,她的長髮裏頭有風,如果仔細去聞,上頭有屬於城市的味道,冷冷的,金屬味道。遠處可見施工中的工地,埋好的鋼骨結構,挖土機、起重機,以及許多她不知道名字的機械。人,還有人,她說不出名字的人,詞彙離開了綠子身上,她忘記了綠子叫什麼名字,她喚不出來,用任何詞代稱,都像在虛構這個人,虛構這件事情,本身所擁有的機械性,使得原本溫暖而柔軟的綠子的胸膛,開始變得沒有起伏,冰冷的,像死在床上好幾天的屍體。她來來回回走在床畔,擔憂床上的屍體,若是被人發現了,她該如何是好,好幾天,她幫那具屍體擦著身體,脖頸以及大腿內側,嘴唇邊緣以及髮際。頭髮也必須好好梳洗,她的宿舍裡沒有浴缸,她將蓮蓬頭掛置在牆上,轉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形成一道弧線,她們兩人彷彿置身於一場小雨之中,她擁抱著她的身體,心裡哀悼著,哀悼自己終究還是不明白綠子的心緒,綠子只是活著,然後繼續活著,現在死,或者以後死。死在她的床上,或是死在她的懷裡,都是相同的,蜷伏在她腦海裡的,是老式的黑白畫面,畫面裡每個人的動作彷彿都有些遲疑,透過機械性的手法,存在也變得機械性了,就像小說透過文字,讓每個人都變得概念性。綠子超越了綠子兩個字。是屍體,或者不是屍體,似乎都沒有甚麼關係。那一天在窗邊,綠子抱著她的頭,親親的覆上了她的唇,綠子有意無意的將手伸到她的腰側,她沒有反彈,只是任憑著對方擺布。隱約中,最後綠子是這樣說的:可是,這是妳的渴望。不是我的。



  小伍趴在她的大腿上,她想著自己大腿上的胎記,綠子曾經撫摸過的地方,綠子左手的指腹上頭有著疤痕,她不曾細問過那疤痕的由來。母親也曾經撫摸過那個胎記,像瘀青一樣,母親有些嫌棄的說著,但說完又朝她燦笑,法令紋勾勒出了她的臉頰輪廓,魚尾紋在她的眼角上任時間悠遊,那時候她也許還沒有上國中。她雖不曾細問疤痕的由來,但她也曾經摸過綠子左手食指上的傷口,她更喜愛自己身體上的其他肌膚,去感受綠子過去的疼痛,駑鈍的皮膚表層知覺將那股戰慄的感受限縮,如此一來,她便不用花費多餘的力氣去剷除自己身上代謝出來的憂鬱。小伍並不令她感到哀傷與難過,每一種選擇都是一種權衡,她想著,然後輕輕的摸著小伍的頭,她知道他的酣然入眠是種欺騙,以騙得她如此,沒有意義的關照。

  這麼一想,她忽然恐懼自己從前假寐的時候,綠子知道她並沒有熟睡。被洞悉這件事情,令她感到徬徨。

  她的腳漸漸感到發麻,她試圖將小伍擺到對的位置上,單人床給兩人睡雖然有些壅擠,但也不至於無法使用,月光從百葉窗之間滲透進來,思緒被融化在光絲裡頭,你的、她的思緒,全都被光攪拌成一種難以界定的存在,「啊,我們本是不能夠思想的動物。」小伍說著,對著她說,他們想到同樣的事情。

  「我不懂……我明白我不能夠思考生活,也不能夠思考我和你之間的關係,這些令我感到恐慌,」小伍從未在她的面前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她很少講話,小伍也就配合她,沉默是他們過去共同的語言。小伍閉上眼睛,不願親自看著她,「我們是生活的殘廢,哪,你看過地下室手記嗎?」她看著小伍闔動的嘴唇,上頭有乾裂的痕跡,聲音越不過河,難以傳達到她的耳畔。她看著他的臉龐,忽然覺得陌生的恐怖,剎那間她就跳下床,跑去廁所,小伍輕拍著廁所的門說:「你還好嗎?你還好嗎?回答我。」她是不能夠回答的,她如此明瞭。她轉開水龍頭,試圖蓋掉這世界上的其他聲音與思緒,她要那些水聲壓垮小伍的聲音。她將水沖向自己的臉龐,然後抬頭一看鏡子,裡頭的她,還是被建構出的那個想像,人生而下來從來不明白自己的樣子,直到看見了鏡子裏頭,跟著想像移動的自己。不能夠思考這些,她阻止自己去細想,她不容許自己有更多的思想,因為那會離開解脫的道途,她必須放下這些思緒,她想起曾經看過的赫塞的書,曾經以游泳與陸地比喻過生活與思想:「在沒有學會游泳之前,沒有人會想要游泳,因為人生來就是在陸地上生活的,雖然學會了游泳可以在水中游,但是如果為了在水中游而放棄陸地,那就是本末倒置,思想和生活正是如此,即使善於思想並且擁有一片天地,但是人生來就是要生活,而不是思考的,放棄陸地選擇水,只會把自己溺斃。」

  人生來是生活的動物,她想。人類的歷史該從哪裡說起呢?當文字浮現在人類的腦海中,語言開始被架構,接著不同的溝通方式開始擴散,也許那是一種懲罰,像聖經裡的巴別塔一樣,透過那種虛幻的架構,人類開始創造自己的世界,開始創造自己,虛構自己。覺得自己應該感到悲傷、痛苦或難過,人類透過學習情緒,而有了與親密之人相仿的情緒,情緒不屬於人類,情緒屬於情緒自己,或者──屬於世界。她想起最近一次總統大選時,母親坐在電視前面時而緊張,時而開朗的表情,母親經常向她說明理想中的願景,但她明白那樣的願景只存在在母親的腦海裏頭,那是冬天的事情了,現在想來不知怎的卻像夏天。

  「我、我沒事,只是忽然肚子疼痛。」她這樣說,喉嚨因為太久沒有喝水,而感到微小的刺痛。

  小伍似乎早就離開了廁所門前,但她並沒有聽到腳步聲,小伍躡足的聲音極弱,因此她總是被他神不知鬼不覺的顯現與消失嚇著,有些想法因此曾經晃過她的腦袋:「他像鬼一樣。」接著她修改了日記本上的這些字,將之改成詩句:「像鬼一樣寂寞。」



  綠子嘴裡吃著開心果,她幫綠子剝殼,聲音規律,在她聽來有些許的浪漫,但她也明白綠子內心想的不是這些,綠子不想要她再來了,但她仍然執意出現在綠子的眼前。綠子的眼神像在說著:「然而我和你終究是不同個體。」由於她確知自己對綠子的情緒(包含了某種罪惡與神聖),綠子也因而無法推卻,那是她們彼此曾經有過的對話,「我無法忍受對自己不夠坦承的人。」綠子說的同時,手上拿著繡框,上頭有著米白色的布,那是刺繡到一半的她的手帕。

  「如果那人對自己足夠誠實,你會諒解那人的一切作為嗎?」
  「我希望我能夠這麼做。」綠子說完,放下針,揉了揉眼睛。
  「你內心有兩種以上的聲音嗎?」
  「你可以這麼理解,雖然我不會這樣說服自己,我會選別的方式──我要一切的可能性都是我。」
  她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當時候也只是坐在一旁,撫摸著她剛刺繡完的另一條手帕,上頭有著她難以喚出名稱的花草。開心果的果殼堆滿了一整個碗,逼不得已她只好開口問著:「妳還要吃嗎?」
  綠子站了起來,將那些果殼丟到廚房的廚餘桶:「不吃了。謝謝你。」

  那句感謝嚴重的打擊了她,陽光將她的視覺變得一片慘白,在那樣的熱浪中行走,她感覺自己已然失去了生命,或者曾經有過一段瘋狂的愛戀,但那是一段寂寞的故事。核心在瘋狂的靠近彼此的時候,忽然發覺了難以忍受的細節,一個文字,一個詞彙或一句話,都能夠讓兩顆核心遠遠甩出軌道之外,脫離物理公式所規範的各種可能性。那是不同世界的疊圖,顯現的樣子看起來完整,卻是不同的時空組合。綠子可能是察覺了這樣的事情,才漸行漸遠,那些沉默後來變成尷尬,只因為詞彙或者藏在字詞之間,沒有被說出來的那些事情。

  後來一切的開始都是實驗。她一個人穿梭在校園之中,來回在不同的教室奔走,在教室中並沒有多學到什麼知識,只是感知到時間的流逝,一堂課、兩堂課、三堂課……,然後是一學期,春夏秋冬時序轉換,晝夜與冬至夏至的纏綿悱惻與交流,令整個日子過得十分緩慢與難受。「啊,好無聊。」有時候綠子會這麼不小心說出口,她那時聽著的時候,都有莫名的不快感,彷彿綠子說的無聊是指自己──她當然知道綠子指的是生活,可是她是綠子生活的一部分,指責生活就是在指責她,綠子大概也有感這件事情,才會這麼坦然說出口。如果眾人都對言詞細膩考究的話,這世界會變得很可怕。她這麼想,並且瘋狂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所有老師以及周邊活得比較久的人,都期望他們能夠想得多一些,但不夠!她想,如果生活與生命的架構不足以支撐那些想法,這個世界就會坍塌,知道得太多並不會獲得成就。渴望生活也只能是渴望生活。

  第一次見到小伍時,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著與生命無關緊要的書,大概是推理小說一類,小伍瞄著她的眼神,早就被她捕獲,那時候,綠子已和她漸行漸遠,只剩下她一個人寫著破碎的情詩,期許那些情詩能夠昇華成為愛,令綠子不要感到無聊。小伍是靠著直覺發現她在水深火熱之中嗎?小伍並不知道綠子的存在,他不過問她過多的事情令她覺得舒坦。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簷廊旁茂盛叢生的景致,亞熱帶島嶼上沒有春秋之分,冬日的尾端已是夏天,寧靜而溫暖,她聯想到了方才座位上的餘溫,那樣的溫度,令她不太舒服。

  當小伍渴求的眼神被赤裸呈現時,她只是點了點頭,當年綠子也是這樣點頭的,母親也是這樣點頭的,那種愛的迫切不能夠很好的被持續,但如果只是一瞬間,打破蛋殼抵達這個世界,興許可以被人們接納。

  他們也曾有過這樣的對話:
  「你有想過生活嗎?」小伍問著。
  「……沒有。」
  「你有想過去愛嗎?」
  她沉默了。

  小伍並沒有過問,為什麼她沒有回答,卻也沒有排斥他的任何接近與親近,彷彿小伍能夠聽見她在吶喊:「你可以靠近我,但你無法擁有我。」這樣的命題令部分人感到著迷,而小伍是其中的那類人。他向她展示他的各個收藏,那是她唯一一次進入小伍的房間,小伍的房間不似綠子那樣雜亂無章,甚至比她的房間還要整潔許多,秘密收藏品都被好好擺放,她叫不出那些器具的名稱,看了令她悚然心驚,她下意識地去想像小伍的想像,立即感受到了某種來自內心的阻撓,她抗拒去理解。撲鼻而來的茉莉花香,讓她注意到了檜木書櫃的一角,擺置著擴香瓶,香味綻放的方式十分暴力,像是眾多漁夫在一年之中唯一一個鮪魚季捕撈鮪魚時,流進海面的那些鮮血一般。小伍靠著她的肩,輕輕入睡,她顫抖著手指,去觸摸小伍的膝蓋,強烈意識到了與綠子的差異後,她暗自大受打擊,那些無法言說的,都是靈魂。

  「妳如果不過來,也沒有關係。」小伍呢喃了這句話,她以為小伍已經睡了,因此被嚇著般的晃了下肩膀,小伍沒有再說下去,但這句話像某種解套,如果她那時候也說出這種話呢?綠子癱軟在沙發上的身影清晰可見,記憶被她反覆拓印,上頭已出現了刮痕,她必須更加妥善保存,即使試圖以文字去急速接近,但那些存在都虛無飄渺,她曾經愛過綠子嗎?那足夠稱之為愛嗎?妥協與自私都是同一件事情。儘管明白,她卻仍然蒸騰在那之上,無法逃離,小伍的豁達之處使她絕望,但小伍永遠也不會明白:「我以為那就是妳的模樣。」她想像小伍某一天,燦笑般地說出這句話,如果有一天,他說出這句話──

  「有時候,我實在無法確定妳到底有沒有活在此處。」小伍說著,然後他撫摸他自己曾經有過勒痕的手腕,那些痕跡讓她覺得不忍直視,那麼,小伍如何明白自己活在此處呢?靠著那些疼痛?她靠著與他人不斷的言談,去確保自己仍然存活,去辨析自己仍能說出話語,綠子曾經贈送她一本小本的書,內文中的腳色因為受到心理創傷,所以不再能夠開口說話,於是腳色只能倚靠著紙筆,相較於話語,更加緩慢而確定的述說方式。她透過這些文字發覺感受「活著」這件事情,也許沒有那麼困難,只是,持續的重複去確認與驗證的這個行為,無聊而漫長。



  有許多問題,她一輩子都沒辦法將他們確立,並且問出口,像是精神病患的第一課題,便是相信醫生一樣,她首先得要相信有人願意聆聽甚至解答,才能試圖去捏造問句的模樣。她將洗好的衣服拿去頂樓晾曬的時候,看見了綠子以及其他人的身影,那是一個與她的體型極為相似的瘦弱少女,少女的腰靠在烘衣機旁,她們正在擁抱。頂樓的風將五顏六色的衣服吹起,她想起某個假日下午,空無一人的教室,風將窗簾吹鼓,窗外的椰子樹葉摩娑發出巨響,通透整個校園。那已經是許久以前了,綠子從窗外走廊經過,這時她才猛然會意,啊,一直都是這樣!她被命運擺布的方式,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頂樓的景象忽然變得遙遠,遙遠到成為一個框景。但那些映照過來的細節,卻令她在夜晚感到難以入眠,為什麼會是與她相似的女孩子呢,那麼為什麼不是我呢,同時,她又思考了許多其他的事情。她輾轉難眠了許久,窗外的夜晚又漸漸變得明亮,柔和的光暈像是因為從矛盾的景象誕生而感到痛苦,時強時弱的光懶散得漂浮著,與清晨的空氣互相親吻,交換彼此的生命,那些融合因為一瞬間的交合而成為永恆的景象。

  「我在窗外,看著這些景象死去,然後復甦,接著再次死去。」她坐起身子,拿起一旁的紙筆,寫下,乾渴的喉嚨發不出聲音。
  「這片窗所代表的隔閡,告訴我的是:我與生活毫無相干,我與生活的距離如此遙遠,以致於一旦意識到他的本質,我就會在生活裡頭死亡。靈魂觀看著自己的身軀,感受到了困惑。生命以我作為向這個世界的提問,期盼我尋覓出解答,而我能給予什麼呢?生命的意義,如若是活著本身,是否代表我們一輩子也無法知道何謂生命,只能像看著畫,看著框景,看著另一個人的生命,看這個世界所給予我們看的事物。我的世界是一面窗,如果能夠從門逃走,我就能夠解脫,如果能夠從門逃走,我就能夠解脫,如果能夠從門逃走,如果能夠從門逃走,如果能夠從門逃走……」

  最後,她輕易的將紙張劃破。手機的鬧鈴響了起來,震動使得手機像是生物一般,在桌面上緩緩移動,她拖曳著疲憊的步伐,將鬧鐘關閉。她身上穿著睡衣,走到了門前,遲疑了好一會兒,又折回床上,整個身軀躲進棉被之中,想像那可能是他人的體溫,這麼一想她才能感到些許安慰。窗外的日光有著冰涼的溫度,她很熟悉那些溫度出現在空間中的觸感,會是如何柔軟而使人感到哀傷。她讓自己昏睡,整夜無眠使得這個早晨,變得像是另一個夜晚,晨光比夜晚更使她感到舒坦,在白天睡覺,因為總是奢侈,所以每當她這麼做的時候,內心總是雀躍不已,那些煩惱,輕易的隨著這個念頭,煙消雲散。

  她想著自己是否真的有入睡,她的眼皮,像清晨的霧傾覆在這座城市一樣,貼在眼球上,那些鬆垮的繫念,她難以再去探究,來由究竟在哪,即使盤桓了許久,她也只能空手歸來。她轉了個身。她感覺到好像有人在注視著她緩緩的入睡,睡眠的慾望鬆軟而潮濕,彷彿她的倦怠是霉斑,因為那樣的渴望,整個身軀漸漸變得極欲往另一個陰鬱的世界而去。那人口中喃喃有詞,但她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某個雨天的早晨,她望向窗外,整個城市彷彿陷進海裡,一片模糊的悲傷。她聽不見那人口中的話語,會來找她的人並不多,但她無法猜測他人向她說的話,有哪些可能。她是否不該真的睡著呢?她能感受到靈魂逃逸出自己的身軀,等到她再也無法感受到一些溫度時,等到她也像死去一般,躺在他人的懷裡,等到她可以無視她所感受到的所有感受時,或許生活就會住進她的心裡,「啊,只有死了才能有著真正的生活。」她這樣悲哀的想著的同時,那人似乎將窗簾拉開,聲響將晨光打碎,那人走近她的床,拉開她的棉被,蜷起身子躲了進去,溫暖的身軀令她冰冷的皮膚,得到了許多感動,那人輕輕撫摸她的髮,指腹有意無意的碰觸到了她的額頭,這時,她幾乎能聽清楚那人的低聲話語:「睡吧。」,聲音令她感到眷戀。溫度透過玻璃窗戶,飽和了這間房間,她能預視到中午時分,她也躺臥此處酣然沉眠的身影。而那樣的身影,終將隨著時間的推移,成為窗外遠處的一片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