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4日 星期六

鳳凰樹文學獎44屆/翼翅

。此作在此處僅作發表之用

  蜻蜓旋飛時,翅膀上的紋絡勾破她的目光。有些顫抖的眼波不知不覺開始變得篤定,即使她沒有作畫的才能,腦海還是可以呈現一片景致,眼睛還是能盡收所有光線,與她的意志全無關係。所以等她回神過來後,她所見是一片一點也不深邃的漆黑,只有規律的車輛馳動聲響,像一種不曾存在過的僵硬潮聲,在全然不知海與岸的界線的情況下,一波一波拍擊。她不曾到過其他東亞靠海的國家,所以兀自認為只有此處才有黏膩濕軟的天氣,夏季夜晚像被悶氣圍剿,鏟掉深藏在這個島嶼最底層核心的徬徨。失去了無謂的煩憂和茫然後,她卻沒有因此而變得樂觀進取。

她挪移了位置,讓自己的身體更靠窗。她將臉貼上因冷氣而冰冷的窗戶,意識碎裂成無數音節,斷斷續續在沉靜的空間內奏鳴。她在恍惚之間,感覺到有人靠著她的肩,那不禁讓她想起國中念私立女校的時候,晨起的校車上總瀰漫和緩的呼吸聲,隔壁坐著她不認識的學姊,一不小心將頭的重量靠到她的肩頭,她一瞬間被驚醒後,遲疑良久,不確定自己是否要因為這種原因將對方從夢境中拔起。對方的髮絲幾縷垂落在她的棉質運動衣上,切割出了大陸,那讓她想起課堂上的盤古大陸,那是一個,宇宙可能比現在稍微瘦一點點,星星之間的距離沒那麼遙遠的時候。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樣的情況很像是聖經中的巴別塔,不論何物,初始之時總是統一而具體,最終卻會逐漸散裂,再散裂。她對於自己的統整感到愉快,但又覺得自己的思考太浮誇而不周到,好像只是不需要被在意的絮絮叨叨。現在想來,她往另一個方向又想過去,若是她有成為母親的一天,她會和孩子說些什麼樣的故事呢?會像是往四面八方,無止盡擴散下去的意識流嗎?還是一個輕快、爽朗、精緻,每一個字詞都精雕細琢,使閱讀者感覺被呵護的故事呢?又或者,是她最深愛的後設小說,在一層層剝開後,赫然發現真實側躺在自己身後,呼嚕呼嚕睡著覺呢?她一旁的人在一個顛簸後,驚嚇而起,他立刻擺正自己的頭,順便弄了下頭髮,彷彿他眼前有一面鏡子。她有些玩味地看著這個場景,但卻又害怕被發現自己的視線,而感到尷尬。

           LED
燈氣若游絲的亮度,將周遭的空氣染暈開來,視野是一幅立體卻邊緣模糊的圖畫,輕放在眼球之上伏貼。她小心翼翼的將退燒貼放在自己的額頭上,將手機丟向凌亂不堪的床頭櫃,向深處的睡眠掙扎過去。有時候,記憶會向著她紛飛而來,她似乎對於幼兒時期的自己,看著照相機的閃光燈有那麼一點微弱,仿若夢境虛幻的印象,過去的時間沉積在她自己的腦海中,形成一塊塊岩石,等待考古挖掘。她將自己從房間的回憶拖了出來,由於客運上的寧靜太過緻密,她將從前的記憶與現下重疊了。她呼了幾口氣,但不願意思考生命的意義。那已經是小學二年級的課題了。對,大部分的小二生就在思考生命這件事情了,甚至是更早以前,但是多數時間,他們會忘記自己這麼早就思考這麼複雜的問題。不過,對他們而言,要逃開比較容易,要逃開這種攫住他們,使人無法翻身的巨大謎團,相對容易。只需要忘記就行,成為自然世界中,同樣汲汲於繁衍下一代的動物,她的前女友和她說:這樣太不正常了。是嗎?不過,她不會和前女友爭論這種事情,就是為了這種不需要探討的問題開始了紛爭,人類才會覺得怎麼生活都不自在。她笑了下,這麼想。

「請問您有塑膠袋嗎……?」隔壁的青年微弱的聲音,讓她警覺不大對勁,她打開她的麻布側背包,想要找出在機場買化妝品時,拿到的塑膠袋,卻突然之間怎麼也找不到,她瞥了眼青年,青年蹙眉,看起來還能忍一會兒,她又認真找了下,才終於抽出化妝品,並把瓶瓶罐罐全都丟入她的大包包內。
           
她遞給他。
           
一陣顛簸讓他終於咳了出來,她不忍看,只好望向窗外,伴隨著陣陣嘔吐味及聲音,一瞬間堵塞她腦海的是某種寂靜。她很安詳,被禁錮在此處。不需要再去思考或組織世界,刺繡一般的將自己的意識認真縫補在這一大片布料上,沒有人在意哪一針是誰縫補的,自從紅綠燈改進後,少了一小顆亮燈,人們照樣能分辨這是紅色、黃色還是綠色。綿綿密密的組織成一連串呼吸,咳著咳著她就可以咳出好多人的聲音。有人的說話方式帶著牽牛花攀藤的躊躇,有人則講著母語像講著外國語言,有人不出聲只做出「你是誰」的口型(同時用嘴巴呼吸,帶著律動)。


綠子抬頭望了眼她,似乎很習慣這樣的結局似的,接著將餐桌上的報紙和周刊堆到另一邊。綠子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摸上她的手,細細的將每根手指都磨擦,她的大拇指和綠子的小拇指,廝磨著,緻密的感受茂盛生長,一片盎然的她的思想,也感受到了風的吹撫,產生了動搖的晃蕩。許久以來,就像每一對自覺戀愛中的男女一般,她們彼此分享人生中的細節與經驗,也許只是因為,她或綠子無法忍受太過安靜(以免顯得尷尬)的時刻,又或者純粹僅是由於她們深根柢固的一種行徑。她看著綠子垂下的眼睫毛打在眼睛下方,陰影因為角度拉長。


她喜歡看著自己的影子從左到右消失後,不斷反覆,夕陽在她的背脊上灼燒,黑色的綢緞裙裝讓熱氣全都纂積在衣服上,每當看見陰影,她就會自然的偏倚過去。她走得漫無目的,不過就是想試穿看看新衣服和新鞋子,而走出家門,好不容易她有個全然空白的暑假,她怎麼可以放棄這個機會?但她一出門就後悔,想要去買個飲料喝,又擔心自己一喝就胖。

她等紅綠燈的同時,有個青年剛好站在她的右側,和他一群朋友嘻嘻哈哈,一瞬間,她就覺得自己臉上爬滿皺紋,皺紋在她身上鑿開的速度,是河流割開峽谷的好幾倍,輕輕的,一條一條,從魚尾開始,細細裂開,一張臉四分五裂。她倚著電線桿,年老色衰的她,只剩下一張絮絮叨叨的嘴,聲音卻早已被時間鏽蝕,帶有金屬的氣味。唇瓣失去光澤,不論塗抹什麼樣的唇蜜或口紅,龜裂的表面還是會出賣她乾燥的本質。

「妳非常美……非常美。」這句話純粹是她的想像,怎麼可能會有人對一個老太婆說這種話呢?她自嘲想到。關於老男人的故事成千上萬,老女人的故事卻少得可怕,可見這是個多討人厭的題材,她開始想要捧腹大笑。青年柔嫩的指腹皮膚,撫摸著她漸次暗黑的手,她並沒有死亡的深刻感受,而只覺得自己不斷的成為屍體,逐漸變得佝僂,手指難以自然伸展,只有適當位置才有清晰的畫面,聲音互相奏鳴,遙遠的蟲鳴,以及沸騰的水聲,互相纏繞,像做愛一樣纏綿。

青年的動作讓老女人感覺到了這個世界的沉默……她的嘴被撬開,並且思考這幅景像到底有多好笑。她可以感覺到她年久失修的毛細孔細微的顫抖。她整個人開始活絡,不自覺想起她與她第一個男朋友做愛的場景,被侵犯的感覺讓她有種成就感,對方撫摸她的臀部,並禁止她自己撫摸自己。她不配。遍體鱗傷的感受讓她總是一夜好眠。因為陽光灑入而出現的塵埃在空中游移,一件件她不再適合穿上的洋裝被她重新拿出。她忍不住要問青年:「你覺得哪個好呢?應該要穿無袖的短裙洋裝,還是長版的運動罩衫?」她擔憂青年不會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希望他說:妳在我面前最好都不要穿。

等到她又蛻去這層皮後,她的皮膚又重新光嫩。她看著自己褪下的殼,不禁認真思考,這究竟是一般垃圾還是資源回收。卡夫卡那隻蟲,是甲蟲,完全變態,我是不完全變態,要一直一直蛻皮,才會逐發成熟。她想。


她思考著,這個故事的意義,綠子曾經在什麼時刻衰老過呢?抬頭盯著綠子,綠子的眼神下墜,她狀似明瞭般的笑了起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綠子在告訴她某種無以名狀的存在,窗外默默下起了雨,漸次滂沱,涼氣撲來,她有種昏沉的慾望,那種慾望使她之後好幾天都輾轉難眠,即使強求自己遺忘也做不到。


她將行李箱中的衣服全都攤開後,分批丟入洗衣機清洗,旋轉的聲音刺耳了起來,途經機場旁的小路時,震耳欲聾的起飛聲音轟隆自她們的小客車上呼嘯而過,她們尖叫然後互相擁吻,她脫去自己白色棉質的無袖上衣,然後捧著對方的臉說:妳看見了我了嗎?妳聽見我了嗎?我是什麼顏色?蠶繭一般的米白,還是眼白一般的暗白?她逐發瘋狂了起來,壅擠的小客車內,滿是兩人相互的歡騰的哀號,一邊說著「妳不要靠近我」、「很痛」一邊卻又說著「妳為什麼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妳」。安全帶敲著塑膠板的聲音異常刺耳,外頭寂如冷夜,裏頭卻黏膩難以抽離。點點人工星火,散亂開來,在空氣中失去掙扎的力氣,樹葉彼此之間相互摩娑,她不禁可憐起了其中一棵樹。等到這一波發了瘋的思念終於被意識囚禁,她才重新張開眼睛,轉頭看向對方,對方小巧的嘴巴和過挺的鼻子,此時此刻看起來猶如一座山丘與一座湖。她手輕輕覆上對方的眼皮說:「睡吧。」

長長的逼了一聲,洗衣機洗好了第一批次,她呆愣了數秒鐘,匆匆走去陽台打理自己的衣物。遠遠的看見對面鄰居家的陽台上,一男一女正在吵架,她心驚了下。她聽說過這對男女的故事,女的是免費報紙的小美工編輯,男的則一事無成,他們沒有結婚,她也沒聽說過女的有說過「我男友……」之類的話,她努力思考女方都怎麼說,啊,對了,女方總是如此稱呼: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以為自己不著聲色偷了我的內衣褲,我的老天,他怎麼會笨成這樣?我假裝跟他抱怨說我的衣服不見了後,他露出了難得一見的溫柔面孔,安撫我說:「那麼,我明天買給妳吧?」我不知道自己應該為他的溫柔感動,還是叱喝他,反正他只會買些噁心巴拉的衣服,希望我穿給他欣賞。但,我果然還是比較想要問他:「你哪來的錢?你的錢都是我賺的」,我不敢說,每次這麼說,他都會大發脾氣,我想逃的時候,他就會捉住我的腳踝,然後帶著粗繭的手指會探進我的內褲裡說:「結果妳還不是濕了?」之類令我感到恥辱的話。我並不真的感到恥辱,而是恐懼,恐懼自己的身體、意識和感情完全不在同個調上(女人邊這麼說邊低聲嘆:這算不算三重奏?),嘩,因為人生只有一次,所以我不太明瞭怎樣算是正常,怎樣算是不正常,像這樣子的故事應該還算普通吧?對,女方幾乎逢她就說這個故事。她和女方建立交情的機緣也差不多奇妙,那天她剛好分配到倒垃圾的任務,正好走出家門,住在對面的女方身穿家居服,被推了出來,鐵門喀的一聲關住,她一屁股跌在地上,痛叫一聲:「哎唷!」,接著兩人兩雙眼睛便對上了,她溫和的問:「小姐,妳還好嗎?」
           
不過女方只會和她說些不著邊的事情,她像是晃蕩晃蕩的列車就這樣開過寂寥的火車站一般,以風的傲氣聆聽。一男一女的其他細節背景,都是說三道四來的,他們簡直成了這個公寓的吉祥物,每個人說的版本都不相同。她覺得她是最精準的那個版本,她與女方的接觸最多。好似整個人都被狠狠抽離,她開始打起瞌睡,午後雷陣雨綿密下起,熱氣迷濛,將她與空氣縫補在一起。她預想著晚上撲殺白蟻的自己(將白蟻的翅膀拔下後看著白蟻慌忙得四處亂爬後死亡)。被雨聲吵醒的她趕緊去收陽台上的衣物,同時,瞥見一男一女在陽台上做起愛來了。


 她沒有遲疑太久,暑假短暫的迷茫讓她忘記了很多原先寂寞的思路,她像水一樣把過去在泥濘地上所鏤刻出的思考溝痕,沖刷洗淡,睜開眼睛又是新的一片土地,如同不斷新生的細胞斷面。她不再沮喪了,也不再和綠子嘮嘮叨叨,或做些過於老掉牙、幼稚的事情。美其名「說故事」,實際上也只是兩個女人無聊的幻想和生命,想要在安靜的森林裡怒吼,想要在乾旱的土地上降下甘霖,諸如此類的慾望,促使她們總是令旁人驚愕。但她只會跑到晾衣服的陽台內,坐著,看著懸掛的衣服,被驕陽曝曬,風吹撫過來,她被囚禁在晃動的影子中間,掛在陽台的年邁內褲,鬆垮而悲哀,洗衣機的聲音像在呻吟。然後,她憶起來,多少年前也是這種晃動……她不願再回想了,令人覺得沮喪或無趣的話題,每當孤獨的時候,她總會懷疑自己曾經說過話。這乾啞的嗓子曾經說過什麼話嗎?曾經抗議過她身體上的不公不義嗎?曾經激憤而起,在泥濘中掙扎過嗎?沒有,沒有。所以如此,陷入痛苦是咎由自取。

綠子除了編寫故事之外,很少說實話。就算是很普通的,回家,晚安,去裝水,她一定也還會在事情發生之前,預先摻雜好其他項目,有些能夠撼動她的心靈,但有些會自然的雲淡風輕。她的回家,可能是回其他人家,她的晚安,可能是僅只對她的晚安,她的裝水,可能是從北側的此處走到南側的校舍裝水。無傷大雅的小謊,當然無法令她遍體鱗傷,然而她多少心有餘悸。對她而言,相信或者不相信綠子,也不會造成劇烈的影響。

她將最後一個批次的衣服丟到房間內後,她拿起電量23%的手機,放入包包內,關掉電燈,關上廁所的門,關上家門。鐵門擊板的聲音在公寓裡迴盪很久。


自她從日本回來,已過了兩三天,每天她抽一點時間洗待在日本十天份量的衣服,她原先想說要走到附近的自助洗衣店洗,卻在當天回來時,驚見那家店已經倒閉。這樣的店,也能倒閉啊?她想著,不知為何對著自己的未來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她曾有一任男朋友抱怨,她和綠子的感情太好,但她死也不願意就此犧牲與綠子相處的時間,後來,她這個男朋友成了綠子的男朋友,「能找到一個男人願意接受妳,也願意讓我和他談論妳,我很高興」這是綠子的說詞。那天月亮特別暗,她裹在棉被裡頭,希望因冰冷而沉重的身體可以因累積而起的暖和變得輕盈,遠遠可以聽到其他鄰居的活動作息,她安心的聽著,使用浴室的水聲,唏哩嘩啦的通過水管,透過水泥的材質到她耳內,聲音的開頭總如一顆雞蛋般易碎,突兀之間就響徹開來,成為了生命中自然的一部分,尾端則總帶著毛邊,輕輕刷著她的耳垂,撫摸她的耳骨,搔癢感使她的聽覺變得敏銳。那時候,她的男朋友還不是綠子的男朋友,他在她耳畔說甜膩的密語,他很溫柔的撫摸著她的眼瞼、睫毛和額頭髮際,宛如在驚嘆海邊的鵝卵石一樣:妳經過了多少歲月的洗禮!但實際上,她也不過十七八歲,還能夠仗著學生的身分,做一些輕狂而無謂的事情,然而,只有失去意義的事情能在時間陶冶下變得純粹乾淨。

她笑呵呵的支起身子,回應他一個很簡單的吻。從前,她不明白為何女人要找個男人,現在她認為自己幾乎明瞭了……被積縮成一顆渾圓的易碎品,是一件使人著迷的事情,她幾乎就要承認那是本性……這時候另一個她,就會衝過來,搧她巴掌:別以為把妳的想法寫成文字,妳就比較高尚!

所以,當她在車站大廳內看見那名小男孩的時候,她感動得幾乎站不起來。他有著雖小卻已然堅挺的身子,可以預想他以後會長成高壯的男人。臉上帶有一股憂鬱的氣質。她當下明白,這個軀殼裝了過老的靈魂。礙於她的女性氣質,她只是淺淺的微笑,而沒有做出太過踰矩的事情,男孩注意到了她的視線,踏著輕巧的步伐:「為什麼一直看我呢?」

她一愣,沒想過對方會問這種問題,所以她就只是乾乾的愣著,然後想及了一些不適合說的故事,卻這麼脫落而出。

背景是火車站大廳,大理石地板,顏色是泥土的棕色,象牙白及帶有墨綠的黑,在鋪好磚之前,這也曾經只是一片普通而死寂水泥地,像野生的泥濘,踩踏下去會留下自己的足印,一切都非常原初,現在與過去藉由一段道阻而長的想像力連結而起,腦海中一開始都是一片荒野,芒草遍地而生,高低錯落其中,當東北風毫不在意自己的強度持續吹拂時,整片晃動讓人想起海,甚且可以看見隨風飄散的花穗,花穗的影子在天空中印過去後鏤了空,天空充滿了破洞,從下面往上望時,還有一群蚊子般細小的昆蟲,在一球立體的區域中,互相追擊或跳舞,當我們躺下,一旁的雜草輕刮過我們的臉龐,雜草柔順正面與銳利的背面,讓你有些難以忍耐,但為了你的自尊,你不願意說出來,你順著我的意,就這樣寧靜的躺了下來。

我說,你還記得嗎?你可能也曾經站在這個廣場,也許你不自覺與他人劃分出了界線,大廳之中沒有牆壁卻有距離,她盯著男孩看著,不知為何心底起了一股神祕的邪念,可能是綠子某一次的故事變成了寓言奏效,不是那個年邁女人與年輕男人的天花亂墜的故事,也不是她和綠子的故事,而單純只是,在更久更久之前,她們一起單純的坐在高中圖書館外的板凳上,最原初的故事,很普通、平凡且幸福的故事接龍。

有一天,妳就這麼撿到了一個孤獨的男孩。綠子這麼開頭,在那之前她們講過什麼話,她真的不記得了,她甚至懷疑,那時候他們連認識都不認識,綠子叫喚她的聲音,似乎沉在水底難以捕撈,喃喃自語令她不能夠理解,那究竟真的是否說出她的名字?有一天,妳就這麼撿到了一個孤獨的男孩,妳知道,他並不真的感到寂寞,只是純粹的孤獨,被世界隔離開來,自以為自己獨特、特別,能夠不倚靠外在茁壯成長,他有和妳一樣又長又纖濃的睫毛,篩過過重的光,眼尾總是下垂,目光總是看著地面,一切都令他感到陌生。或許這種說法有那麼點中二也不一定。綠子嘴角微微上揚起來。

他叛逃了某個應該要掌控著他的宿命,雖然聽起來很廉價,但就是這樣了,冒險的最初開始,總是令人感到疲乏無力,妳是故事的起點,病重或者堅強,都是相通的,他無法阻止妳的離開,妳曉得這種無法阻止最能夠徹底讓人遠離孤寂之地,你們的相遇像一場笑話,你們站在台北火車站的大廳,一人占據一個方格子,同樣看著時鐘,發呆著,愣著,過了十分鐘後才慢慢轉向看向彼此。是的,我訴求的就是一種激烈的戲劇化,要非常突兀到讓人覺得不舒服,總覺得設計錯誤的情況,那就是我要的效果,所以不要挑我的毛病。如果妳對故事有意見,妳待會兒再自己來改。


所以,她這會兒便來更改了,她並不脆弱也不堅強,她身穿著米色緊身長褲,白色棉衣,頭髮紮著一尾馬尾,原先正在等綠子男朋友從南部歸來,就這麼叛逃也無所謂,她蹲了下來,對著那男孩眨眼:「因為你很美麗。」就像綠子總是對她說的一樣,綠子的話沒有一句可以相信,她以為自己的人生是一齣戲劇,她明白自己即將捲入綠子的舞台,可是她無力阻止,而這種放棄正令綠子欣賞,綠子以為自己在演一齣戲,所以她說的話沒有一句能信,綠子可以輕易的說出一句謊言,而不感到愧疚,他人的憤恨對她也不起作用,她不恐懼任何應該被恐懼的存在,「如果真的無法忍受,那就暫時下台休息就行了」。

男孩並沒有針對她的那番說詞而回應,她忽然聯想起了某部她無法慷慨激昂評價的電影,片中唯一令她認同的只有那一番話語:「因為女人習慣被欣賞」。她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男孩並沒有抗拒,眼神似乎有些無神,那種彷彿看穿的眼神令她微微感到恐懼。男孩是真的能夠看穿她,還是只是看起來如此呢?她偷偷觀察著,她想要問他他的爸媽在哪裡,但她沒有那種戳破幻想面對現實的勇氣,若是她有這種力量,也許她早就離開綠子、綠子的男朋友以及有關於綠子的所有故事及舞台了,可是她還是待在這裡,書寫著某個不在當下的人的劇本,就像人類掌控皮影一樣,她總覺得自己只是某個紙片的投影,而紙片並非受她所操控,控制這一切的人她甚至不認識。

她沒有多說話,只是擅自牽起了那個男孩的手,像是想要完成綠子的故事一樣。妳就這麼帶著他到處流浪,流浪的地點不甚重要,重點只在於這是妳們兩人所創造的流浪,我可以想像一個畫面……你們待在無人的小車站,一高一矮牽著手,無話可說,也毫無默契,臉上不帶著笑容,那種能夠被輕易遺忘的臉孔,灰色調的畫面,近距離特寫鐵道旁的岩塊和向隅叢生的雜草。她原先以為自己這種詭異的舉動,會立刻招來男孩的言語或肢體上的反抗,但出她意料之外的是,他只是仰望著她,然後默默跟著她走。


她的房間。牆壁上有因從前地震留下來的裂痕,穿越整個因時光堆積而顯黃的米白色牆壁,曲折而不規則的線,她知道男孩一直在看這條線,絲毫沒有分心過。她打開靠牆的小冰箱,拿出了兩罐啤酒,一罐丟向男孩:「喏。」

她沒有再去細想男孩是否會去飲用不符合他年紀的飲品,喝完後隨意將啤酒罐放在床邊,逕自倒臥在台式花紋的床鋪上,不知不覺沉眠入睡。

她自睡夢中朦朧起身,被下體的灼燒不適感自夢中拉起,她朝左邊摸索了一陣子,才找到電燈開關,打開燈後她將厚棉被攤開,蜷縮起身子看著自己的鼠蹊部及床單,上面已有深咖啡色血漬以及鮮艷紅色的疊加,令她想起不知在哪一本書上所看到,有關於時空疊加的故事,她試著想像,不同時間的不同輾轉姿勢,她身體的部位自她身上剝落。她有被掏空的感覺,就像每個深夜,她待在電腦前,嘗試再多理解一些她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時,那種空虛寂寥感。
           
被的另一邊就是那男孩,嗯……她到底在做什麼呢?外頭半夜三點,她頭痛欲裂,可能是早上著涼了。啤酒罐被好好的拿到一旁凌亂桌子上的一小個空位,並排在一起,似乎互勾著脖頸。

她放棄清理自己這個想法,繼續蜷臥在她的床上,隱隱約約他可以聞到那個特殊的鐵鏽味,每每都讓她噁心得想吐。


等她再一次醒來時,她感覺到自己的下體已經被鋪了棉墊。床單似乎也清理乾淨了,睜開眼睛,發覺男孩坐在她的椅子上,閱覽著她書叢中的其中一本書,轉過頭看向床的另一側,看見綠子在那兒縮起來睡覺。她緩慢優雅褪開棉被,男孩說了話:「需要什麼幫助嗎?」她沒有回答,也不明白男孩這句話的用意。

她走向前,用和綠子一樣的姿勢蹲在她的前面,看著綠子的臉龐,長長的睫毛因為一旁窗戶曬進來的光而顯得根根分明,光匍匐在上頭,彷彿可以感受到光的重量,舉重若輕,卻難以自由睜開眼睛。她不知為何,感到些許安慰,自從從日本回來後,她們有小聚一次,之後三周她都沒有見到綠子,卻頻繁見到綠子的男朋友。她必須刻意低下頭,讓頭髮垂在髮鬢處,將小拇指微微上揚,把頭髮挽到耳朵後,露出後頸,她知道前男友認得她脖子上的痣。

她還必須刻意穿比較薄的外套,或是假裝高跟鞋走到腳痛,她必須成為「很麻煩的生物」才有絕對的存在感,也或許是她恐懼在前男友眼中,她和綠子一模一樣,綠子也這樣嗎?綠子是刻意為之的嗎?綠子和他的立場和我與他的立場有什麼差別嗎?這一切的一切,她都無法掌握,這件事情加劇了她的不安。不過,現在看來,這些都不是什麼大事。

那就像一幅巨型創作……有些人什麼都不能夠成就,他們只能塑造自己,膨脹或者隱藏什麼,變得更好或變得更壞,差異不大,將自己作為藝術品一樣打理自己,將自己和自己的存在區分開來,她總是能夠很深刻意識到這件事情。也因為如此,她總是覺得自己做什麼都綁手綁腳,因為彷彿在遠處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喧鬧說,她的一切都是徒勞。她寧願藉由一些曲折讓她明白,而不是因為自我否定而落到這個地步。

他的手滑過她的後頸,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顫慄,以及自己的放鬆,可是接著她不知如何動作,身體完全的僵硬使那畫面有些詭譎,她背對著他,然後接著……發生了甚麼事情呢?不知為何她想不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他和綠子坐擁在一起的和諧畫面,那個時候的她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感到特別驚訝或不舒服,沒有對他的毫無抗拒感到困惑,她只是心平氣和的將切好的水果端出來。


她喜歡綠子睡著的模樣,寧靜得特別迷人,那時候,現實和虛妄的長相十分相似。有時,綠子醒著和沉睡的神情沒有什麼不同。當綠子鄰近應該脫離幻想的時刻,綠子愈是執迷不悟,然而,身為朋友的她,卻只懂得微笑應付,綠子大概也明白她只是敷衍了事,但綠子也沒有戳破什麼,就只是繼續活得像綠子,活得像一個她理想中的「人」。彷彿忘記了她們曾經做過什麼事情的陌生人,繼續活著。她最無法忍受的就是這件事情,種種與種種都使她有爆裂的慾望,她頹喪的走在暗巷之中,期許有人將刀抵向她,她想要那種忘記一切的恐懼將她的防備瓦解,逼近無限的可能。不過,昏昏沉沉,醉了的她和失去方向的路途,都搖搖晃晃,可能有人領著她前進,有也好,沒有也好,這時候她完全無法思考。她努力想要擺脫她自己所塑造的自己,可是她沒有那種才能。

她忘記她如何和前男友陷入所謂的戀愛,又是怎麼離開那所謂的戀愛。她無法猜透,綠子是如何和那男人陷入可能是戀愛的戀愛。她心底一直隱隱有種可怕的想法,也許是那種創造故事的力量,使她對現實產生了撲朔迷離之感,她也下意識的習慣,為自己的「現實」塑造一個外殼。她看著綠子,她不真的理解這個人,這種被排拒理解的感覺,令她產生一種「綠子是她創作出來的產物」的錯覺,她明白她只是將過多的情感投射到了綠子身上,才有這樣的結果,可是她不得不這樣想。她不知道為何綠子會出現在她的房間裡,帶回來的小男孩又為何還是跟著她。

綠子朦朧的睜開了眼睛,這次綠子看向的不是她了,而是那名男孩,然後低低說了聲:「抱歉……你知道如何回家嗎?」

還沒等及那名男孩回答,綠子便瞟向她,做了個口型:「你為何帶……回家?」什麼的,但她無法完全滲透這種沒有聲音的溝通方式。不知為何,她想起某次她做夢的場景,她夢見她和綠子在美術館,綠子走到一幅巨大的畫像前,停住。她沒有那幅畫的細節印象,朦朧之中,綠子轉過頭來,喉嚨插著一根針,沒有溢流出鮮血,也沒有傷口的痕跡。如此時此刻,她也不明白自己想說些什麼回應綠子,無法插入綠子和他人的談話這件事情,令她感到痛不欲生,卻每每又無法阻止。

也許綠子是看她太苦惱了,所以綠子卸下苛責的表情,然後帶著那名男孩離開她所在的這個場景。她想說,那我跟著一起吧。但又覺得那樣太過突兀。她想問,為何不在她睡覺時就帶他離開呢?但又覺得這樣太咄咄逼人。她想問,妳為什麼今天來我家呢?但她害怕聽到令她更加害怕的結果。無力的像是空氣中的粉塵。
            

彷彿過了一天一夜似的,她就待在她的狹小公寓中,荒廢自己,等待著任何人回來,這段時間裡,她試圖去閱讀前陣子綠子給她的「第六病房」,但是她卻沒有力氣去做任何翻閱的動作,她們明白,聆聽和理解這兩件事情全然抽象,翻騰複寫的過程都是一種再創作。就像此時此刻,她看見那名小男孩還坐在椅子邊,她鬼使神差的爬了過去,摸過對方的腳踝,那種細緻的皮膚她許久沒有再碰觸過了,她沒有再碰觸過綠子的身體。她握上對方的腳掌,小男孩將腿伸直,她撫摸上了小男孩的腳姆指,一根一根,慢慢輕撫著,不帶任何情感,只純粹的觀察。

在他眼中,她又是什麼樣呢?是一名衰敗、頹廢的女人嗎?無趣,沒有深度,也沒有任何魅力的存在嗎?他會有任何一點渴望她的關愛嗎?她默默的看著他無神的眼睛,希望這種幻想可以讓她明白自己究竟為何做了這些事情、做了那些事情,為何去編造一個繁複的原則,去扼殺自己的自由。
          

他輕輕趴在她的腰側,她莫名渴望這名男孩能夠駕馭她整個人,她需要每分每刻都感受到自己的空無和無力,才有辦法繼續存活,她必須以實際或者瘋狂的方式,讓自己受到傷害,才能夠不因此去傷害他人。那名男孩抬起他的臉,稀疏的眉毛漸漸變得濃密,他的眼神愈來愈詭譎,那一張臉逐漸變得又像是綠子又像是她的前男友……,然而那個身子,並沒有因此變得柔軟或者強壯,而只是一個混沌不明的生物,她感覺到自己因此而興奮,整個身體開始產生不規則的燥熱,彷彿沙漠在她之中拓展,並且風化侵蝕其中的綠洲,她產生了恐懼的預感,她感覺到自己即將陷入莫大的恐慌,她會尖叫。她能夠感受到一切服貼上她皮膚的異常狀態,汗涔涔的濕熱,緩緩滑過她的頸側。她將小男孩的手環到她的脖子上,像母親抱著小孩那樣,暈眩的來回走在狹窄的空間之中,這個房間是她和綠子大二時一起租的,她們並沒有吵架,但是綠子卻默默在大三離開了,大四的現在做什麼事情她都找不到理由。


蒼蠅拍翅聲嗡嗡嗡的飛過,綠子正在她癱瘓過的空間,酒瓶和她與男人歡愉過後的床墊,百葉窗一扇全開,一扇半開,房間內有明顯的亮暗區隔,綠子能夠輕輕踏著碎步周遊其間,讓自己沉醉,或化身為空氣中的細微分子,讓自己光裸的背脊有更美妙的凹度。綠子試圖抹滅這些因果關係,但她告訴綠子,沒有那個必要。綠子帶著那男人離開後,對於她帶男人回家這件事情感到十分困惑,綠子不斷對著那男人賠罪,不過男人似乎並不在意這件事情,最後還和綠子交換了連絡方式。綠子馬上就把那個紙條弄丟了(說自己忘記帶手機真是個好推託的方式)。男人怎樣與她無關,綠子明白她的最終目的與欲望並非這樣表象的呈現。

她全裸,讓整個世界遮蓋她,有時候當她遙遙望著,她才能夠理解遠方的意象,但那也僅止於此,白日夢容易粉碎,她的思考程度不能夠與精裝書匹敵。書沒有被翻開,綠子沒有力氣去閱讀,也沒有能力去完全理解,發生在她與她之間的故事,就像她們最初的故事……她們找不到一個清晰明瞭的結局,綠子抗拒撲朔迷離,她則抗拒綠子的抗拒。綠子能夠感受到她的一片赤誠,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營養的情感,綠子毫無能力去灌溉。當她看著綠子,一如她看著被褪下的薄殼,就連陽光都能曬碎的厚度。


遠遠的,她的目光變得破碎、破碎。像複眼一樣碎化成無數的存在,看見無數個可能。她默默的找了一個適合的凹陷鑽了進去,內裡有許多微小細密的刺,她沒有感覺到疼痛,卻有種難以解決的搔癢之感。規律的火車聲音貫耳,她搭乘著的這班列車,她忘記會前往何處了。